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我終究是沒死。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不知已過去多少時日，我自一座未明山頭醒來，這便是我心頭湧現的第一句話。

有次與競淵在凡間看戲文的時候，我記得其中有這麽一句話，那時我似懂非懂，如今我既然想起，我便是真真切切深入骨髓地明白個通透。

昔日有多卑微，今日便有多恨。

恨競淵。

恨神族。

恨天界。

我若就此死去便罷，既讓我活了過來，那我此生除了恨，一無所有。

在我還未能幻作人形時，我聽老一輩講過，若想提升修為法力，不單單只有勤修苦練吸取日月精華這一種方法，汲取凡人的陽氣化入肺腑經脈之中亦可速成，只是此法一用，便是修為再高，不過是墮入魔道，亦不再可能修成仙身了。

今次我這番光景，還要成仙嗎？

呵！

我與天界、與競淵，此恨，不死不休。

我換回原形，將根部深深嵌入地底，將方圓數裏的靈氣吸取了七七八八，方勉強恢覆了兩層修為幻得人形，饒是如此，我卻顧不得休整，只強撐一股勁兒去了凡間。

月圓風高。

眼前這哼著小調，身形高大，緩步慢行的男子便是我的第一個獵物。

我原地躑躅一番，略一傾身踉踉蹌蹌地從胡同裏跌出，正倒在他腳下。

那人被唬得哎呦一聲，破口大罵：“該死，什麽鬼東西，唬老子一跳。”

我緩緩擡起頭，盡量放低姿態，放緩語調：“公子，對不起，奴家不小心摔了一跤，嚇著公子了。”

我已事先算準了方位，彼時月色西斜，正好散我的臉上，已足夠他看清我的容貌。

我對我的容貌還是有幾分把握的，身為天君的競淵曾忍不住驚艷，更何況凡人。

果不其然，男人都是好皮相的膚淺之輩。

那青年微微一楞，表情毫不意外地轉怒為驚，繼而雙目灼灼，下意識道：“沒……沒關系！”

他楞了一楞之後才慌忙俯身伸手扶我：“姑娘，你沒事吧？”

那扶著我的手，不偏不倚正放在我的腰際，我按捺下心中的抗拒，扯出一個嬌柔的笑容：“多謝公子，奴家……哎呦！”

我又欲向地上跌去，這人再次將我攬緊一些：“姑娘，小心著些！”

“多謝公子，奴家好像崴到了腳，公子扶我在那坐一下罷。”我指著胡同口的那塊石凳子道，心中冷然一片。

“哎，好好。”男子雖一臉憂心，但我卻未曾遺漏掉他臉上一閃而過的欣喜與狂熱。

我輕輕撩起鞋襪，露出微腫的腳踝附近的大片肌膚，膚色白如凝脂，在月光的點綴下更增魅惑。

我聽到他加重的喘息聲：“哎呀，姑娘腳腫了，在下頗解推拿之術，不如替姑娘揉揉，保管姑娘一會便可行動自如了。”

我暗自冷笑，面上半推半就：“不好罷，公子，男女授受不親。”

“唉，姑娘，醫者父母心，哪分什麽男女啊。”那青年目光又一陣驚艷，繼而低下頭去盯著我那裸露的肌膚，目光森然。

“那……那好！勞煩工資。”我一派勉為其難故作嬌羞掩面冷笑。

餘光中，果見那人的目光已近癡迷。

此刻我倒要感激競淵，如若不是他常帶我道民間走動，我哪裏又做得出這千般女兒態來，

諸事見多了，自然便無師自通。

我異常討厭別人的觸碰，那男子愈發淫邪的目光落入我的眼底，使我幾乎忍不住想要逃離，若不是此番修為大減，我又何需這般作踐自己！

感覺到那只手幾乎沒入裙擺之下，我忍住不耐，順勢倒進男子懷裏。

那人面上自是一片喜不自勝，擡了手將我摟住，愈發開始不老實動作。

機會來了！

我將至下而上摸索至男子天靈蓋處，手指游弋間那人毫不掩飾的喘息聲使人幾欲作嘔，我卻只能愈發貼近他，而後心中默念口訣。

一聲慘叫穿透黑夜，他一臉驚恐地看著我不斷掙紮，只是，我再不濟，也是活了數千年的老妖，此番情形下，又豈會讓一個凡人逃脫。

我只喃喃自語，似想要心中那一抹慌亂與愧疚驅逐：“你莫要怪我，若不是你起了歹意，我是不會要你的命的。”

是了，這般好色之徒也必然是個負心之人，留在這世上何用，不過是又徒增傷心人罷了。

此番我吸取男子精氣，他腦海中的記憶自然也如過眼雲煙般湧入我的靈識之中。

好色如他，卻也曾在風雪中為自己的臥病在床的母親四處奔走求醫問藥，曾將自己喜愛的食物放入三歲的女兒碗中，曾在寒冬臘月裏他自己的棉衣搭在浣洗的妻的肩頭……

我果真是個不成氣候的妖。

在我放開囊中之物的一剎那，我如是想著。

我後退幾步，瞥一眼那目瞪口呆之人：“你還不算是個壞人，你走罷！”

那人茫然驚恐的慘白在面上蔓延，被我松開之後跌倒在地，在聽過我這句話之後，連滾帶爬地消失在夜色之中。

我低下頭將自己吸取精氣的那只手反覆看來看去，心中一片茫然。

罷了，來日方長。

就在我轉身離開的時候，眼底映入一條被月光拉扯得頎長的影子，自不遠處的屋檐投下。

那站了一個人。

確切的說，應當是一個妖，他身上，並沒有凡人的那種五谷雜糧的味道。

我擡頭望去，那妖一身黑袍從頭到腳，背後明月亮如白晝，我看不清他的樣子，辨不出他的原型，亦不知他在此佇立了幾時。

我有些驚慌，而今我的修為，相當落魄，竟不知有人在側。

運集目力看去，彼時我見慣競淵豐神俊朗的姿容，如今卻不得不感嘆，這張在黑袍之下若隱若現的面容，有一種別樣的美，雖面色慘白毫無血色，卻極致陰柔秀美。

那被黑袍籠罩的男妖氣息詭譎陰暗，想來並非個良善之輩，我不曉得他為何這般盯著我。

他觸及到我回望他的目光之際，面色五官雖未動分毫，但不知怎的，我卻覺得，他在嘲笑我，譏諷我，看不起我。

許是我見慣了這種不屑與蔑視，是以我對之十分敏感。

但那又怎樣，這種人我曾見過千千萬萬，多他一個，又有何妨！

我心中對他反感，卻絲毫不敢有何動作，萬幸那妖在傳達完自己的不屑之後，身影漸漸淡沒在夜色中。

我不由松一口氣。

妖可吸取人之精華，亦可截取同類妖元，只是，此舉有違天道，更為同道所不容，所以以此修煉的妖極少。

只是，今夜我尚逃過一劫，卻明白過來，倘若再不盡快提升修為，難保不會遇到獵食妖元的妖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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