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堅守自己的道是十分辛苦的事, 尤其是對於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女而言。

一開始的時候, 難免會有掙紮、會自我懷疑……尤其是當大多數的人的看法都與你不同的時候。即使是清心寡情如紫清，也難免會有那樣的時刻——

孤獨，好像一匹被驅逐的幼狼。

紫清生於官宦之家，雖稱不上權貴，卻也可謂橫行一方。紫清乃庶出, 其姊為嫡出。

紫清的姊姊逼死少女, 除了妒忌, 也有因為家族勢力有恃無恐之因。流言只道那少女舉止不端, 與一些痞子混混牽扯上, 遂被逮到機會玷汙了清白, 又因未婚先孕怕人察覺, 這才羞而投河。

紫清時年十三, 雖未曾開天眼, 但已可從諸事之中窺觀因果。她知道那落水少女因怨而化作水鬼，必然要危害鄉裏。也知道她的姐姐來生要做豬做馬, 為人奴役，來償還業債。可她知道又有什麽用呢？說出來別人非但不信，還要以為她瘋魔了。

她年輕氣盛，心中的道德觀念還未經人情世故之打磨, 不懂得曲折迂回, 耿直而不懂變通，便做出了殺姊取義之事，令世俗之人駭然。家人與親友更是視之為妖魔鬼怪。

她便離開故土, 執一柄與纖細的身材不太相符的舊劍，浪行天涯。

那時她心雖堅毅，並不因此而自暴自棄，但難免感到孤獨淒涼，而為萬人所唾棄，也使她第一次對所行之道感到動搖。她不知道堅持下去是否正確，便渴望通過修道參破天命，而非管中窺豹，只知一斑。

“朝聞道，夕死可矣。”

求道之路艱難困苦，自不可說。縱然紫清天賦異斌，被人視為天縱奇才，修為得來仿如天賜，又有誰知她在問心之路上的困頓與仿徨呢？

少年人性格未定，容易被世道所變。

在她一生中最為艱難的歲月裏，幸得一只小狐貍為伴。

小狐貍白毛，金眸。

團著身子，遠遠看起來像個圓滾滾的雪梨。

她那時愛極雪梨，因為雪梨很甜。小狐貍名喚雪梨，因為小狐貍也是甜的。

它會淘氣地追逐蜻蜓；也會在寒冷的冬季，跳上她的肩頭，用尾巴卷著她的脖頸為她禦寒。

平時膽小如鼠，遇見狗也要跳到她懷裏；路遇人高馬大的劫匪，它卻齜牙咧嘴，小小的身體作出鬥士般的兇悍姿態，擋在她面前。

“雪梨雪梨，叫我看看你是男孩還是女孩……”若是這樣說，它必然害羞地夾著尾巴卷成一團；若說它“雪梨真漂亮啊”，它便美滋滋地擡頭挺胸，那條尾巴得意洋洋地搖晃一整天。

她若清歌一曲，它便蹦蹦跳跳恍如手舞足蹈；她若背一首所愛的蘇東坡的詩，它便蜷身靜臥，只一雙眼靜靜地望著……

一個人若是太容易看穿人心，而自身的心志卻不夠堅定，那她便比常常被人騙的二楞子活得痛苦許多——原來這溫和寬厚之人，竟做過這等齷齪之事；原來那忠厚之人，一旦發達了，這般利索地拋棄妻子……世間百態，等閑變心。

雪梨卻如這幽冥世界中的一簇不滅之火光，照亮了她的道心——知善則行，不必管他人是忘恩負義亦或曲意詆毀。

我雖身處滄海，然而滄海俱變我不變。

從前她看人不是人，以後她視萬物皆有靈。

……可她到底還是犯了錯。

妄、癡、求。

人心若不知足，便要知苦。

那時候，她看著靜靜凝視她的雪梨，心裏不住地想：若是它能說話便好了。

……紅泥小火爐映亮紙窗，一個少女和一只狐圍爐夜話，暢言心中趣事，及至困倦，抵額而眠。

多美。

後來她與一道人為友，聽他說起雪梨靈性極高，若有金丹為輔，數月便可化為人形。她不可抑止地心動了。

又後來，她明白了一個道理——

人的心一貪，便要失去。

“……化形的雷劫，他未能躲過，”外丹道士痛心說道，“可惜花費這麽多靈丹妙藥……終歸是功虧一簣!”

自那以後雷雨夜她再也不得眠。

她情感雖然淡薄，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卻都已經歷，她以為自己早已看淡。

雪梨天性純良，往生來世，必有福運，她又有何可掛心？然而當她看到新養的小狐貍變作人形，那一瞬間本，以為再無喜怒哀樂的明凈之心中，卻驀然閃過裂痛，使她終於明白七寶樹葫蘆的警言。

她的心中仍有欲求。

只因她的欲求已經不覆存在，才使她誤以為自己已經斬斷了紅塵三千煩惱絲。

“……你、你原先是不可化形的麽？”黑影吃了一驚。

“嗯。”小狐貍低著頭，悶悶不樂地道。

黑影神色數變，因為他想起魔尊說紫清死了禁制即可解除，可現在禁制沒有解除，卻已經開始松動，難道說紫清……

他有些被自己的設想給嚇到了——

若果真如他所料，紫清的生命已經出現衰弱的跡象，以她的能力，難道還參不破個中原因？

魔修一向是被大道所棄的，所以但凡是魔修，便無法像仙修那樣通過修行來推演天命，他們只能借助旁門寶器得觀古今未來。所以黑影並不知道，在仙修推演天命的過程中，個人主觀上的印象、情感的摻入，會使所觀之命數變得模糊。也就是說，只有心無掛礙、又能客觀全面地看待眼前的人物，才能夠正確推導出他人的天命。所以，即使是精專於此道的蔔修，也無法參透自己的天命，因為讓一個人全面、客觀並不帶感情地看待自身，那幾乎是不可能的。

黑影回過神來，想到小狐貍剛才所說之話，又問道：

“……紫清真人當真這麽說？”

他心想魔尊如此俊美，少時也必定好看才對……

“……嗯。”

小狐貍的聲音更輕了，頭也垂得更低了。因為他怕黑影聽出他的哭腔，看見他眼眶在發紅。

他想黑影懂得這麽多，一定能想法子讓他挽回在紫清上君心目中的形象。

黑影嘆息道：

“看來她是不喜歡你的，只是把你當做寵物罷了。”

【少許數字請看下方】

作者有話要說：  小狐貍猛地擡起頭，他幾乎是尖叫著說道：

“你胡說！”

說完這三個字，他像是被噎住般憋了半晌，渾身都憋得顫抖起來，然後他用帶著哭腔的聲音大喊道：

“我們……我們再也不是朋友了！”

他用一只爪子抹眼淚，幾乎只用三條腿的跌跌撞撞地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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