記離面帶笑容地走過來，伸手摸摸床頭龍鳳紋圖案，讚道：“這才叫巧奪天工，是什麽人的手藝呀？”

張天愷答，是荊襄四州八十多個銀匠琢磨了一年才打造而成，這是為賀武子豪……說到這裏忙打了自己一個嘴巴，就是給武子豪準備的金床。”

記離寬容地笑了：“張丞相大可不必如此，不管你承認不承認，武子豪確實當過皇帝，當過多久啊？”

吳博文說：“至正二十年五月在五通廟稱帝，至正二十三年八月在涇江口薨逝，前後當皇帝三年又兩個月。”

“不算短嘛。”記離說，“當一天皇帝也是皇帝，不用回避。”

吳博文說，在大臣們進獻這張鏤金龍床時，就有術士說過，有德者臥此床，高枕無憂，無祿者睡其上必招其禍。這不是禍來了嗎？所以，他說殿下才是可以在金床上高枕無憂的有德者。

記離坐了上去，又欠起屁股顛了顛，他說：“軟硬適中，聽說金子養人呢。”

愚才先生悄聲對吳博文說：“看起來，金床打動殿下了，用這種曠世奢侈之物，不是好兆頭。”

吳博文泰然道：“不必憂慮，我斷定他不會要這張床的。”愚才先生卻不大信。

果然，當胡庸下令“擡到殿下房中”時，記離制止了，並且問眾人：“你們知道有個東泰帝嗎？”

吳博文與愚才先生會意地相視一笑：“怎麽樣？要借古喻今了。”

記離說：“東靖有個小皇帝名叫泰，你們聽說過嗎？”

武將們都搖頭。記離說：“都是不讀書之過，這泰喜歡搜羅天下奇寶，他用玉石、翡翠、瑪瑙裝飾打造了一個金尿壺，價值連城。”

姬瑤忍不住笑起來。

記離說：“我不知道，是不是尿滋到金玉尿壺裏另有一番滋味？尿也不臊了？”

眾將被他逗得哈哈大笑起來。

記離來了個借古諷今：這樣一個只想享樂的皇帝哪有心思治理國家？果然過了不久，亡國了。

大帳中奇靜。人們似乎在默想什麽。記離又說：“遠的不說說近的。在大都的記朝皇帝，到南元去弄了些女人來，大白天在宮中脫了衣服與皇帝跳舞，他也打了個金玉床，不亡國才怪呢，這叫什麽，這叫玩物喪志！”

眾人都悅服地望著記離，知道他是不肯睡這個金床的了。

果然，記離下令把金床打碎，珠寶玉石歸國庫，用這做床的金子打造一塊警示碑，鑄上“玩物喪志”四個字，就立在他的王宮門前，他要天天看著它，告誡自己。

武天翔由衷地說：“這才是明主，英主。”

幾個軍士上來，迅速卸去鏤金床上的珠寶翡翠，當著眾人的面，掄起大錘很快將它砸成了一堆碎金塊。

記離在掛滿紙條的屏風前踱來踱去，看看這張紙條，又看看那張，眉頭越皺越緊。

李珂進來了，領著剛剛四歲的記宇，蹦蹦跳跳地進來。記離喜愛地抱起這個有一雙黑亮大眼睛、寬額頭的兒子，說：“我這老四越長越漂亮了，他的氣魄、風度像我。”在他的兒女中，他格外喜愛老四，遠遠勝過封了世子的老大記英。

“你又誇他。”李珂道，“四歲的孩子，有什麽氣魄、風度可言。”

記離說：“從小看大嘛。咱家老大，雖已封為世子了，我覺得他太孱弱，太優柔寡斷，缺少點帝王之尊。這老四不同，小時候就不同凡響。”

記宇爬到高背椅上抓起筆來就往紙上寫。他對記離的話提出異議說：“小時了了，大未必佳呀！父親為什麽說從小看大呢？”

記離喜不自勝，與李珂視而笑，李珂說：“問住了吧？”

記離問記宇今天學什麽課呀？

記宇答是荀子的《勸學篇》。

記離說：“好，我考考你。知道‘青，取之於藍，而青於藍’怎麽講嗎？”

記宇張口就來：“就好比說，我是你兒子，長大了一定比你強！”

記離抱起他來親了一口，說：“好兒子，這正是我所期望的，若是一代不如一代，那不是完了嗎？”記宇掙紮著跳下地，“人家寫字呢。”

他跑回桌邊接著寫，記離過去看，他用手擋住。寫好了，記宇走到屏風前，朝那張紙上吐了口唾沫，往屏風紙條叢中空隙處一拍，已赫然在目了。記離和李珂過去一看，上面寫著“換老師，王濂講的乏味！”

記離和李珂大驚，記離虎起臉來說：“你怎麽可以這樣？王濂可是天下最有學問的老師呀！”

“不好，就是不好。”記宇說，“我貼屏風上，你別忘了換他。”說罷跑出去玩了。

李珂說：“這老四叫人不省心，這麽小就有自己的點子。”

記離說：“記宇不人雲亦雲，將來必是經營天下的大才，可惜呀……”李珂知他肚子裏沒倒出來的話是什麽，支吾過去，問：“你叫我來有事嗎？”

記離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走到屏風跟前去，從密密麻麻的紙條中揭下一張顏色特別、字又特別大的字條，遞到李珂手中。

李珂接過來，只見上面寫的是：“派誰去洪都私訪？”

李珂問：“去洪都？不是文理在那裏當大將軍嗎？有事叫過來問問就是了，為什麽要派人私訪？”記離說：“若能一問就得，我又何必如此傷腦筋？”

李珂惴惴不安地問：“快告訴我，出了什麽事？”李珂急得眼裏都有淚了。

記離嘆口氣，告訴她有禦史奏了朱文正一本。

“重嗎？”李珂問，在她看來，文理從小內向，辦事有板有眼，不至於出大格呀。

記離提起打下辛州時他送來美女的事，這也是有板有眼嗎？自己當時殺了人家蘇坦妹，無意中救了趙龍，卻也有對文理敲山震虎的意思在。文正這幾年手裏的權柄重了，年輕輕的在外做一方大員，誰知道他幹了些什麽？”

“你找我來，是為什麽呢？”李珂問。

“你把他撫養成人，我不能越過你去呀。”記離這一說，李珂竟哭了起來。看他的臉色，聽他的口氣，文理不是兇多吉少嗎？

要處置本是親侄、如今又是養子的文理，記離心裏也不是滋味，這也是他找李珂來的意思，派誰去辦案，至關重要。

兩個人坐在那裏，相對無言。

金梅進來上茶後退了出去。

記離說：“別人我都不掛念，文理、還有記英，雖不是我親生，因為從小在我跟前長大，我總是擔心他們出事。文理到底出了什麽事？狀子上怎麽寫的，我能看看嗎？”

記離說，沒有坐實，口說無憑，勸她先別看了，在心裏裝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又該做噩夢了。

李珂說：“那你多餘告訴我。這麽說，肯定要派人去查了？”

“這是不消說的。”記離說，“而且不是裝裝樣子的。”

“那你找我幹什麽？”李珂說，“就是為了讓我著急嗎？”

“你這麽精明賢惠的人，怎麽糊塗起來了？”記離說，文理不出事則已，出事就是轟動朝野上下的大事，誰不知他是記離的親侄子，又成了他膝下養子？如在他身上枉法，那後果是什麽，可想而知。

李珂不寒而栗。記離說：“我也不是完人，我也有私心。我先和你商量，是想讓你提個人選，派誰去訪察。”

李珂心想，這還用問嗎？若對文理有利，當然是記英了。不過她也知道這不好，人家會說有偏私。

“你否了，我就不說什麽了。”記離說。

“周左達、江臺容怎麽樣？”李珂是不得已而求其次。

“武將豈能去處理這樣的事？”記離說。

李珂提議派王濂去，在她看來，這個老夫子平和、公道，為人正直。

記離笑了：“咱倆想一塊去了。王濂是個謙謙君子，你從來不會從他口中聽說別人的不是。”

李珂也有同感，你問王濂別人怎麽樣，十有八九說好話，實在不能說好話的，他就搖搖頭，說不知道。

記離說她選了這麽個好好先生去保文正，倒是用心良苦。不過他一個人去，仍會惹起非議。你我知道王濂的為人，別人同樣知道，所以記離想再把吳博文配上，便可平息一切輿論。這人可是黑白不論，鐵面無私的。

“我怕他與王濂相左。”李珂承認，吳博文固然是難得的好人，但這人不會拐彎，不好通融，和王濂相反，誰的壞話都敢說。也正因為如此，又擔心他對文理不利。

“是呀。”記離說吳博文對自己都是軟中帶硬、綿裏藏針的，只有愚才先生的壞話他不說。

“那是為什麽？”李珂問。

“避嫌。”記離嘆息連聲，他秉公而論，若講當軍師，當丞相，只有吳博文可與愚才先生一爭高下。吳博文若在人前背後說愚才先生壞話，別人就會懷疑他想搶左丞相的位置，這是吳博文清高個性所不屑的。

記離說：“那就派這兩個老夫子去江州吧，要不要事先給文理通個消息？”

“那我幹脆不派人去不就得了嗎？”記離說，“你可仔細，絕不準走漏半點風聲。你惟一能做的是向上天祈禱，希望我們的文理本來就沒做什麽貪贓枉法的事。”

記離深深嘆了口氣。

申屠已經上書稟告記離，說他承辦的修築城門、城墻的工程完工在即，希望記離能去視察。

記離便帶著吳博文、王濂登城巡視新築的城垣。連最挑剔的吳博文也認為這城可以說是固若金湯了。

記離向下看看，問：“城基有多寬？”

吳博文道：“基寬四丈二尺，頂寬不到一丈，墻高兩丈。”

底座是大條石，上砌大磚，很結實。

吳博文說，這些大磚來自江州、湖州、蘇州各省，申屠定了一百二十五個州縣開窯燒制，每塊磚都按殿下的意思，打印了府縣名、監制人和窯工的名字，想以次充好，難逃其咎。

吳博文忽然看見記離正逐一細細察看每一塊墻磚上的印字，而且皺著的眉頭越來越緊。吳博文也躬腰細看，對王濂小聲說，這個申屠是大伯子背兄弟媳婦過河——費力不討好。

王濂問：“不就是在城磚上刻了申屠的名字嗎？這是殿下準許的，也防備以次充好，日後便於查處。”

“寫上名字無妨，你看看他怎麽寫的？”吳博文指著一塊虎頭磚說。

王濂細看，磚上寫著：1163年，申屠為國捐助監築墻。下面的小字才是出磚的州縣名及窯工名字。王濂承認申屠犯忌，這口氣太大，有貪天之功據為己有之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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