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後。

大二過完, 暑假。

李安游大一時在徐欣的催促下終於做了近視眼手術，又在舍友的攛掇下燙了卷發, 買了好幾身合適的新衣，現在站在鏡子前, 她突然發現自己一下子長大了。

“你可真漂亮。”舍友小桃子在掃地時看見照鏡子的她, 鄭重其事地拍拍肩膀說，“以後多這樣穿啊。”

“謝謝。”李安游很官方地回答道。

今年暑假留在宿舍實習的只有她和小桃子兩個人, 李安游也是因為馬上要踏上進社會的一步，心有恐慌, 才終於重視起自己的穿著打扮來了。

她收拾好自己，拎著小包，對舍友說一聲再見，便出門匆匆往實習地點趕去。

不料剛一下樓, 就碰見了和自己一個羽毛球社團的男生。

“安游。”那男生看到她精心打扮的樣子, 明顯驚訝了一下，悄悄吞了吞口水，隨後道，“你出去實習啊？”

“嗯。”李安游沒說什麽, 只是匆匆往校外趕。

“哎，我正好也實習，我知道你那個公司, 咱們順路。”男生跟上她的步子，快速走到她身旁。

李安游什麽話也沒說。

“下周末咱們羽社有聚會，你來不來？在N+酒吧, 社長請客，去嗎？”男生又問。

李安游冷漠地答：“不去。”

“不去？”男生皺一下眉，“這不好吧，社長還特意說要我把所有人找齊，你看大三咱們都退社了，大家趁著剛放假最後一聚，不好嗎……”

李安游聽著他的話，想到是社長的心意，也不好拒絕，便琢磨一陣道：“好吧。”

“這就對了。”男生笑著，“哎還有件事，安游，我看你朋友圈分享過李宇春的歌，這周末李宇春北京開演唱會，我有兩張票，你去嗎？”

李安游停住步子，看著他無奈一聲：“那條朋友圈是我媽為了教我用微信幫我發的，她喜歡李宇春，要不我幫你問問她？”

“啊？”男生楞了楞，“不用了吧……”

“那就不好意思了，再見。”李安游扭頭便上了一輛出租車，終於甩掉一塊時不時粘著她的牛皮糖。

牛皮糖……她突然想起來，自己第一次聽到這個形容詞，還是從那個人嘴裏。

算了，兩年了，何必跟那種人計較呢。

晚上李安游下班回來，見舍友小桃子已經先到回宿舍，忽然想起今天去上班時那個男生告訴她的話，又想起小桃子也是她們羽毛球社的一員，便提醒她道：“桃子，今天我遇著何君廣了，他說社長讓我們羽毛球社下周末聚會，你去嗎？”

“聚會？”桃子扶扶眼鏡，看了看手機，“社長今天還跟我說他要去瑞典，下周末不來啊……”

“什麽？”

“但何君廣他們確實在群裏說要聚一聚，安游，你看群了嗎？”

李安游這才想起拿出手機，點開她屏蔽消息的羽毛球社群：“這個何君廣騙我，他說社長說讓我們一定要來，我才答應他的。”

看著李安游慪氣的樣子，小桃子咯咯笑了：“安游，你真看不出來何君廣在追你？”

李安游無奈道：“我看出來了。”

“你不喜歡他是吧。”小桃子道，“全社團都知道何君廣喜歡你誒。”

“可我不喜歡。”李安游回答得很快。

“那你喜歡咱們社長嗎？傅師兄超帥的。”小桃子一提到自己羽毛球社的社長傅師兄，就滿臉花癡。

李安游也搖搖頭。

小桃子微微一楞：“那大一那會兒傅師兄追你你感覺到了嗎？”

“嗯。”李安游點點頭，“我最後拒絕他了。”

“唉。”小桃子嘆聲氣，“那網球社那個學長對你有意思你知道嗎？還有咱們學生會的宣傳部長和姓高的那個小師弟……”

“我都知道。”李安游平靜道，“能躲的我都躲了，能拒的我都拒了。”

“我的天。”小桃子拄著嬰兒肥還沒褪去的臉蛋，一臉可惜，“安游，你是不是喜歡女生啊？”

李安游馬上搖頭，一臉認真：“我的性取向我清楚。”

“那你怎麽一個男生也看不上呢？”小桃子不解，“平時吧雖然咱們宿舍這種八卦問題也聊得不少，但總感覺你永遠不參與，你瞧李曦郭紫樂她們，還有我，總會有個心中的男神之類的，你說你有嗎？”

李安游想了想：“亞當·斯密算嗎？”

小桃子被她一句話噎住了，她轉過頭，拿起筆繼續看題，看著題，又忍不住問：“安游，你到底有沒有喜歡過男生啊？”

李安游剛把自己的小包放進衣櫃裏，動作一下僵住了。

半晌，她道：“沒有。”

“那你還是好好思考一下自己的性取向吧，無性戀也考慮考慮。”小桃子再嘆聲氣。

李安游知道這個問題她根本不用考慮。

從上大學起她就告訴自己，再也不要喜歡上任何一個人，戀愛、背叛都太痛苦了，她知道自己的的確確對男人打心底喪失了期待，只是究竟喪失了多少還不得而知。

這輩子，她已經做好獨身一人度此生的準備了。

既然答應了同羽毛球社的男生去赴約，再食言也不好，一個多星期過後的周末，晚上七點，羽毛球社一群人乘車去了後海商業街的N+酒吧，李安游和小桃子走在一群人的最末尾，她們倆都是第一次來酒吧。

一進酒吧那煙酒味就繚繞得讓人不大舒服，李安游想回去，但還是忍了忍，跟著其他人坐下了。

“搞不懂何君廣在幹什麽。”小桃子悄悄對李安游抱怨道，“酒吧這種地方待得我好不舒服。”

“等會兒我們出去就行。”李安游悄悄道。

酒水上來以後，酒吧昏暗的燈光忽然明亮了些，李安游一轉頭，才發現身後遠處有個演唱臺，吉他貝斯鼓鍵盤什麽都有，整個酒吧最亮的燈光全聚在演唱臺上，似乎等會兒會有什麽演出似的。

“你們聽過煙袋街樂隊嗎？”副社長張媛熙道，“今天他們在這有演出。咱們還算來得早，看現在這裏全都坐滿了，都是來看他們的。這個樂團特別厲害，好像是央音學院的，搞了很多原創，特別厲害，就是小眾一點。”

“啊，我聽過。”小桃子忽然道，“這個樂隊的主唱好像特別厲害，唱歌超好聽，還在網上發過好多超好聽的歌，關鍵是聽說人長得超帥！”

何君廣哼了一聲：“你們就是來看帥哥的吧。”

副社長張媛熙笑道：“怎麽了何君廣同學？我們看帥哥你有意見嗎？何況這團裏不僅有帥哥，你知道他們樂隊裏的貝斯手是個大美女嗎？”

“呦，”何君廣脾氣上來，“行啊，我倒要看看您說的那貝斯手是不是大美女。”

“那就拭目以待嘍。”張媛熙悠悠喝口雞尾酒。

李安游只喝橙汁，她對在酒吧聽音樂沒有多大興趣，對看帥哥也沒多大興趣，她背對著演唱臺，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不想看，只想等那個什麽煙袋街樂隊唱完一首歌後，就借故溜走。

“好了各位安靜一下。”酒吧店老板突然拿出一只麥克風，站在臺上向觀眾們隆重宣布道，“下面就到了我們N+酒吧的音樂時間，那麽有請今晚的演唱者煙袋街樂隊登臺！”

臺下響起了熱烈的掌聲，煙袋街的五個成員依次登臺就位，老板將話筒遞給臺中央坐好就位的主唱，主唱接過，點點頭，正要講話，臺下又有一群人開始尖叫起來。

“做作。”何君廣不滿地小聲說一句。

張媛熙和小桃子同時翻個白眼：“切。”

李安游一個人磕著桌上的瓜子，吃著薯片冰話梅，喝著玻璃杯裏的橙汁，頭也不轉一下。

這店裏的煙味讓她有點頭暈。

尖叫聲終於停了，主唱笑了笑，緩緩拿起話筒開口：

“大家好，感謝你們來給煙袋街樂隊捧場，我是主唱ZY……”

李安游手裏的杯子突然脫手，橙汁灑了她一裙子。

“沒事吧安游。”小桃子連忙站起來用紙巾幫她擦著裙子，老板也過來親切地詢問，“小姑娘，要濕巾嗎？”

全場的目光都被那玻璃杯掉地的一聲吸引，所有人目光朝李安游這桌投來，慌亂之中，李安游忙接過老板給的濕巾，說了聲“謝謝”。

“好了繼續吧大家。”老板轉身對演唱臺上的幾個人說。

樂隊的自我介紹停了幾秒，話筒又傳給下一個貝斯手：“大家好我是貝斯手宋佳音。”

宋佳音的話音剛落，好些男人就開始沖她吹口哨。

“果然美……”何君廣在宋佳音的美顏裏沈浸一會兒，又緩過神來問李安游，“安游你裙子沒事吧？”

李安游沈默地搖搖頭。

樂隊很快介紹完了成員，演唱正式開始，第一首歌便是煙袋街在雲音上發的新歌《錄心》。

樂聲響起，曲調神秘低沈，伴隨著吉他聲的奏響，鼓聲、貝斯也慢慢跟上，緩慢的曲調開始向上爬升，越變越激烈，越變越洶湧，主唱ZY跟著節奏，終於準確無誤地唱出第一聲：

“尋了多少遍……”

李安游忽然捂住耳朵。

不要，她不相信，她不想聽，她不要這麽熟悉的聲音進入耳朵……

所有人都沈浸在音樂聲中，只有小桃子發現她的異樣，拽拽她的袖子：“安游，你還好嗎？”

回過神來時，李安游發現社團的每個人都註視著她，關切著問她是不是不舒服，她這才放下捂著耳朵的手，搖了搖頭。

“沒有，我沒有。”

她很好，她太好了，這兩年忘掉那個曾經令她徹夜難眠，徹夜煎熬，徹夜反反覆覆想念的人，實在是太好了。

可他，為什麽要在這時候出現，在她明明已經快要忘記他的時候。

閉上眼，高三後那個暑假，他對她說的一字一句，她都記得那樣牢。

忘不掉，逃不掉，恨不掉。

李安游強迫自己聽著他的聲音，像是毒藥一般，每一聲都要讓她窒息，每一聲都在提醒她，年輕的人無端陷入一段欺騙的感情有多麽可怕。

不知不覺，煙袋街已經唱完兩首歌。

到第三首時，老板讓臺下的觀眾點歌，但要求點的歌必須是煙袋街的原創作品。

有個姑娘站起來，大聲喊了煙袋街在雲音上評論過千的《迷影》。

《迷影》這首歌悲涼得令人害怕。

李安游感覺自己的心臟都在疼。

“他們的歌好聽是好聽，但總感覺怪怪的。”何君廣一邊聆聽一邊吐槽。

“央音學院嘛，本來就不是做流行音樂的，都是學院派。我看網上說他們這個樂隊裏每次主唱寫好歌，其他三個人都要改改改，然後就改得又不像流行，又不像古典，反正，風格獨特。”張媛熙笑著道，“你別說，我還就喜歡這種奇怪的小眾風格。”

“我也是。”小桃子補充道。

社團幾個人一邊聽歌一邊聊著自己對音樂的理解，只有李安游一個人一言不發的，呆呆坐在那裏，垂著頭。

“安游，你沒事吧。”張媛熙看她神色不太對，擔憂起來。

“沒事。”李安游擡起臉來蒼白地笑笑。

小桃子拽拽她的衣角，小聲道：“安游，要不要我們現在走？”

李安游正想說“好”，但突然，樂聲停止，歌曲結束，酒吧店老板又拿著話筒對臺下的觀眾道：“那個……咱們煙袋街還能再唱三首歌，要不接下來他們唱哪首，還是讓咱們粉絲們決定吧。”

老板朝臺上的主唱眼神請示一下，主唱點點頭。

“舉手點歌啊。”老板囑咐道。

幾個觀眾立刻舉手要求點歌。

李安游沒有轉過頭，但聽到老板的話，她心裏燃著一團火。

那團火越燒越旺，就在老板糾結選誰來點歌的時候，她突然也將手舉起來了：“我來。”

她聲音清脆響亮，想一把鋒利的劍，把渾濁的空氣中割開一道口子。

沒想到老板真將麥克風交在了她手上：“好，小姑娘，你來點歌吧。”

李安游拿著麥克風，緊張地吸一口氣，隨後聲音無比鎮定：“我想聽《專註與游離》。”

她話一出口，底下人楞了一陣，隨後有人叫道：“《專註與游離》是ZY的單曲，不是整個樂隊的曲子，你不能點！”

“ZY不是說過他不會再唱那首歌嗎？”

李安游背對身後的樂隊站著，始終沒有轉過身去：“我就聽《專註與游離》。”

臺上靜默一刻，看主唱ZY拿著話筒道：“抱歉啊，我們的規矩是只能唱樂隊發的歌，你剛才點的那首，是我的單曲。”

他的聲音，很平靜。

“安游，算了吧。”張媛熙小聲勸她道，“我是ZY粉絲，他真的從來不唱哪首歌的。”

李安游面色不改，又道：“那請問你為什麽不唱？是覺得不好聽？還是不敢唱？”

ZY 沈默著，什麽也沒說。

“你什麽意思啊？這女的什麽口氣？”觀眾席裏有人不爽了，“她不知道ZY從來不唱那首歌的嗎！故意挑釁的是不是！”

“安游，別固執了，坐下吧。”張媛熙又勸她道，連小桃子也開始暗暗拉她的裙邊。

李安游又冷笑一聲道：“我記得這首曲子原先很火的，可以做您個人的代表作了，我上高中的時候也經常聽那首歌，怎麽，這麽火的歌，說不唱就不唱了？”

ZY仍是一言不發。

過了許久他道：“抱歉。”

李安游不知怎麽，聽到這句話心裏的火氣更甚，她用手指甲摳著桌子，又道：“如果我就要聽《專註與游離》呢？”

ZY又是一陣沈默。

“你說唱就唱啊，這場子你家開的？”一旁有觀眾罵起來。

“老板，這女的怎麽回事啊？砸場子的嗎？把她轟出去！簡直有病，是不是黑粉啊！”

老板也著急了，忙勸她道：“小姑娘，你就換一首吧，他真的從來不唱那歌。”

“我只問他。”李安游聲音比之前更嘹亮了些，“我要聽，你敢唱嗎？”

“把這女的弄走！這他媽壞心情！”有的觀眾已經站起身來，“ZY別理她！”

“我唱。”ZY聲音低沈了幾分，道。

李安游把話筒還給老板，臉上露出了解氣的微笑。

“ZY你不想唱就不唱，她是誰啊還能命令你？！”臺下有觀眾還是不滿。

“沒事，是我想唱了。”主唱仍舊平靜地說，而後給身後的隊員眼神示意，準備開始演唱。

當熟悉的旋律再次響起時，李安游終於控制不住地回憶起了高三那整整一年發生在她身上，一切一切的事。

他帶虎牙的笑臉，他的聲音，他懷抱的溫度，身上那迷人的味道，一切一切，仿佛是昨天才經歷過。

怎麽辦？她忍不住了。

李安游終於提起包往酒吧外逃去。

“安游！”小桃子沖了上去追她。

李安游走了，ZY本不願唱下去的那支歌，卻意想不到地被他唱到了結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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