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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寧負虛名身莫負(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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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的天氣,滴水成冰,東宮殿裏處處都是積雪與枯枝落葉,外殿的議事殿裏,似乎剛被匆匆忙忙的打掃出來。

地上雖用水沖得很幹凈,但因沒有火墻的緣故,屋中許多角落已結成了冰。桌上雖臨時擦了擦,幹活的人,顯然不盡心也不肯出力,一道道的灰塵印記還在桌上,更顯得骯臟不堪,襯著白瓷的茶盞都有種陳舊之感。桌上的點心不知放了多久,都已經有些裂開了,讓人看都不願多看一眼。

皇甫策整個人裹在厚重的大氅裏,灰色的皮毛更顯臉色蒼白消瘦,長長的睫毛半垂著,遮蓋了全部的心思,那唇色很是清淺,整個人都少了些精神。雖然腳下還放著個炭盆,但這般大的屋子放個小小的碳火,著實感覺不到半分的暖意。

王雅懿身著純白色的大氅,進屋前本是要脫掉大氅的,可踏進門後發現,屋中竟是和外面一個溫度,她拉了拉身上大氅,好半晌都不願意坐下來,還是柳南有眼色,用袖子將椅子擦了又擦,王雅懿才面有難色的坐了下來。

雖是隆冬,王雅懿來之前該是精心裝扮過的,雙鬟髻上面纏繞著顆顆圓潤的珍珠,純金華勝斜斜的插在額側,金色的流蘇尾稍綴著嫣紅的珊瑚珠,舉手投足之間在額側搖曳晃動,貴氣又華美。這般的珠光寶氣,更是襯得她的精神飽滿,氣色紅潤光鮮。那純白色的大氅一點雜色都沒有,映照得肌膚瑩白如玉,讓她本就十分出色的容貌更精致了幾分。

皇甫策與王雅懿坐在這滴水成冰的議政殿裏,相對無言。桌上冒著熱氣的茶盞,不過片刻間就冷了下來,柳南雖是將椅子擦了幾遍,可是王雅懿坐在這地方只感不適,生怕那滿是灰塵的房梁上再掉一只不知名的蟲子來。

皇甫策垂著眼眸,將王雅懿的神態與細微的動作都收入眼中,精神飽滿,氣色紅潤,眼底清湛,當真是沒有半分擔憂憔悴。未婚夫被幽閉東宮兩個月,幾次傳來病重,這人尚如此的氣定神閑。當初在闌珊居養傷的近三年來,兩個還尚未婚配,那些人都說這人對自己用情至深,為了自己這個了無音訊的人,茹素償願,拜佛求其,癡心不嫁,還有幾分可信?不嫁倒是真的,只怕這不嫁的緣故,必然不會是因為等待了無音訊的皇甫策了。

想至此,皇甫策竟是想笑,可卻不知該如何開口,實然根本不用開口,昨日午後才說,若要悔婚就讓王二娘子來親自見上一面,竟是今日下午就入了宮,當真是一日都不願多等……

婚約一事,許久前,皇甫策心中早有感應,也已料到今日的結果。自然說不上來多生氣,更沒有什麽傷心的感覺。那日酒樓裏聽來的一切,該是比退親讓人更生氣更傷心。

一直以來,以為自己在乎的人,和在乎自己的人,突然說出那番來,該是讓人極絕望的。可當她真的說了那些話,皇甫策也只想冷笑,直至那時才恍悟,自己沒有那麽在乎這個人,這人也同樣並不在乎自己。喜歡或不喜歡,當真偽裝不出來的,之所以早有感應,也是因為心裏明白,那些傳聞半分都不可信……

世間的事,就是如此的可笑,大多都是聽說的是一個樣子,親見的又是另一個樣子,王氏那般的士族,若不想家中消息被人知道,不管王二娘子在家裏做什麽,都是不會有人知道的。

如今想想,那些一戳就破的謊言,為何會讓自己深信不疑呢?自己的那些所作所為又何嘗不可笑的,雖是存了幾分王氏可用的心思,但皇甫氏子嗣雕零,只要皇叔生不出子嗣了,回宮和繼位都會是順理成章的事。王氏對當朝唯一的皇子和太子來說,也沒有那麽可用。眾人都說王二的癡心,也還是其次。實然,自十四歲,母妃曾說她為自己欽定的正妃,乃王氏二娘子,雖是後來恒生了枝節與變故,一直未曾成事,但自己心中的正妻之位,除了她就再未做過別想。

自第一次生病,距今三四個月了,除了九月二十九那日生辰,未來的太子妃不得不露面,她竟是一次都不曾來過。

宮禁森嚴,不過都是說給外人聽的,未來的太子妃若想進宮,憑王氏的能力,即便禁足的旨意是陛下親下的,也沒有攔住她的腳步的道理。第一次病重就停了送來的點心,當真是連面子活都懶得做了……

經過了這些,又有酒樓裏聽來的那些話,才明白,兩個人一直都在不同的世間裏。雖不知道酒樓的事,是不是提前被安排好的計謀,可不管是真心還是假意,只要對一個人有心,那些話決計是說不出口的,試問誰會為了自己的名聲,詆毀與踐踏心愛之人的心意,除非那心意,在她眼中原本就不算什麽。

王雅懿見皇甫策一直垂眸不語,不禁有些不耐,蹙眉道:“殿下?”

皇甫策驟然回神,撫摸著手中的檀木盒,輕聲道:“你最近過得可好?”

王雅懿擡了擡眼眸,輕聲道:“尚且還好,家中瑣事總也還有母親,只是難免惦念殿下。”

皇甫策緩緩坐起身來,擡眸望向王雅懿,抿唇一笑,柔聲道:“孤這裏也沒有什麽好惦念的,雖是不能出門,但在東宮裏安心養病也是不錯。閑暇之間,將往日裏沒空看的野書游記都看了一遍,還在屋中養了一盤蘭花,前不久也都開了,你要看看嗎?”

王雅懿掀了掀眼皮,不接皇甫策的話,只緩聲道:“殿下近日身體如何?”

皇甫策輕咳了一聲,笑意凝固在唇角,垂眸端起茶盞來抿了一口,好半晌才緩聲道:“太醫只說以後要好好調養,雖……不過,近日好了許多,已經可以下了床榻和你在此說話了。你莫要太過擔心,明年四月大婚之前,該是沒事的。”

泰寧帝腳下墊了一個椅子,趴在屋後窗外看了一會,小聲對扶著自己的六福道:“他病得那麽重嗎?朕怎麽一點都不知道?”

六福極小聲的開口道:“奴婢也不知啊!”

殿內,王雅懿側目:“殿下手裏拿的是什麽?”

皇甫策半垂著眼眸,抿唇一笑:“知道你要來,在東宮庫房找了一對玉鐲,成色雖不是極好的,但……尚能入眼,看看你可喜歡?”

柳南將東西打開呈在王雅懿面前,一對奶白的和田玉鐲露了出來,乍一看還不錯,但當王雅懿伸出手時,皓腕露出了一對瑩白的和田玉鐲來,對比之下,越顯檀木盒裏的那雙桌子發黃發黑,不堪入目。

王雅懿仿佛並未看出這鐲子有什麽不好來,只撫了撫鐲子,緩聲道:“東西雖好,我卻不能收了。這東西太子殿下將來可以送給更重要的那個人了。”

皇甫策也看到了兩對手鐲的的差距,鳳眸中露出了幾分黯然:“罷了,孤以為這已是不錯,忘記了你出身王氏……不過,孤除了你,哪裏還有更重要的人?陳氏的婚約已解,賀氏又算得了什麽,阿雅該知道,對孤來說,你一直都是極重要的。”

殿外屋後,泰寧帝小聲對六福道:“要什麽好東西朕那裏沒有嗎?拿那麽一對鐲子出來寒顫人!丟我皇甫氏的臉面!這話說的,朕都牙酸了。”

六福有心陪兩聲笑,又怕前面的人聽見,唯有哼哼了兩下,以示回應。您牙酸,還在這凍人半死的屋後聽壁角……

殿內,王雅懿驟然擡眸,蹙眉道:“殿下何必再說這樣的話,今日我來此,是為了什麽,殿下該是知道的。”

皇甫策垂眸,輕嘆了一聲:“你根本不必在意那些人的說法,生肖相克,八字相沖,孤是半分都不信的。已是如此,孤也不要別的,但是阿雅……你與別人不同,只要孤同皇叔說說,不管如何,我們都是能在一起的。”

王雅懿輕聲道:“我開始也是不信,可是那方士說得也不見得不對,自殿下與我訂婚後,就事事不順,且身體總是微恙,如今甚至到了被禁足的地步。我思來想去,不能因我害了殿下的以後,再連累殿下得此際遇。”

皇甫策抿唇一笑:“只要你和孤都有心,這些都不算什麽,何況你和孤之間,哪裏來的連累一說?”

王雅懿面有難色,半垂著眼眸,好半晌,才開口道:“殿下說哪裏的話,今日我來絕非是……實在是家中父母聽信了那些話,只當殿下如此乃我所至……今日得見殿下際遇,才知道也許那方士說得是極對。翠微山時殿下如何風光濟月,可自我們定下親事後,就事事不順……我甚至難安。”

皇甫策舒了一口氣,輕咳了兩聲,抿唇笑道:“原來你還是在擔心孤啊,人生在世哪有長長久久的順遂?一時的病痛與不順,根本不算什麽。這樣的事更怪不到你身上,不管現在或是將來如何,只要我們在一起,孤都是不懼的。”

王雅懿似乎有些吃驚,驟然擡眸對上了皇甫策那雙清湛漆黑的眼眸,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些什麽了,好半晌,輕聲道:“若當真是我害了殿下,日久天長,如何能面對?”

“咳咳咳……”皇甫策正欲說話,隨即就是一連串撕心裂肺的咳嗽,好半晌,才平覆過來,可王雅懿聽到這般的聲響,都一直都不曾擡眼。皇甫策抿唇一笑,很是溫和,柔聲道:“孤說了,這些事,孤都不在意。不合也好,連累也好,即便是孤為了你,當真一無所有,只要我們長長久久的相守,孤也不在意。”

王雅懿咬著唇,輕聲道:“殿下已病成了這般模樣,得安安心心養病,否則還說什麽長長久久?”

皇甫策用手帕擦拭了唇角,輕笑道:“傾心相對,不能長久又如何呢?你的心意,孤明白,但孤這些年……不管還有多久時日,孤總是想與你在一起。”

王雅懿眉宇間之間露出了幾分焦急:“我會害了殿下的性命啊!如此……如此怎麽還能在一起!”

皇甫策抿唇一笑,輕聲安撫道:“莫要再說那些話了,孤是不信的。即使是真的,又能如何?孤若當真被你害了性命,也甘之如飴……”

王雅懿惱怒道:“那殿下將我置於何地?!殺人兇手,還是劊子手?!殿下怎能如此自私!”

皇甫策清湛的目光望向王雅懿,緩緩的蹙起了眉頭:“阿雅今日不是來看孤的嗎?皇叔好不容易宣你入宮,你為何總也說這些掃興的話?自九月二十九,孤與你都沒有機會相見,雖知道王大人有意悔婚,可因此能找到機會見阿雅一面,孤也是高興的。”

王雅懿蹙眉道:“不是我父親有意悔婚,是我家不敢耽誤殿下的性命。”

皇甫策溫聲道:“這病治了這些年總也不見氣色,怎能怪到你們頭上,若是皇叔說了什麽……孤定然不依的。那些想讓我們解除婚約人都是包藏禍心,不過不管多少人那麽說,只要你不肯,孤也是絕對不會答應的。”

王雅懿驟然站起身來:“殿下怎能如此的冥頑不靈!既然那麽多人都讓我們解除婚約,殿下還在堅持什麽?這本就是對你對我都好的事,殿下為何死死抓住婚約不肯放手!莫不是真以為我王氏會傾盡全部救助於你!”

皇甫策驟然睜大了眼眸,有些不可思議的望著王雅懿,輕聲道:“阿雅怎能說出這般的話來?孤雖落到這般的境地,可心中從不曾憤恨,也不曾想過要向誰求救,只因孤知道你與孤的心意一樣……只要能與你相守,便是永遠被禁閉宮中又能怎樣?”

“相守?”王雅懿冷笑了一聲,“殿下如今站都站不穩,還如何能與人相守?”

皇甫策黯然的垂下眼眸,輕聲道:“身上的傷病,都是那時落下的病根,雖是有礙……可不管三年也好一年也好,甚至半年也好,只要能與阿雅相守,孤都是不怨的……”

王雅懿冷聲道:“殿下心中不怨,那何曾問過我怨還是不怨!你如今已是這般的境地,還來說長久與相守,殿下可曾為我考慮過半分?”

皇甫策緩聲道:“孤又怎會不為你考量?雖說孤時日……但皇叔的性情,孤也知道的。我們大婚以後,不管孤能活多久,這太子妃之位都不會是別人的!便是將來大皇子做了太子,也定會追封於孤的……將來沒了孤,你即使做了不太後,但太妃之尊還是有的。”

王雅懿深吸了一口氣,冷笑連連:“原來殿下打的這般的主意!竟是死也不肯放過我!未亡人的將來都能想得明白了,可殿下既然如此豁達!為何不肯幹脆的解除婚約,讓你我二人都重獲自由?!”

皇甫策垂了垂眼眸:“此事雖是孤自私,可到底是因為孤舍不得你……不管是生是死,孤都不想與你分開!”

王雅懿怒道:“呵!殿下好歹還有些自知之明,可這般的行為,何止是自私?殿下私下決定了我們的事,可曾問過我願還是不願?怎麽就那麽篤定我願意同你生死與共!”

皇甫策輕聲道:“孤以為阿雅該是與孤……是一條心的。這些年了,我們自小到大,不管孤如何做事,阿雅都說甚好,從不曾有過別的……”

王雅懿沈著臉,一雙眼眸中全是怒火,隨即拿出一只握在手中的錦盒,重重的拍在了桌上,“往日裏是年少不知事,殿下休要再提!可今日殿下是不是誤會了什麽?我來此,只是為了解除與殿下的婚約,並非是再續前緣!”

柳南將錦盒雙手捧起來,送到了皇甫策手中,錦盒裏放著一塊玉佩與皇甫策的庚帖。那玉佩正是皇甫策自小從不離身,被韓耀生生拿去的那塊。

窗戶下面,泰寧帝凍得哆嗦,抄著手,冷哼了一聲,對六福道:“朕還沒死呢!他就想什麽太後太妃!其心可誅!”

六福點頭連連:“太子殿下這話說得是有些過分……哎,可如今看來,太子殿下也是個可憐人呢。”

殿內,皇甫策端詳玉佩許久,緩聲道:“阿雅莫要動怒,婚姻大事可不能草率,今日……許是孤說錯話了,惹得你如此,這東西你還是拿回去,一時生氣所做決定,只怕來日後悔了呢。”

王雅懿側目,沈聲道:“殿下為何以為我會後悔?”

皇甫策抿了抿唇:“當日臨華宮大火後,孤養傷三年,你為孤茹素念佛,祈求平順,立誓不嫁,莫不是也是假的嗎?”

王雅懿冷笑:“殿下哪裏來的道聽途說!這般的事,我怎麽不知道半分!我當初不嫁自有我不嫁的緣故,哪裏會有殿下緣故!若按照殿下所說,若殿下一日不回,莫不是我終生不嫁不成?”

皇甫策半垂下了眼眸,蝶翼般的睫毛遮蓋了全部心思,緊緊握住手中的玉佩,極輕聲的開口道:“阿雅今日說得如此決絕,當真不怕來日後悔嗎?”

王雅懿笑了一聲:“殿下已病入膏肓,還有哪一處,值得我來日後悔的呢?”

皇甫策攥住玉佩,緩緩的閉上了眼眸,許久許久,啞聲道:“柳南,將東西悉數給了王女郎。”

王雅懿接過柳南急匆匆端出來的錦盒,打開看了看,正是一對白玉簪與自己的庚帖,做不得假。至此,王雅懿才露出了一個真心的笑容,拿起了錦盒,輕聲道:“如此,我就不耽誤殿下養病了。”

皇甫策並未睜眼,許久許久,冷笑了一聲:“王女郎好走不送。”

王雅懿側目看了皇甫策不明所以的笑了一聲,柔聲道:“殿下要保重身體才是。”

柳南翻著白眼,哼了一聲,陰陽怪氣道:“王女郎還耽擱什麽,快請吧!不然回去就趕不上用膳了。”

王雅懿狠狠的瞪了柳南一眼,仰著下巴,怒道:“狗奴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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