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並不想在草木精怪中特立獨行惹人註目。
冷笑君還是昨日那銀色的袍子，黑黝黝的頭發用了一根白玉簪子綰起了一半，愈發襯得發如墨染，餘下一半發絲隨意披肩而下，顯得他格外意氣風發，因是從雲頭而落腳不沾地，是以那雙繡了金邊的黑面白底長靴相當的纖塵不染。
幾千年來，各路形形色色的大小妖我見過不少，巡游下屆的仙神也曾有幸一瞻風姿，但若論派頭最足的，當是這位冷笑君莫屬。
冷笑君並不急著接過鳥蛋，他在我跟前負手而立，餘光若有若無地灑在花蕊中間的鳥蛋上，良久之後才慢吞吞地接過放進袖口，動作從容且小心翼翼，看得我有些揪心。
我琢磨著他辦過正事也該離去了，等了許久也不見他有離去的打算。
嗯……
他就這麽默默無聲地在我面前理了理袍子，後退幾步，甩袖掃了掃石頭上的灰塵，優雅端莊慢條斯理地落座，似有長久在我這裏做客的打算。
我愈發有些揪心。
那顆光滑圓潤的山石，乃是妙珠的專座，她素日坐在那上頭與我閑聊幾日幾夜依舊神采飛揚，可見這石頭十分適合久坐。
況且……
狐貍一族向來喜好鳥蛋，卻因鳥族嚴防死守而費盡心思也難得，冷笑君如今在我這得了好處，若他日日來此，我豈不是真的要成為天下少有的禿頭桃妖。
說來前頭因緣於他我方脫身囹圄，我也並非個忘恩負義之徒，但我更不想做開天辟地以來第一個禿頭桃妖，是以在我心底盤算了半晌，正不曉得如何開口委婉地同他說這個事，只聽他頗為認真的聲音頓時使我如坐針氈：“我是競淵。”
他果然是要長期與我相與，這可如何是好。
我雖憂心自己的花枝剩餘幾何，但出於禮數，我依舊是輕輕應了他一聲。
“你呢？”競淵輕輕一笑，唇盼如飛花掠影。
☆、第四 為君啟春心
我不由讚嘆，狐貍一族果真天生皮相，我向來不重外在，但我瞅著這一笑，使人如沐春風如聞花香，不得不承認，果真是好看的皮相才使人賞心悅目。
我尚且記得，有一年化成人形的長鼻猴沖我輕輕一笑，足有大半年的時間，我一旦入定，靈臺裏總不覺出現那扁長扁長掛著鼻涕的大鼻子，倒是白白耽誤了數月的修行。
妙珠曾笑與我說，若非那長鼻猴的長相，她或許會以為我犯了相思。
他這麽嫣然一笑，我思忖這個叫競淵的道友，可能我叫他冷笑君，有些錯了。
但他話中這麽個“你呢”，我卻不是很明了。
我問他：“我？我如何？”
他換了個舒適的姿勢靠在山石上：“可否告知競淵道友的名諱？”
他這問題進一步使我有些煩躁，我並不想與他有何交集，更不想未來有一天我會變成一棵禿了頂的桃妖，是以我沒有答話，想著他自己覺得沒趣，或該去了。
這狐貍果真比其他妖更有耐心，修得也是個好脾氣，與他昨日接二連三冷笑的模樣迥然不同，他半含笑意明眸瞧了過來，我雖未答話與他，他倒是對我的性情明了的很：“如今似你這般不愛與人相與，不愛言語的，倒是十分少見。”
道友，你言語相當中肯，我就是這般無趣，請你快快離去罷，況且這人如此多言，托生成狐貍當真是可惜了，應該去做那枝頭喋喋不休的烏鴉。
我心頭雖有這麽個想法，但我卻曉得不可言語於他。
我雖冷淡，對於曾對自己有恩之人，我曉得這麽做有違道義，再者，競淵道行明顯強過我，若惹毛了他，也是不好。
奈何競淵狐貍君果真是看中了妙珠那塊大石一般，他預備將那個頗為閑適的姿勢進行到底，並沒有半分想要離開的意思，他的盈盈笑意十分晃眼：“競淵與卿十分投緣，有意相交，不曉得你願意否？”
我未曾想過競淵會有如此耐心，更未料他不惱不怒，一楞後心底不知不覺生出一絲歡喜。
我在這裹雲山不知有多少年了，從未有誰想過要給我這個老桃妖做朋友，裹雲山的大多精怪都知道，崖邊有株桃木疙瘩，說上三兩句話很是費勁，是以都不怎麽和我親近，而妙珠，是唯一能夠耐得住我多年不善言辭的妖。
況且，我料想，妙珠之所以如此，大底是我渡曾給她的三百年修為罷。
說起來，這件事並不能說明我有什麽善心，那時妙珠約莫七八百歲的形容，但凡有個人形的妖飄過，便每每投去艷羨的目光之後，自怨自艾數幾日不得其樂，她作為一顆生在我根下的靈草，這般在我耳畔嘆息悲愁，於是我的心情也不怎麽暢快。
不勝其煩了多日之後，琢磨著我這麽多修為也無甚用處，便渡與了妙珠。
本渡去百年修為無甚大事，但因我是逆天而行，當日便遭到了反噬，讓我整整七七四十九日都處於渾渾噩噩的狀態中。
待我醒來的之後，妙珠已是一位綠衫明艷的嬌俏少女，她頂著一雙腫的碩大的眼睛，撲通一聲跪在我面前道：“姑姑，你可算醒了，妙珠不好，讓姑姑昏了這麽多日。”
我天生不喜多動，是以覺得昏睡和入定無甚區別，不過是少吸收了一些日月精華而已，也不是很在意，而妙珠此後卻對我更加親厚與依賴，我雖有些不自在，但並不反感，便也由她去了。
是以一直以來，妙珠一直被我當作小輩對待。
如今，有位頗有年數的道友想要與我做友，雖說極有可能是為了鳥蛋，但我心波多少有些蕩漾，即便是個陌生人，說此話之人於我來說卻是曠古絕今，況且，還是這麽個如此有皮相的人，頓時使我不禁將鳥蛋一事拋諸腦後：“相交？道友們皆以我乏味相去甚遠，你難道不覺無趣嗎？”
競淵饒有興致看了我半晌，嘴角便也翹了起來，他以一種十分認真的表情看著我：“乏味？我倒覺著，你十分有趣！”。
我以是競淵是笑話我，遂心底有些煩躁了，便道：“你莫要笑話我！”
“笑話？”競淵笑意微頓，繼而唇角再次彎起，“你倒說說，我笑話你哪裏來著？”
我略略躊躇道：“眾人皆以我乏味，你偏生說我有趣，這可不是笑話我！”
“我覺得有趣便是有趣，眾人是眾人，我為何偏要與眾人那般思想？”競淵不以為然搖了搖頭，不知怎的，他言之鑿鑿的話語，他認真微笑的表情，皆讓我不由信服幾分，繼而他又道，“你這麽個性子，自然有你自己的好處，何必在乎別人怎麽議論，你便是你，如是而已！”
好處？
我楞了楞，盯著他誠懇的面色忖度了許久，此話在我心中掀起陣陣波瀾，長久以來，我從未聽過如此寬慰我心的言語，便是妙珠，最多的便是，再不許說我姑姑，否則我打得你娘都認不出你來！
我尚未開口，競淵便以手撐著山石漫不經心與我說：“我同你這樣說話，有些費勁，不如你換做人形罷！”
我略一躊躇，覺得他這話說的有理，便是看著他這番十分使人受用之言的情分上，這個要求並不過分，我雖不愛與他人相與，卻一直秉承不忘禮法之則行事，當下便心念一動，幻成了人形。
一瞬間競淵表情微怔，我以是自己許久沒做人形了出了岔子，忙不疊幻出一滴水珠臨照，卻並未發覺任何異樣，正疑惑間，只聽他帶著毫不掩飾的讚賞之意的言語來：“你這般形容，便是那天宮玄女也要自愧不如了。”
我向來曉得我有幾分皮相，如遇著競淵這般比較的，倒也十分少見，想著不久前尚且暗自稱呼人家冷笑君，到底不如人家說話耿直爽快，真是慚愧得緊。
“你這人說話雖中聽，卻未免有些誇張！那玄女身在九天玄宮深處，你怎能見著！”我只當他這是笑話，那玄女身來仙骨，只在天宮之上，我等妖物在未成正果前，未得仙人庇佑點化，那天界的仙氣對我們是有害無益的，哪裏還能見得了玄女，但想著他是好意，我便沒有深究，只覺得這人倒也有些意思，便預備承了他的盛情，“我叫默娘！”
☆、第五 桃花又情濃
競淵咂摸咂摸嘴巴：“默娘……這個名字，確實符合你的性子！”
競淵是個十分健談的妖，絮絮叨叨天上地下說了不少，索性我並非是個話多之人，否則只怕想要插嘴兩句需尋個機會而不能，是以大多是他說我聽，倒也沒有冷場或是搶言的尷尬。
但因我心中仍舊惦記著鳥蛋這麽個事情，是以隱隱有些擔憂。
競淵不僅是個極擅言辭的狐貍，更是一只極其聰明的狐貍，我這麽個心中的隱憂，竟然被他察覺了出來，他問：“有心事？”
他這話問得巧妙，我確有心事，只是這心事與他有關，我不知該不該同他說，若是叫人尷尬，總歸是不好，但若不說，我想起昨日雌白眉遞與我鳥蛋時那個眼神，心中多少有些不忍。
於是間，我一會兒點頭一會兒搖頭。
“你有何難言之隱不妨直說！”競淵閑淡的面色頓一頓，隨即聲音已是一片鄭重，“昨日你我一同經歷大起大落，可見你我有緣，今日你又贈我一枚鳥蛋做禮，你我便是朋友，朋友之間，有困難當互幫互助，才對得起朋友之義，反之，如若遮遮掩掩，倒有些叫人眼瞧不起！”
我與競淵不過相識兩日，他便說出如此肝膽相照的義氣話，頓時叫我有些汗顏，倘若我依舊再遮遮掩掩，恐怕以後再無法坦然面對日月光華，便老老實實將我的顧慮和白眉夫婦的憂愁吐露出來。
實則我說的很隱晦，大約就是我並非不願每天招待他一枚鳥蛋，但畢竟鳥蛋乃是人家白眉夫婦的辛勞成果，天長地久的我這桃枝也未必管用之類雲雲，末了還加上一句，為了妖界飛禽與走獸的和睦，希望你族以後也能少吃些鳥蛋。
我講話一向前言不搭後語，妙珠常常需要很長時間去整理一番，如今我提及此事，再加上描述的十分委婉，是以隱約有些擔心不知競淵是否意會我意，遂定了心思細細觀察。
我只見他面色先是疑惑，再則訝異，再則恍然，再則淺笑，再則欲言又止，再則又笑，末了做出一副哭笑不得的形容來，他食指與中指夾著袖口捋過，將袖口撐得溜光水滑不帶褶皺，一雙眼睛帶著變幻的色彩瞧了我許久。
表情之豐富，是我聞所未聞的。
我對上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不自然地撓了撓耳根，總覺得自己有些理虧，遂移開了目光不言語。
覺著身旁的袍子窸窸窣窣動了動，我聽見競淵感人肺腑的聲音：“鳥蛋這個東西，你放心，我預備以後再不吃了！”
我頓時覺得陽光明媚大地暖回，面帶喜色看向競淵，一瞬間他極為通情達理和顏悅色的狐貍形象在我心頭落定，須知我也認得那麽一頭狐貍，不僅自己愛吃鳥蛋，更是每隔三差五還會給我送上一窩來，著實無可救藥，反觀這競淵，到底是有年歲有見識的好妖。
我舒了一口氣，再不用看白眉那耷拉得比蘿蔔還要難看的臉色了，甚好甚好，這個不吃鳥蛋的朋友，果然值得相與。
競淵是我唯一的朋友，亦是我山中的鄰居，故此往來相與十分便利，時日久了，我倆逐漸熟絡。
他在清修法術這一方面相當的有造詣，每每聽他所言，我自獲益匪淺修行大進，時日一久，我雖懶散，卻盼著他來，不僅如此，我為了更好的款待這位朋友，便在崖上搭了個搖搖欲墜的草棚，雖不甚好看，卻不至於是我倆幕天席地而居。
時日再久，我竟覺察出一兩絲不妥之處來。
每次競淵一來，時光飛逝，且我瞧這這裹雲山的天，有些不一樣了，嗯，如何不一樣了呢，一時也說不上來，好像是天更藍了，草更綠了，花更艷了……
於是，我便時時盼著競淵來找我，幾日不見，甚覺時光難熬，以往，我從未有過這種感覺，只曾聽著妙珠叨嚷過，我想，我此時的心情，約摸著就與妙珠很多時候相像，這種無趣的感覺，讓我連日月精華，再無心汲取。
這種異象，在妙珠回來的第一次便有所察覺，她盯著我許久，問：“姑姑，如何妙珠覺得你不同往日了？”
我想，如若妙珠一眼便可看出，想來是有些嚴重了，是以些憂心：“妙珠，我大約是走火入魔了！”
妙珠一臉大驚失色：“姑姑一直清修無欲，以最純凈的天地之源為根，怎會走火入魔？姑姑且說說，到底是怎麽個狀況？”
我略略躊躇一番，理順好自己要說的話，與妙珠一字不落的講了一遍，我如今大多與競淵相與，言語自然有了門道，一分一厘講的甚是仔細。
我只見妙珠起初一臉愁容眉頭緊鎖，後來不可置信地睜大了水靈靈的大眼睛，再後來便時不時瞄我一兩眼，一通話說完，她面上已經像被風掃過的荒漠，換了幾百形容。
許久之後，她突然間毫無征兆地靠在身後的石上捧腹大笑起來，邊笑邊說：“姑姑怎的如此糊塗，你是走火入魔了，但並非是那個走火入魔！”
妙珠笑得不成體統，這丫頭要麽是愁眉苦臉的，要麽是瘋癲得沒個正形，便是此刻，也是顛三倒四讓人摸不著頭腦，是以我不由有些焦急：“你這是怎麽個說頭？”
妙珠停了笑聲，目光清亮，定定著看著我：“姑姑這分明是對那競淵動心了。”
動心？
我暗自琢磨著妙珠的這兩個字，覺得她這兩個字甚為巧妙。
我的確是常常覺著桃木樁子一處時時有異，正是人形的心臟之處，隨即莫不茍同地點了點頭：“不錯，你這兩個字用的甚是恰當。”
妙珠卻搖了搖頭，繼而面色古怪看著我：“姑姑大約還不知道動心這兩個字的意思，這麽說吧，姑姑可還記得有次我從凡間回來，給你講的梁祝化蝶的話本？”
我雖不如妙珠這般見多識廣，但也不是愚笨之輩，她常常與我絮叨些那塵世的情情愛愛，裹雲山卿卿我我成雙成對的妖侶窩自然也見過不少，遂我當下便明白過來：“你的意思是，我對那競淵生了情意？”
“恩！”妙珠重重的點了點頭，繼而笑得十分燦爛，“姑姑，你這樣，我很歡喜，以前你那模樣，即便是修成了正果，到了天界也不過是如此，著實少了生氣，而今你這番情景，妙珠為你感到高興！當年赤瑢出現的時候，我以為姑姑會曉得幾分情愛，誰知這麽千把年了，姑姑依舊毫無所覺，妙珠恐以為，此生怕是再也無緣得見姑姑動情的形容了呢！”
☆、第六 回首知往事
赤瑢，乃是是這千把年來除妙珠之外我所見次數最多的第二人，此番這鳥蛋這麽個緣故，與他也有些幹系。
那時妙珠修行尚淺，縱然借我靈氣化為人形，卻是實實在在急需靈丹妙藥來固本培元，是以她相中了山腹中的阿修草。
阿修草只對初成人形的精怪有所助益，是以並非是什麽多麽珍貴稀罕的玩意，但裹雲山的阿修草，卻是生在山腹中溫暖的湖畔，那裏是火烈鳥一族的領地。
實則火烈鳥這個族類倒是沒有個修為高深的前輩，但卻因性喜群居，收拾起來著實麻煩，是以甚少有人敢去招惹，再則火烈鳥並非好鬥交惡的族類，但凡道友有所需要，求來一兩顆也並非什麽難事。
但是，我曾以我這顆木頭腦袋琢磨了數日得出的結論來看，此番或許有些難處，說起來，便又是另一樁舊事。
這要從一千多年年前的一個風和日麗的正午說起，彼時聽說火烈鳥一族中出了個少年翹楚，正值年華，也是娶妻延後的時刻。
是值火烈鳥一族的族長不曉得哪只根筋抽了，竟看上了我這顆千年只開桃花卻從沒惹過桃花的木疙瘩來。
以至於那時裹雲山頗有美名的紅媒貍貓精在我面前如何誇讚那少年火烈鳥的形容，我尚不大記得清楚，我只記得那貍貓精在痛飲了幾壺我腳下的山泉之後，揉了揉她仍舊有些發幹的喉嚨後，用她那沙啞且低迷的聲音自言自語：“哎，老身這一世無媒不成的聲名，到底是毀了啊……”
彼時我未能應承這樁婚事，實則有兩個原因，其一，便是我喜獨居，火烈鳥那麽個鬧哄哄的家族，我實在是承受不起，其二，便是那貍貓精無意間說那麽一句，也不曉得姑姑哪輩子修來的福氣，竟能與他們家攀上親。
誠然我比不上火烈鳥一家子家大業大，可我不曉得，以我幾千歲的修為，去與那區區修行千百年的毛頭小子結親，我不並認為是我占了便宜。
紅媒貍貓精此人，言語有失，想來是浪得虛名。
我由著性子拒絕這樁親事的下場，便是惹怒了親如一家的火烈鳥一族。
至於我為何曉得他族與我結了怨，乃是妙珠事後與我頭頭是道地分析之後，我方恍然大悟的。
當時那須發皆白的火烈鳥老族長撲騰著他沒幾根羽毛的膀子在我門前冷笑了一聲，繼而將他那細的與竹竿沒什麽兩樣的雙腿邁到我跟前，昂著頭斜著眼問：“你就是那默娘？”
誠然這老族長看上去再老，可我曉得火烈鳥一族的壽命，兩三千年未能及時飛升成仙便要壽終正寢，這位面相著急的老族長如今尚在管理族中之事，顯然我並不覺得他是哪位飛升的前輩，我雖不大記得我的年紀，但粗略算來也有八千多歲，是以他尚不及我年紀的一半，卻如同前輩這般趾高氣昂地來問我的話，著實讓我不大起伏的心情驚了一驚。
可我念及他這麽個未老先衰的模樣，若不予以理會實在不該，便耐著性子化成人形與他道：“正是，老身是這厓頭上的桃妖，道友們皆稱我為默娘，如今也有八千年了！”
彼時我不善言語，只是敘述這麽個事實，卻不曉得為何那須發皆白的小子先是一楞，繼而面色一白一紅交替數回，末了擡了手哆哆嗦嗦指著我連道幾個好之後，撲騰著翅膀歪歪斜斜地飛走了，大有晚走一會兒便會氣絕身亡的形容。
我雖不愛與人相與，卻也覺得，這位統領火烈鳥龐大家族的老族長，也忒不懂禮數了。
彼時妙珠尚是個初具靈識的草精，卻偏生對人情世故頗有天分，她說：“姑姑，你開罪火烈鳥一族了！”
在妙珠頭頭是道的分析之下，我方徹底明白，我到底是何處開罪了火烈鳥一族，如今想來，卻有些冤屈外加莫名其妙。
此乃舊事，以我孤僻的性子，我自不在意哪個曾記恨於我，卻未曾想，尚有求得到人家的一天。
果真是天道循環，因果報應。
正因有這麽個因果，是以才有我與妙珠悄無聲息背於人後前去取那阿修草的後果，雖說我一向低調行事，但是偷偷摸摸一事卻並不擅長，好在有妙珠在，我方能安心前去。
我修行雖說不如何高深，對付火烈鳥一族卻是綽綽有餘，是以手到擒來自然不在話下，只是，糟就遭在一波賊撞上了另一波賊上。
彼時我們兩個賊人一前一後預備功成身退之際，卻大意撞翻了一枚火紅火紅的肉團子。
偷偷潛入他人族地行為本就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冷不丁被人撞上，竟唬得那小賊原地滾了一滾後現出了原型來。
緣來是一只偷腥嘴饞的三尾小紅狐。
那小狐貍好容易穩住了身影，繼而忙不疊重新換回人形，竟是一名姿容秀美的紅衣少年，只是這個紅衣少年撫一手摸著屁股一托著兩枚鳥蛋的手翹出一根手指指著我倆嚎叫的姿勢十分不雅，大呼小叫地全然沒有做賊的覺悟：“哎喲哎喲……疼死我了，哪個不長眼睛的……哎呦哎呦，竟然連小爺也敢沖撞……哎呦……”
我憂心忡忡地聽著少年一連幾個痛呼之後，便聽見不遠處窸窸窣窣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不得已之下只得不管不顧一手拉著妙珠一手拉著那小狐貍飛遁而去。
我不曉得我這麽一拉，竟生生拉扯出一份令我無可奈何的情意來。
而今想來，怕是那是小狐貍正值情竇初開，猛然被一個陌生的美貌女子拉了手，自然是心有異樣，誠然，我是個老妖，可這並不妨礙我有一張年輕貌美的外形，這點，我是知道的。
待出了火烈鳥的地界，我方停下身來，將阿修草塞到妙珠手中：“快吃了罷！”
那時只因我乃是一時情急扯了那小狐貍出來，又一心全在妙珠身上，是以此刻忘記了手中仍持了個軟糯軟糯的小手，待我順著妙珠震驚的目光看過去時，入目便是是一副獨屬於少年的紅潤嬌羞面容。
他說：“姑……姑娘，你真美……”
☆、第七 隨心亦隨緣
“姑娘？呵呵呵……”妙珠銀鈴一般的笑聲穿透了裹雲山的黑夜，繼而她面色認真地向我下了個結論，“姑姑要開桃花了，還是朵剛開苞的花骨朵……”
我瞧小狐貍這副模樣，恐比妙珠還要小上許多，我與妙珠這種草本精怪同其他不同，因我們的壽命比一般的飛禽走獸要長，是以我等幻成人形的修行也是晚成，這便是天地因果。
“妙珠，仔細教壞了小孩子！”一枚半大的小狐貍崽子，我實在難以同我素日所見過的那些風花雪月扯上幹系，只松開手摸了摸小狐貍的毛發，“你這小狐貍不在洞裏待著跑來偷吃，你爹娘曉得麽？快些家去罷，省得你爹娘著急！”
小狐貍湊近前來，面上仍帶了尚未散開的紅暈，倒是個頗為嬌俏可愛的孩子，他問：“你是這裹雲山的麽？我怎麽從來沒見過你？”
我笑著點點頭，再次催促他快些回家。
借著皎潔的月光，我瞧見他面色再紅了一紅，他窸窸窣窣自翻著袖口，很快一只白嫩的手便托著鳥蛋杵到我跟前：“這是我最喜歡吃的東西了，送給你！”
我尚未來得及曾拒絕，妙珠便帶著笑意：“呵呵呵……你這小狐貍但是有幾分眼力見兒，可送人東西，卻送一枚鳥蛋，更何況，還是偷來的鳥蛋，而太傻了，咯咯咯……”
“你們不也是去偷藥草的麽？”小狐貍雖然年少，可反唇相譏的話卻很有一套，他斜著眼去瞧妙珠，神情相當不屑，“你也好意思來說我！”
“你這小狐貍崽子，好生無禮！”妙珠頗擅言辭，但卻因為偷了阿修草而理虧，這小狐貍又剛好戳上了痛處，她便有些氣惱，“憑你這副模樣，也妄想垂涎我姑姑麽？”
妙珠心直口快，我來不及阻止，他便將那小狐貍惹毛了。
方才我觀察這小狐貍，便曉得是個從小蜜罐子裏長大的寵兒，自然受不得別人的本分的氣。
果不其然，他聽了這妙珠的話，眉毛一豎，嬌艷的紅唇一張一合，毫不客氣道：“哪裏來的醜八怪，你敢對我這樣說話，你知道我是誰麽？”
妙珠自化為人形以來，日日與我相較容貌，卻末了每每長籲短嘆自怨自艾，她本容貌艷麗，卻總說自己少幾分風韻，誠然我並不曉得我有什麽風韻，但我自此曉得，妙珠對她的容貌頗為在意。
是以，小狐貍一番話下來，乃是接二連三戳上了妙珠的痛處，尚未待我反應及時，妙珠便眼明手快地與小狐貍戰做了一團。
年輕人打架，老人家插手不便，我只好膽戰心驚地做起了旁觀者。
小狐貍的道行自是不敵妙珠，不多久渾身上下便青一塊紫一塊的慘不忍睹，火紅的衣衫也破了幾處，倒是糟蹋了一身上好的皮毛。
我在一旁看著個真切，雖說被傷了皮毛，他手中那顆鳥蛋，卻一直被自己護得穩穩當當，可見他好這個鳥蛋緊得很。
末了，小狐貍齜牙咧嘴地打著哆嗦走近，將那枚鳥蛋塞進我的手心裏，然後惡狠狠的瞪著妙珠抖落出一句類似於你若有膽量，便自報家門的話來。
我正訝異手中這顆蛋溫熱光滑的觸感，猛然間聽到小狐貍這般問，約摸著他必定是要日後尋仇，對於這樣擾人清凈的事，我是極不喜歡的，但是我終究是阻攔妙珠不及。
恨不得天破了個窟窿的妙珠，一臉我等著你的表情自報了家門府址，我便見這小狐貍帶著心滿意足的笑容一瘸一拐地走遠了。
我心中不禁煩躁，麻煩來了。
狐貍都是一窩一窩的，沒準我那清凈的山頭明天就會站滿了狐貍家的三姑六婆，更何況，我曉得，三條尾巴的紅狐貍，比火烈鳥那老族長所剩無幾地羽毛更加稀有，是以，他家中的人必然十分寶貝這只小狐貍。
先頭我已經莫名其妙地得罪了火烈鳥一族，如今再得罪一窩狐貍，往後時不時地被騷擾，必定是一件頗為煩心的事。
我心中雖然怨怪，卻也不便言語妙珠，打定主意若真如此下場，搬個家就是。
誰知第二日沒等到小狐貍的鄰裏親屬，倒是來了只小鵪鶉銜了片刻了字的桑樹葉來。
一只狐貍差一只鵪鶉來送信，除卻使我生出幾分別有新意以外，卻未曾將此事當個事來對待，只做沒那三姑六婆來此，倒教人省心不少。
妙珠接過樹葉，上方嵌了幾行歪歪斜斜的字：“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有美一人，名曰默娘。”
落筆：赤瑢。
我方知那小狐貍原是喚赤瑢。
妙珠拿著樹葉，在我身前大石上皺眉思索：“頭兩句倒還中聽，可這尾聲，怎的如此牽強！嘖嘖嘖……這小狐貍在向姑姑求愛麽？”
我笑了笑：“我這年紀，大約和他姥姥輩的相仿。”
幾千年了，我這棵老桃樹，除卻火烈鳥一族求過親之外，幾乎從未在別人身上開過桃花，猶記得當年裹雲山某部一虎精霸王來炫耀如何如何英俊如何如何家威武不凡稱霸一方欲娶我為妻之類的話時，我卻也從頭到尾只嗯了一個字。
於是，裹雲山一霸未能娶成的妻子，也沒得幾個道友膽敢親近分毫，是以，我幾乎未有桃花。
至虎精到火烈鳥一族之事之後，裹雲山上保媒拉線的妖都十分知趣，但凡與桃木疙瘩有關的交易，皆避之不及。
自然，這是妙珠在外那些道友處做客時聽來說與我的。
如今，好容易又開了朵男桃花，卻是開在了一只毛還沒長全的狐貍崽子身上，除了讓我感覺到新鮮和有趣之外，我自然不做他想。
妙珠卻甚是驚喜，此後連記恨那小狐貍一事也拋之腦後，每日早出晚歸歡天喜地的一通折騰。
妙珠這樣想本也無甚不妥，妖族從來都是不在乎年齡的，是非喜惡全都由著性子來。
我卻在新鮮勁兒過了之後不僅未有歡喜，反而，有些頭疼。
自送了第一封信之後，這崖頭除了妙珠外又多了只小狐貍的身影，初生之犢的赤瑢和百無聊賴的妙珠一拍即合。
自此，妙珠便與那小狐貍時常廝混一團，赤瑢家果然家大業大，今個來個蚌殼子裏取來的明珠，明送片南海仙島的仙果，後天便是一窩鳥蛋，而且，黃鸝蛋，鵪鶉蛋，喜鵲蛋，白眉蛋輪番著送，一來二去的，我不勝其煩，卻又無可奈何。
而且，我想，這鳥蛋大多並非來自正途，若是穿了出去，黃鸝鳥，鵪鶉，飛鶴各種鳥都跑來找我討要鳥蛋，想一想我便憂心忡忡。
我自不勝其煩，妙珠卻樂在其中，遂也不好意思惱火，想一想也只好由著去了，待到麻煩來時再做打算罷。
且這千年來，少年兒郎的思維我老人家顯然有些措手不及，無論我是溫言軟語規勸還是寡言以對，一旦我開口言語，無論是冷的熱的，小狐貍無一不歡欣鼓舞地叫嚷：“看到沒，默娘開始對我上心了！”
赤瑢這只毛尚未長全的狐貍崽子，叫我一聲姥姥亦不為過，可他偏生固執地同大家一起稱呼我為默娘，著實讓人有些無奈與尷尬。
我本是不耐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送些個奇奇怪怪的東西前來叨擾我的清修，卻不曉得他是從哪裏覺得我待他上心，久而久之我便曉得對付這種毛孩子不過是徒費口舌，便再也懶得費嘴皮子了。
是以我這近千年以來，身旁除了個絮絮叨叨的妙珠，更有一只言行舉止令人匪夷所思的小狐貍。
☆、第八 日久知情意
往事不堪回首，如今想來，我能瞧上競淵，便是命定使然。
想那赤瑢雖然年幼，又口口聲聲歡喜於我，卻不肯為我舍棄鳥蛋這麽個癖好，再觀競淵，我倆初相識，他便承諾我此後再不好此類，由此一點，可見我相中他而看不中赤瑢，也是有緣由的。
此間我未曾想到，緣來我也有動情的一日，而我竟遲鈍到妙珠來點化我方明其中究竟，想一想，我雖活了幾千年，卻委實是沒幾個拿得出臺面來說的事情，不知不覺我竟莫名有些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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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笑君還是昨日那銀色的袍子，黑黝黝的頭發用了一根白玉簪子綰起了一半，愈發襯得發如墨染，餘下一半發絲隨意披肩而下，顯得他格外意氣風發，因是從雲頭而落腳不沾地，是以那雙繡了金邊的黑面白底長靴相當的纖塵不染。
幾千年來，各路形形色色的大小妖我見過不少，巡游下屆的仙神也曾有幸一瞻風姿，但若論派頭最足的，當是這位冷笑君莫屬。
冷笑君並不急著接過鳥蛋，他在我跟前負手而立，餘光若有若無地灑在花蕊中間的鳥蛋上，良久之後才慢吞吞地接過放進袖口，動作從容且小心翼翼，看得我有些揪心。
我琢磨著他辦過正事也該離去了，等了許久也不見他有離去的打算。
嗯……
他就這麽默默無聲地在我面前理了理袍子，後退幾步，甩袖掃了掃石頭上的灰塵，優雅端莊慢條斯理地落座，似有長久在我這裏做客的打算。
我愈發有些揪心。
那顆光滑圓潤的山石，乃是妙珠的專座，她素日坐在那上頭與我閑聊幾日幾夜依舊神采飛揚，可見這石頭十分適合久坐。
況且……
狐貍一族向來喜好鳥蛋，卻因鳥族嚴防死守而費盡心思也難得，冷笑君如今在我這得了好處，若他日日來此，我豈不是真的要成為天下少有的禿頭桃妖。
說來前頭因緣於他我方脫身囹圄，我也並非個忘恩負義之徒，但我更不想做開天辟地以來第一個禿頭桃妖，是以在我心底盤算了半晌，正不曉得如何開口委婉地同他說這個事，只聽他頗為認真的聲音頓時使我如坐針氈：“我是競淵。”
他果然是要長期與我相與，這可如何是好。
我雖憂心自己的花枝剩餘幾何，但出於禮數，我依舊是輕輕應了他一聲。
“你呢？”競淵輕輕一笑，唇盼如飛花掠影。
☆、第四 為君啟春心
我不由讚嘆，狐貍一族果真天生皮相，我向來不重外在，但我瞅著這一笑，使人如沐春風如聞花香，不得不承認，果真是好看的皮相才使人賞心悅目。
我尚且記得，有一年化成人形的長鼻猴沖我輕輕一笑，足有大半年的時間，我一旦入定，靈臺裏總不覺出現那扁長扁長掛著鼻涕的大鼻子，倒是白白耽誤了數月的修行。
妙珠曾笑與我說，若非那長鼻猴的長相，她或許會以為我犯了相思。
他這麽嫣然一笑，我思忖這個叫競淵的道友，可能我叫他冷笑君，有些錯了。
但他話中這麽個“你呢”，我卻不是很明了。
我問他：“我？我如何？”
他換了個舒適的姿勢靠在山石上：“可否告知競淵道友的名諱？”
他這問題進一步使我有些煩躁，我並不想與他有何交集，更不想未來有一天我會變成一棵禿了頂的桃妖，是以我沒有答話，想著他自己覺得沒趣，或該去了。
這狐貍果真比其他妖更有耐心，修得也是個好脾氣，與他昨日接二連三冷笑的模樣迥然不同，他半含笑意明眸瞧了過來，我雖未答話與他，他倒是對我的性情明了的很：“如今似你這般不愛與人相與，不愛言語的，倒是十分少見。”
道友，你言語相當中肯，我就是這般無趣，請你快快離去罷，況且這人如此多言，托生成狐貍當真是可惜了，應該去做那枝頭喋喋不休的烏鴉。
我心頭雖有這麽個想法，但我卻曉得不可言語於他。
我雖冷淡，對於曾對自己有恩之人，我曉得這麽做有違道義，再者，競淵道行明顯強過我，若惹毛了他，也是不好。
奈何競淵狐貍君果真是看中了妙珠那塊大石一般，他預備將那個頗為閑適的姿勢進行到底，並沒有半分想要離開的意思，他的盈盈笑意十分晃眼：“競淵與卿十分投緣，有意相交，不曉得你願意否？”
我未曾想過競淵會有如此耐心，更未料他不惱不怒，一楞後心底不知不覺生出一絲歡喜。
我在這裹雲山不知有多少年了，從未有誰想過要給我這個老桃妖做朋友，裹雲山的大多精怪都知道，崖邊有株桃木疙瘩，說上三兩句話很是費勁，是以都不怎麽和我親近，而妙珠，是唯一能夠耐得住我多年不善言辭的妖。
況且，我料想，妙珠之所以如此，大底是我渡曾給她的三百年修為罷。
說起來，這件事並不能說明我有什麽善心，那時妙珠約莫七八百歲的形容，但凡有個人形的妖飄過，便每每投去艷羨的目光之後，自怨自艾數幾日不得其樂，她作為一顆生在我根下的靈草，這般在我耳畔嘆息悲愁，於是我的心情也不怎麽暢快。
不勝其煩了多日之後，琢磨著我這麽多修為也無甚用處，便渡與了妙珠。
本渡去百年修為無甚大事，但因我是逆天而行，當日便遭到了反噬，讓我整整七七四十九日都處於渾渾噩噩的狀態中。
待我醒來的之後，妙珠已是一位綠衫明艷的嬌俏少女，她頂著一雙腫的碩大的眼睛，撲通一聲跪在我面前道：“姑姑，你可算醒了，妙珠不好，讓姑姑昏了這麽多日。”
我天生不喜多動，是以覺得昏睡和入定無甚區別，不過是少吸收了一些日月精華而已，也不是很在意，而妙珠此後卻對我更加親厚與依賴，我雖有些不自在，但並不反感，便也由她去了。
是以一直以來，妙珠一直被我當作小輩對待。
如今，有位頗有年數的道友想要與我做友，雖說極有可能是為了鳥蛋，但我心波多少有些蕩漾，即便是個陌生人，說此話之人於我來說卻是曠古絕今，況且，還是這麽個如此有皮相的人，頓時使我不禁將鳥蛋一事拋諸腦後：“相交？道友們皆以我乏味相去甚遠，你難道不覺無趣嗎？”
競淵饒有興致看了我半晌，嘴角便也翹了起來，他以一種十分認真的表情看著我：“乏味？我倒覺著，你十分有趣！”。
我以是競淵是笑話我，遂心底有些煩躁了，便道：“你莫要笑話我！”
“笑話？”競淵笑意微頓，繼而唇角再次彎起，“你倒說說，我笑話你哪裏來著？”
我略略躊躇道：“眾人皆以我乏味，你偏生說我有趣，這可不是笑話我！”
“我覺得有趣便是有趣，眾人是眾人，我為何偏要與眾人那般思想？”競淵不以為然搖了搖頭，不知怎的，他言之鑿鑿的話語，他認真微笑的表情，皆讓我不由信服幾分，繼而他又道，“你這麽個性子，自然有你自己的好處，何必在乎別人怎麽議論，你便是你，如是而已！”
好處？
我楞了楞，盯著他誠懇的面色忖度了許久，此話在我心中掀起陣陣波瀾，長久以來，我從未聽過如此寬慰我心的言語，便是妙珠，最多的便是，再不許說我姑姑，否則我打得你娘都認不出你來！
我尚未開口，競淵便以手撐著山石漫不經心與我說：“我同你這樣說話，有些費勁，不如你換做人形罷！”
我略一躊躇，覺得他這話說的有理，便是看著他這番十分使人受用之言的情分上，這個要求並不過分，我雖不愛與他人相與，卻一直秉承不忘禮法之則行事，當下便心念一動，幻成了人形。
一瞬間競淵表情微怔，我以是自己許久沒做人形了出了岔子，忙不疊幻出一滴水珠臨照，卻並未發覺任何異樣，正疑惑間，只聽他帶著毫不掩飾的讚賞之意的言語來：“你這般形容，便是那天宮玄女也要自愧不如了。”
我向來曉得我有幾分皮相，如遇著競淵這般比較的，倒也十分少見，想著不久前尚且暗自稱呼人家冷笑君，到底不如人家說話耿直爽快，真是慚愧得緊。
“你這人說話雖中聽，卻未免有些誇張！那玄女身在九天玄宮深處，你怎能見著！”我只當他這是笑話，那玄女身來仙骨，只在天宮之上，我等妖物在未成正果前，未得仙人庇佑點化，那天界的仙氣對我們是有害無益的，哪裏還能見得了玄女，但想著他是好意，我便沒有深究，只覺得這人倒也有些意思，便預備承了他的盛情，“我叫默娘！”
☆、第五 桃花又情濃
競淵咂摸咂摸嘴巴：“默娘……這個名字，確實符合你的性子！”
競淵是個十分健談的妖，絮絮叨叨天上地下說了不少，索性我並非是個話多之人，否則只怕想要插嘴兩句需尋個機會而不能，是以大多是他說我聽，倒也沒有冷場或是搶言的尷尬。
但因我心中仍舊惦記著鳥蛋這麽個事情，是以隱隱有些擔憂。
競淵不僅是個極擅言辭的狐貍，更是一只極其聰明的狐貍，我這麽個心中的隱憂，竟然被他察覺了出來，他問：“有心事？”
他這話問得巧妙，我確有心事，只是這心事與他有關，我不知該不該同他說，若是叫人尷尬，總歸是不好，但若不說，我想起昨日雌白眉遞與我鳥蛋時那個眼神，心中多少有些不忍。
於是間，我一會兒點頭一會兒搖頭。
“你有何難言之隱不妨直說！”競淵閑淡的面色頓一頓，隨即聲音已是一片鄭重，“昨日你我一同經歷大起大落，可見你我有緣，今日你又贈我一枚鳥蛋做禮，你我便是朋友，朋友之間，有困難當互幫互助，才對得起朋友之義，反之，如若遮遮掩掩，倒有些叫人眼瞧不起！”
我與競淵不過相識兩日，他便說出如此肝膽相照的義氣話，頓時叫我有些汗顏，倘若我依舊再遮遮掩掩，恐怕以後再無法坦然面對日月光華，便老老實實將我的顧慮和白眉夫婦的憂愁吐露出來。
實則我說的很隱晦，大約就是我並非不願每天招待他一枚鳥蛋，但畢竟鳥蛋乃是人家白眉夫婦的辛勞成果，天長地久的我這桃枝也未必管用之類雲雲，末了還加上一句，為了妖界飛禽與走獸的和睦，希望你族以後也能少吃些鳥蛋。
我講話一向前言不搭後語，妙珠常常需要很長時間去整理一番，如今我提及此事，再加上描述的十分委婉，是以隱約有些擔心不知競淵是否意會我意，遂定了心思細細觀察。
我只見他面色先是疑惑，再則訝異，再則恍然，再則淺笑，再則欲言又止，再則又笑，末了做出一副哭笑不得的形容來，他食指與中指夾著袖口捋過，將袖口撐得溜光水滑不帶褶皺，一雙眼睛帶著變幻的色彩瞧了我許久。
表情之豐富，是我聞所未聞的。
我對上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不自然地撓了撓耳根，總覺得自己有些理虧，遂移開了目光不言語。
覺著身旁的袍子窸窸窣窣動了動，我聽見競淵感人肺腑的聲音：“鳥蛋這個東西，你放心，我預備以後再不吃了！”
我頓時覺得陽光明媚大地暖回，面帶喜色看向競淵，一瞬間他極為通情達理和顏悅色的狐貍形象在我心頭落定，須知我也認得那麽一頭狐貍，不僅自己愛吃鳥蛋，更是每隔三差五還會給我送上一窩來，著實無可救藥，反觀這競淵，到底是有年歲有見識的好妖。
我舒了一口氣，再不用看白眉那耷拉得比蘿蔔還要難看的臉色了，甚好甚好，這個不吃鳥蛋的朋友，果然值得相與。
競淵是我唯一的朋友，亦是我山中的鄰居，故此往來相與十分便利，時日久了，我倆逐漸熟絡。
他在清修法術這一方面相當的有造詣，每每聽他所言，我自獲益匪淺修行大進，時日一久，我雖懶散，卻盼著他來，不僅如此，我為了更好的款待這位朋友，便在崖上搭了個搖搖欲墜的草棚，雖不甚好看，卻不至於是我倆幕天席地而居。
時日再久，我竟覺察出一兩絲不妥之處來。
每次競淵一來，時光飛逝，且我瞧這這裹雲山的天，有些不一樣了，嗯，如何不一樣了呢，一時也說不上來，好像是天更藍了，草更綠了，花更艷了……
於是，我便時時盼著競淵來找我，幾日不見，甚覺時光難熬，以往，我從未有過這種感覺，只曾聽著妙珠叨嚷過，我想，我此時的心情，約摸著就與妙珠很多時候相像，這種無趣的感覺，讓我連日月精華，再無心汲取。
這種異象，在妙珠回來的第一次便有所察覺，她盯著我許久，問：“姑姑，如何妙珠覺得你不同往日了？”
我想，如若妙珠一眼便可看出，想來是有些嚴重了，是以些憂心：“妙珠，我大約是走火入魔了！”
妙珠一臉大驚失色：“姑姑一直清修無欲，以最純凈的天地之源為根，怎會走火入魔？姑姑且說說，到底是怎麽個狀況？”
我略略躊躇一番，理順好自己要說的話，與妙珠一字不落的講了一遍，我如今大多與競淵相與，言語自然有了門道，一分一厘講的甚是仔細。
我只見妙珠起初一臉愁容眉頭緊鎖，後來不可置信地睜大了水靈靈的大眼睛，再後來便時不時瞄我一兩眼，一通話說完，她面上已經像被風掃過的荒漠，換了幾百形容。
許久之後，她突然間毫無征兆地靠在身後的石上捧腹大笑起來，邊笑邊說：“姑姑怎的如此糊塗，你是走火入魔了，但並非是那個走火入魔！”
妙珠笑得不成體統，這丫頭要麽是愁眉苦臉的，要麽是瘋癲得沒個正形，便是此刻，也是顛三倒四讓人摸不著頭腦，是以我不由有些焦急：“你這是怎麽個說頭？”
妙珠停了笑聲，目光清亮，定定著看著我：“姑姑這分明是對那競淵動心了。”
動心？
我暗自琢磨著妙珠的這兩個字，覺得她這兩個字甚為巧妙。
我的確是常常覺著桃木樁子一處時時有異，正是人形的心臟之處，隨即莫不茍同地點了點頭：“不錯，你這兩個字用的甚是恰當。”
妙珠卻搖了搖頭，繼而面色古怪看著我：“姑姑大約還不知道動心這兩個字的意思，這麽說吧，姑姑可還記得有次我從凡間回來，給你講的梁祝化蝶的話本？”
我雖不如妙珠這般見多識廣，但也不是愚笨之輩，她常常與我絮叨些那塵世的情情愛愛，裹雲山卿卿我我成雙成對的妖侶窩自然也見過不少，遂我當下便明白過來：“你的意思是，我對那競淵生了情意？”
“恩！”妙珠重重的點了點頭，繼而笑得十分燦爛，“姑姑，你這樣，我很歡喜，以前你那模樣，即便是修成了正果，到了天界也不過是如此，著實少了生氣，而今你這番情景，妙珠為你感到高興！當年赤瑢出現的時候，我以為姑姑會曉得幾分情愛，誰知這麽千把年了，姑姑依舊毫無所覺，妙珠恐以為，此生怕是再也無緣得見姑姑動情的形容了呢！”
☆、第六 回首知往事
赤瑢，乃是是這千把年來除妙珠之外我所見次數最多的第二人，此番這鳥蛋這麽個緣故，與他也有些幹系。
那時妙珠修行尚淺，縱然借我靈氣化為人形，卻是實實在在急需靈丹妙藥來固本培元，是以她相中了山腹中的阿修草。
阿修草只對初成人形的精怪有所助益，是以並非是什麽多麽珍貴稀罕的玩意，但裹雲山的阿修草，卻是生在山腹中溫暖的湖畔，那裏是火烈鳥一族的領地。
實則火烈鳥這個族類倒是沒有個修為高深的前輩，但卻因性喜群居，收拾起來著實麻煩，是以甚少有人敢去招惹，再則火烈鳥並非好鬥交惡的族類，但凡道友有所需要，求來一兩顆也並非什麽難事。
但是，我曾以我這顆木頭腦袋琢磨了數日得出的結論來看，此番或許有些難處，說起來，便又是另一樁舊事。
這要從一千多年年前的一個風和日麗的正午說起，彼時聽說火烈鳥一族中出了個少年翹楚，正值年華，也是娶妻延後的時刻。
是值火烈鳥一族的族長不曉得哪只根筋抽了，竟看上了我這顆千年只開桃花卻從沒惹過桃花的木疙瘩來。
以至於那時裹雲山頗有美名的紅媒貍貓精在我面前如何誇讚那少年火烈鳥的形容，我尚不大記得清楚，我只記得那貍貓精在痛飲了幾壺我腳下的山泉之後，揉了揉她仍舊有些發幹的喉嚨後，用她那沙啞且低迷的聲音自言自語：“哎，老身這一世無媒不成的聲名，到底是毀了啊……”
彼時我未能應承這樁婚事，實則有兩個原因，其一，便是我喜獨居，火烈鳥那麽個鬧哄哄的家族，我實在是承受不起，其二，便是那貍貓精無意間說那麽一句，也不曉得姑姑哪輩子修來的福氣，竟能與他們家攀上親。
誠然我比不上火烈鳥一家子家大業大，可我不曉得，以我幾千歲的修為，去與那區區修行千百年的毛頭小子結親，我不並認為是我占了便宜。
紅媒貍貓精此人，言語有失，想來是浪得虛名。
我由著性子拒絕這樁親事的下場，便是惹怒了親如一家的火烈鳥一族。
至於我為何曉得他族與我結了怨，乃是妙珠事後與我頭頭是道地分析之後，我方恍然大悟的。
當時那須發皆白的火烈鳥老族長撲騰著他沒幾根羽毛的膀子在我門前冷笑了一聲，繼而將他那細的與竹竿沒什麽兩樣的雙腿邁到我跟前，昂著頭斜著眼問：“你就是那默娘？”
誠然這老族長看上去再老，可我曉得火烈鳥一族的壽命，兩三千年未能及時飛升成仙便要壽終正寢，這位面相著急的老族長如今尚在管理族中之事，顯然我並不覺得他是哪位飛升的前輩，我雖不大記得我的年紀，但粗略算來也有八千多歲，是以他尚不及我年紀的一半，卻如同前輩這般趾高氣昂地來問我的話，著實讓我不大起伏的心情驚了一驚。
可我念及他這麽個未老先衰的模樣，若不予以理會實在不該，便耐著性子化成人形與他道：“正是，老身是這厓頭上的桃妖，道友們皆稱我為默娘，如今也有八千年了！”
彼時我不善言語，只是敘述這麽個事實，卻不曉得為何那須發皆白的小子先是一楞，繼而面色一白一紅交替數回，末了擡了手哆哆嗦嗦指著我連道幾個好之後，撲騰著翅膀歪歪斜斜地飛走了，大有晚走一會兒便會氣絕身亡的形容。
我雖不愛與人相與，卻也覺得，這位統領火烈鳥龐大家族的老族長，也忒不懂禮數了。
彼時妙珠尚是個初具靈識的草精，卻偏生對人情世故頗有天分，她說：“姑姑，你開罪火烈鳥一族了！”
在妙珠頭頭是道的分析之下，我方徹底明白，我到底是何處開罪了火烈鳥一族，如今想來，卻有些冤屈外加莫名其妙。
此乃舊事，以我孤僻的性子，我自不在意哪個曾記恨於我，卻未曾想，尚有求得到人家的一天。
果真是天道循環，因果報應。
正因有這麽個因果，是以才有我與妙珠悄無聲息背於人後前去取那阿修草的後果，雖說我一向低調行事，但是偷偷摸摸一事卻並不擅長，好在有妙珠在，我方能安心前去。
我修行雖說不如何高深，對付火烈鳥一族卻是綽綽有餘，是以手到擒來自然不在話下，只是，糟就遭在一波賊撞上了另一波賊上。
彼時我們兩個賊人一前一後預備功成身退之際，卻大意撞翻了一枚火紅火紅的肉團子。
偷偷潛入他人族地行為本就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冷不丁被人撞上，竟唬得那小賊原地滾了一滾後現出了原型來。
緣來是一只偷腥嘴饞的三尾小紅狐。
那小狐貍好容易穩住了身影，繼而忙不疊重新換回人形，竟是一名姿容秀美的紅衣少年，只是這個紅衣少年撫一手摸著屁股一托著兩枚鳥蛋的手翹出一根手指指著我倆嚎叫的姿勢十分不雅，大呼小叫地全然沒有做賊的覺悟：“哎喲哎喲……疼死我了，哪個不長眼睛的……哎呦哎呦，竟然連小爺也敢沖撞……哎呦……”
我憂心忡忡地聽著少年一連幾個痛呼之後，便聽見不遠處窸窸窣窣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不得已之下只得不管不顧一手拉著妙珠一手拉著那小狐貍飛遁而去。
我不曉得我這麽一拉，竟生生拉扯出一份令我無可奈何的情意來。
而今想來，怕是那是小狐貍正值情竇初開，猛然被一個陌生的美貌女子拉了手，自然是心有異樣，誠然，我是個老妖，可這並不妨礙我有一張年輕貌美的外形，這點，我是知道的。
待出了火烈鳥的地界，我方停下身來，將阿修草塞到妙珠手中：“快吃了罷！”
那時只因我乃是一時情急扯了那小狐貍出來，又一心全在妙珠身上，是以此刻忘記了手中仍持了個軟糯軟糯的小手，待我順著妙珠震驚的目光看過去時，入目便是是一副獨屬於少年的紅潤嬌羞面容。
他說：“姑……姑娘，你真美……”
☆、第七 隨心亦隨緣
“姑娘？呵呵呵……”妙珠銀鈴一般的笑聲穿透了裹雲山的黑夜，繼而她面色認真地向我下了個結論，“姑姑要開桃花了，還是朵剛開苞的花骨朵……”
我瞧小狐貍這副模樣，恐比妙珠還要小上許多，我與妙珠這種草本精怪同其他不同，因我們的壽命比一般的飛禽走獸要長，是以我等幻成人形的修行也是晚成，這便是天地因果。
“妙珠，仔細教壞了小孩子！”一枚半大的小狐貍崽子，我實在難以同我素日所見過的那些風花雪月扯上幹系，只松開手摸了摸小狐貍的毛發，“你這小狐貍不在洞裏待著跑來偷吃，你爹娘曉得麽？快些家去罷，省得你爹娘著急！”
小狐貍湊近前來，面上仍帶了尚未散開的紅暈，倒是個頗為嬌俏可愛的孩子，他問：“你是這裹雲山的麽？我怎麽從來沒見過你？”
我笑著點點頭，再次催促他快些回家。
借著皎潔的月光，我瞧見他面色再紅了一紅，他窸窸窣窣自翻著袖口，很快一只白嫩的手便托著鳥蛋杵到我跟前：“這是我最喜歡吃的東西了，送給你！”
我尚未來得及曾拒絕，妙珠便帶著笑意：“呵呵呵……你這小狐貍但是有幾分眼力見兒，可送人東西，卻送一枚鳥蛋，更何況，還是偷來的鳥蛋，而太傻了，咯咯咯……”
“你們不也是去偷藥草的麽？”小狐貍雖然年少，可反唇相譏的話卻很有一套，他斜著眼去瞧妙珠，神情相當不屑，“你也好意思來說我！”
“你這小狐貍崽子，好生無禮！”妙珠頗擅言辭，但卻因為偷了阿修草而理虧，這小狐貍又剛好戳上了痛處，她便有些氣惱，“憑你這副模樣，也妄想垂涎我姑姑麽？”
妙珠心直口快，我來不及阻止，他便將那小狐貍惹毛了。
方才我觀察這小狐貍，便曉得是個從小蜜罐子裏長大的寵兒，自然受不得別人的本分的氣。
果不其然，他聽了這妙珠的話，眉毛一豎，嬌艷的紅唇一張一合，毫不客氣道：“哪裏來的醜八怪，你敢對我這樣說話，你知道我是誰麽？”
妙珠自化為人形以來，日日與我相較容貌，卻末了每每長籲短嘆自怨自艾，她本容貌艷麗，卻總說自己少幾分風韻，誠然我並不曉得我有什麽風韻，但我自此曉得，妙珠對她的容貌頗為在意。
是以，小狐貍一番話下來，乃是接二連三戳上了妙珠的痛處，尚未待我反應及時，妙珠便眼明手快地與小狐貍戰做了一團。
年輕人打架，老人家插手不便，我只好膽戰心驚地做起了旁觀者。
小狐貍的道行自是不敵妙珠，不多久渾身上下便青一塊紫一塊的慘不忍睹，火紅的衣衫也破了幾處，倒是糟蹋了一身上好的皮毛。
我在一旁看著個真切，雖說被傷了皮毛，他手中那顆鳥蛋，卻一直被自己護得穩穩當當，可見他好這個鳥蛋緊得很。
末了，小狐貍齜牙咧嘴地打著哆嗦走近，將那枚鳥蛋塞進我的手心裏，然後惡狠狠的瞪著妙珠抖落出一句類似於你若有膽量，便自報家門的話來。
我正訝異手中這顆蛋溫熱光滑的觸感，猛然間聽到小狐貍這般問，約摸著他必定是要日後尋仇，對於這樣擾人清凈的事，我是極不喜歡的，但是我終究是阻攔妙珠不及。
恨不得天破了個窟窿的妙珠，一臉我等著你的表情自報了家門府址，我便見這小狐貍帶著心滿意足的笑容一瘸一拐地走遠了。
我心中不禁煩躁，麻煩來了。
狐貍都是一窩一窩的，沒準我那清凈的山頭明天就會站滿了狐貍家的三姑六婆，更何況，我曉得，三條尾巴的紅狐貍，比火烈鳥那老族長所剩無幾地羽毛更加稀有，是以，他家中的人必然十分寶貝這只小狐貍。
先頭我已經莫名其妙地得罪了火烈鳥一族，如今再得罪一窩狐貍，往後時不時地被騷擾，必定是一件頗為煩心的事。
我心中雖然怨怪，卻也不便言語妙珠，打定主意若真如此下場，搬個家就是。
誰知第二日沒等到小狐貍的鄰裏親屬，倒是來了只小鵪鶉銜了片刻了字的桑樹葉來。
一只狐貍差一只鵪鶉來送信，除卻使我生出幾分別有新意以外，卻未曾將此事當個事來對待，只做沒那三姑六婆來此，倒教人省心不少。
妙珠接過樹葉，上方嵌了幾行歪歪斜斜的字：“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有美一人，名曰默娘。”
落筆：赤瑢。
我方知那小狐貍原是喚赤瑢。
妙珠拿著樹葉，在我身前大石上皺眉思索：“頭兩句倒還中聽，可這尾聲，怎的如此牽強！嘖嘖嘖……這小狐貍在向姑姑求愛麽？”
我笑了笑：“我這年紀，大約和他姥姥輩的相仿。”
幾千年了，我這棵老桃樹，除卻火烈鳥一族求過親之外，幾乎從未在別人身上開過桃花，猶記得當年裹雲山某部一虎精霸王來炫耀如何如何英俊如何如何家威武不凡稱霸一方欲娶我為妻之類的話時，我卻也從頭到尾只嗯了一個字。
於是，裹雲山一霸未能娶成的妻子，也沒得幾個道友膽敢親近分毫，是以，我幾乎未有桃花。
至虎精到火烈鳥一族之事之後，裹雲山上保媒拉線的妖都十分知趣，但凡與桃木疙瘩有關的交易，皆避之不及。
自然，這是妙珠在外那些道友處做客時聽來說與我的。
如今，好容易又開了朵男桃花，卻是開在了一只毛還沒長全的狐貍崽子身上，除了讓我感覺到新鮮和有趣之外，我自然不做他想。
妙珠卻甚是驚喜，此後連記恨那小狐貍一事也拋之腦後，每日早出晚歸歡天喜地的一通折騰。
妙珠這樣想本也無甚不妥，妖族從來都是不在乎年齡的，是非喜惡全都由著性子來。
我卻在新鮮勁兒過了之後不僅未有歡喜，反而，有些頭疼。
自送了第一封信之後，這崖頭除了妙珠外又多了只小狐貍的身影，初生之犢的赤瑢和百無聊賴的妙珠一拍即合。
自此，妙珠便與那小狐貍時常廝混一團，赤瑢家果然家大業大，今個來個蚌殼子裏取來的明珠，明送片南海仙島的仙果，後天便是一窩鳥蛋，而且，黃鸝蛋，鵪鶉蛋，喜鵲蛋，白眉蛋輪番著送，一來二去的，我不勝其煩，卻又無可奈何。
而且，我想，這鳥蛋大多並非來自正途，若是穿了出去，黃鸝鳥，鵪鶉，飛鶴各種鳥都跑來找我討要鳥蛋，想一想我便憂心忡忡。
我自不勝其煩，妙珠卻樂在其中，遂也不好意思惱火，想一想也只好由著去了，待到麻煩來時再做打算罷。
且這千年來，少年兒郎的思維我老人家顯然有些措手不及，無論我是溫言軟語規勸還是寡言以對，一旦我開口言語，無論是冷的熱的，小狐貍無一不歡欣鼓舞地叫嚷：“看到沒，默娘開始對我上心了！”
赤瑢這只毛尚未長全的狐貍崽子，叫我一聲姥姥亦不為過，可他偏生固執地同大家一起稱呼我為默娘，著實讓人有些無奈與尷尬。
我本是不耐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送些個奇奇怪怪的東西前來叨擾我的清修，卻不曉得他是從哪裏覺得我待他上心，久而久之我便曉得對付這種毛孩子不過是徒費口舌，便再也懶得費嘴皮子了。
是以我這近千年以來，身旁除了個絮絮叨叨的妙珠，更有一只言行舉止令人匪夷所思的小狐貍。
☆、第八 日久知情意
往事不堪回首，如今想來，我能瞧上競淵，便是命定使然。
想那赤瑢雖然年幼，又口口聲聲歡喜於我，卻不肯為我舍棄鳥蛋這麽個癖好，再觀競淵，我倆初相識，他便承諾我此後再不好此類，由此一點，可見我相中他而看不中赤瑢，也是有緣由的。
此間我未曾想到，緣來我也有動情的一日，而我竟遲鈍到妙珠來點化我方明其中究竟，想一想，我雖活了幾千年，卻委實是沒幾個拿得出臺面來說的事情，不知不覺我竟莫名有些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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