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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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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我早早兒地起身為翊辰做好了早膳,翊辰起身後道:“朕原想著悄悄起身讓你多休息休息,結果一摸身邊兒倒沒人了。”

我給他盛了碗粥,道:“皇上許久沒吃過臣妾親手做的早膳了,今日難得在這裏,臣妾自然要趕緊兒地準備著。”

翊辰拉了我到他身邊坐著,說道:“活著的人,總得經歷幾番生離死別,你若是心情煩悶,可多跟嫻妃做做伴兒,朕想著,你自入宮起已經近十年沒有跟你爹娘見過面了,你若是願意,朕便安排人接他們過來陪陪你。”

若是陳老爺夫婦過來,必能看出我的心思,我輕輕搖頭道:“能與爹娘見面我自然求之不得,但如今才剛入春,天兒還有些涼,二老年歲漸長,從同安至長安路途甚遠,只怕是經不起折騰,倒不如等天兒暖和了再商議?”

翊辰覺得有理,於是點頭:“依你所言。”

翊辰用罷早膳後又吩咐了我多多註意身子便去上早朝了,我望著翊辰的背影,回想起芷蘭前些日子對我說的那些翊辰的回答,心中百感交集。

翊辰這麽多年來一直被困在昔年與我的情意裏,不知是真的難以割舍下與我的過往,還是因為他參與了姚家一案而對我的情償,他仿佛進入了一個封閉的牢籠,一圈又一圈的將自己的心牢牢鎖了起來,不允許別人進入,也不許自己走出。

若是要真心實意地去愛一個人,怎能心中還留有旁人的位子呢?如果翊辰始終放不下那段早已支離破碎的感情,即便他真的喜歡古納青,於他們二人來說,到頭來也終是一場悲劇,可若翊辰遲遲不肯從過往中走出來,那這枷鎖便會伴隨他一生一世,他不敢再承認自己愛上除了昔年我的我之外的任何人,他只能自己在心裏折磨自己。

何苦呢,這又是何苦呢。

他還年輕,他是大俞的帝王,即使朝中無後,也應該有一個能與他互相真心相待的人陪著,他應該從那份情裏解脫出來,去尋一個愛的人了。

我在常安宮裏又閑散地度了數十日,據說人死之前腦子裏會出現走馬燈,這數十裏我已在宮裏將過往的歷事都一一在腦海中又呈現了一遍,竹棉見我總是悶坐著,便會悄悄兒去請芷蘭過來,我面上裝得好,倒沒叫芷蘭瞧出來什麽。

在鎖玉和永平接連離世後芷蘭也曾擔心過我會去尋死,但眼瞧著翊辰近日來陪我的次數多了,我面上的笑容也比往日多了,她的那些擔心便又被自己壓了回去。

春光醉人,我卻再也不想在這世間歷經一輪又一輪的春夏秋冬了。

去往玉華殿的路又偏又長,道路上芳草萋萋,兩旁盡是樹幹作掩,倒顯得這條路更是僻靜幽閉了。當年我曾悄悄跟在翊辰身後走過這段路,我從未認真去記過,卻也不知怎麽地,通往玉華殿的路線,我竟也從未忘過。

這裏依舊跟以前一樣,沒有人守著,我站在門口,仰首看著傍晚的天空上斜落的夕陽,多年前桃花林裏夕陽下的一遇又浮上眼前,那是四目相對間一眼的心動,糾葛了一生的恩怨情仇,如果沒有當年的那一場暖了春風的初遇,也許在接風宴上才與他相見的我便不會對他生出這麽多情意……

一場桃花景,一抹夕陽紅,一首曲子,一個回眸,四目相對裏,情已生,便什麽也改變不了了。

我收回視線,深深吸了一口氣,擡手推開了玉華殿的大門。

春風吹綠了楊柳,吹開了桃花。

我穿過這片桃花林,走到了那座被遮在後頭的宮門前,手掌覆上宮門輕輕使力,門開了。

映入眼中的還是一幅幅的畫像,那些我穿過的、沒穿過的衣裳,我挽過的、沒挽過的的發髻,各式各樣,真實的、虛想的,都被畫在了上頭。

這宮殿裏頭的畫比之我上次前來時又多了幾幅,那幾幅畫的角落處依舊是翊辰的字跡,看來這幾年裏,他也還在為我作著畫。

有一張桌子上擺著好些小玩意兒,那都是我熟悉的東西,有曾經與翊辰書信來往時他隨信兒送的東西,也有他帶我逛長安集市時給我買下的東西。

當年那些我與他來往的書信全都在這裏折得好好兒的,我一封封將打開,一封封地細讀,那時候的繾綣情意全都隨著筆尖落到了信裏,如今再看,落下的全都是淚。

我伸了手細細摸著一幅幅畫像,摸著屋子裏頭的每一樣東西,淚水無聲地落著。

我緩緩地走到了屋子的最深處,找到了那個精致的盒子,取出了裏頭的畫。

記得當年畫這幅畫的時候,素錦和彩綾總會搬了椅子在旁邊靜靜地看著,我有時起了玩心,便會突然一個轉身用畫筆在她們二人的臉上畫上一道印子,一個人的作畫頃刻間便變成了三個人的打鬧,那時的稚子心腸、天真笑語,再也回不去了。

我細細凝著這幅畫看了許久,眼淚滴在上頭暈開了點點印記,恍惚裏,還是那個溫暖的春日,我正畫著畫兒,一擡頭,他已出現在了眼前,口中念著:“古人言,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琴已經有十多年沒碰過了,曾經躍然指尖的曲子早已隨著當年的那場禍事永遠地被我壓進了心裏,如今曲調還一聲聲牢牢地記在腦子裏,手指撫上琴弦,卻再也彈不下去了。

在我恢覆記憶後的時日裏,芷蘭與我說過,那日火刑場上,所有人都瞧見被捆綁於刑臺架的女子雙手鮮血淋漓,離得近的人更能看清楚,她的雙手上布滿了深深的刀痕,從指尖到手掌,觸目驚心。

“當初你是在彈琴時與皇上重逢,我以為是你自毀雙手已示絕念斷情,原來是霜兒為了掩飾被麻繩劃出的血印。”芷蘭聽完我講述舊事後,是這樣對我說的,她還說:“皇上大抵也是這樣以為的,他當初奉聖命親自帶兵維護刑場秩序,他離得近,什麽都看得清清楚楚。”

彼時我盯著劈劈啪啪的炭火星子看了半響,靜靜道:“也許霜兒此舉,還有一層意思。”

芷蘭眉心微擰,“你的意思是……”

“手上有血痕會引起懷疑,手上有刀痕一樣會引起懷疑,但世人皆知我善琴,更有琴曲流傳天下,行刑前卻用利刃自廢雙手,帶著一雙血淋淋的廢手上刑場受刑,算不算得以此為姚家喊冤?民間傳說枉死的冤魂血魄會化厲鬼扼喉,使冤其者不得安寧。”

“也許吧,她有心了。”

昔年我因愛琴的緣故,將一雙手保護得極好,記得當初霜兒用麻繩送我下井,我只握住那麻繩便覺紮手生疼,霜兒自小體弱,不知是廢了多大的勁兒才使得我安穩下落。手上有劃出的血印子,短短幾字,說來輕巧,只怕早已磨破了血肉,疼到了骨子裏。

我無法想象霜兒是如何用刀子狠狠地在自己的手上劃出一道道口子,那般削骨的疼痛,我只消思緒微微一動便不寒而栗。

琴,我再也不會去奏了。

夕陽琴還是它舊時的模樣,這個跟了我七年的東西,如今在玉華殿待的時間比在我手裏更長了,我曾視它如命如寶,悉心愛護,自得了它後,仿佛便再不能與它分別一樣,可現下十幾年都過去了,不再彈琴以及沒有夕陽琴的我依舊活到了今日,所以啊,沒有什麽東西是不能拋棄的,也沒有誰是離不了誰的,就如現在,我已決心要離開翊辰了。

黃昏的夕陽一點點落下,整片天地漸漸陷入昏暗之中,晚風帶來了院裏的桃花香撲進鼻裏,似在勸慰著我如今是三月花開好時間的明媚春日,是一年嶄新的開頭兒。我拿出了藏在衣服的東西,打開的那一瞬,刺鼻味道瞬間讓花香四下逃散。

煤油一滴滴地已灑在屋子裏的那一張張畫像上,我癡癡地笑了起來,吹燃了火折子。

火折子觸上一幅畫,火苗騰地一下躥得老高,很快便順著沾了煤油的畫紙開始快速蔓延,原本昏暗的屋子亮堂了起來,滾滾濃煙在房間裏肆意橫行……

爹、娘、霜兒、鎖玉……我來尋你們了。

活了這麽久,也不知道活著是為了什麽,我所牽掛的人一個個兒離我而去,他們都讓我好好兒活著,如何才是好好兒活著呢?望不到盡頭的宮中日子?尋不到希望的漫長人生?還有身邊人一個個的離去亦或是每日愈發嚴重卻並不足以致命的昔年舊疾?

我癡癡地望著火光笑著,淚自眼角流下,結束了,早該結束了,當初我從那紙火刑賜死裏逃脫,兜兜轉轉,熬過了十餘載年華,終還是該隨火而去,了結此生。

翊辰,你我相遇,本就是一場劫,深深困住彼此心緒的劫,糾葛了十幾年的光陰,你我曾經的情愛其實早已隨歲月的流逝而消散,如今還留在心上的,只有你我自己遲遲不願打開的那把枷鎖,你我所謂的一生摯愛真的是愛嗎?明明是偏執到瘋狂的心結!如今我選擇帶著關於我的一切離開你,也請你忘了我吧。

芷蘭、泓安、古納青、竹桃……來不及與你們道別了,相遇是緣,離別便也隨緣而去吧,病疾的疼尚且可以咬牙撐著,可自從我爹離世的那日起,我已經經受了太多我所在乎的人從我的生命裏消失,我不知道在往後漫長的年歲裏還會有什麽樣的意外發生,但我想我已經不再能夠承受了,就讓我也自私一回吧。

火焰燒毀的畫紙變成了一縷縷在滿屋子飛舞的黑沫子,嗆人的煙氣沖進鼻子裏、喉嚨裏,我依舊怔怔地流著淚笑著,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

作者有話要說: 沒、沒結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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