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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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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抵是察覺她的緊張,那人突然停在了半道,替她將被風吹落下的一絲秀發攏到了耳後,目光溫柔似水,略顯單薄的嘴唇一開一闔,聲音掩沒在周遭的嘈雜裏,項瑤卻知道他說的是——既已執手,此生不負。

像是被那片艷紅灼了眼,項瑤猛地闔上雙眼,可那畫面仍舊揮之不去,她醒來後每到入夜夢魘的開端便是這個場景。

當日,那人求得聖上賜婚,她得償所願嫁予心愛之人,覺得自己無比幸運,能與心愛之人相守到老,卻沒想到一切不過是那人描繪出的鏡花水月,背後真相醜陋不堪。

之後畫面一轉,變成了陰暗潮濕的囚室,藺王府懲罰下人的地方,項瑤怎麽都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會被關在裏面,滿室漆黑寂寥,偶有什麽東西發出窸窣窸窣的聲響,黑暗加劇了她內心的恐懼,折磨得她幾近崩潰。

伴著鐵門被打開的匡當聲,一縷亮光自墻壁擴散開,橘黃溫潤的光芒下那人臉上的笑意嘲諷,揮退了隨侍,只餘他二人,她又冷又懼,凝視著那人的面孔卻找不到一絲往日溫情,傷心絕望之餘更生怨恨。當時天真,怨的僅僅只是他變心,也怨自己真心相待之人的背叛,那人卻嗤笑著告訴她,若不是雲安郡主得了景元帝的喜愛,愛屋及烏而另眼待她,自己根本不會娶她。

同母親一塊兒長大的景元帝對母親存的是哪份心思項瑤不知,沒想到這竟會成為自己母親身故的緣由,因著景元帝,母親成了皇後心裏的一根刺,令皇後寢食難安,最後由面前這神色淡漠之人拔除,借的還是自己之手——她差人送回去的西域貢品雪巖茶被做了手腳,母親得的那場風寒不過是加快了進程罷了。

一樁樁、一件件,像是看不過她那般蠢似的,又或者是他憋了太久,在她死前,他全說了出來,直到最後被那杯毒酒了斷性命,項瑤仍是不敢置信,而意識消散前,和他比肩而立的女子俯身在自己耳邊低聲所道的話更讓她恨得目眥盡裂——

那朵在他心裏純潔無比的白蓮,亦是她視作親人的人,竟是這般……

母親、青妤姊姊,甚至一些不知名的人的臉交替著出現,問她為什麽害死他們,項瑤不知不覺早已淚流滿面。

又是一宿未眠,項瑤揉了揉有些發脹的額頭,招了雲雀進來侍候梳洗,念著有陣兒沒去項老夫人那兒請安,怕她老人家“惦記”,低聲囑咐了雲雀一句後,便帶著流螢一道去了褚玉閣。

剛進了院子,還沒到門前就聽到裏頭傳出的爭執聲,項老夫人聲音洪亮,大聲斥責著什麽,過了半晌才有另一道聲音響起——

“母親難道忘了大姊是怎麽死的,當初她不願嫁,是您逼著她嫁,攀了高枝,遇的卻是中山狼,郁郁寡歡了半輩子,受不住才自己了結性命,追根究底難道不是因為您麽!”

伴著“砰”的瓷器碎裂聲響,項老夫人聲音倏地拔高了一個調兒,“你——我怎麽生了你這麽個混帳,她自己福薄怨的了誰!再說你能和她比麽,你也不看看自個兒在外頭是個什麽名聲,拖到這把年紀,有人願意娶就該樂了,還想挑什麽!”

半晌,那道女聲幽幽響起,“就算青燈古佛相伴,我也不願將就,母親,您死了這條心吧。”

門倏地打開,一抹高聎倩影走了出來,遇著站在門口的項瑤腳步頓了一下。

“姑姑。”項瑤有些擔憂地喚了一聲,她與這位姑姑感情最好,聽了那段爭執,更是憂心她眼下的處境,後者像是明白她所想似的,回了一抹寬慰的淡笑灑脫離開。

屋子裏又是一陣聲響,夾雜著幾人勸項老夫人消氣兒的聲音,項瑤收回視線走了進去。

坐在正中八仙高椅上的老婦人顴骨微高,額頭戴著銀灰色錦緞繡雲紋鑲翠寶的抹額,銀絲在後面盤成發髻,穿著黑布緞鞋的三寸金蓮踩不著地的懸著,眼睛瞟了一眼項瑤,冷哼了一聲。

“祖母。”項瑤規矩地行了禮。

“喲,瑤兒病好了,瞧著氣色不錯吶。”

說話的年輕婦人梳著牡丹髻,簪著金絲八寶攢珠釵,臉上刷著一層厚厚脂粉,快和脖子兩個色兒了。項瑤的視線落在她身上,嘴角微彎,勾起一絲嘲諷,她眼周那一圈的青黑這人瞧不見是眼瞎呢?

“童姨娘今兒個眼睛不大好使,該找大夫看看了。”

“你——”童姨娘臉色青了又黑,登時扭頭委屈地看向項老夫人,怏怏喚了聲“老夫人”。

項老夫人面色一凝,看著正要直起身子的項瑤,先前讓人挑起的火兒還沒滅就找到了發洩的口兒,“我讓你起來了麽?一陣兒不見長了脾氣,連我都不放在眼裏了?”

項瑤聞言起身的動作一頓,倒也幹脆地維持著行禮的姿態,低著聲兒道:“瑤兒病了幾日未能給祖母請安,是瑤兒之過。”

童姨娘見項瑤吃癟,眼裏不無得意之色,倒是她身旁的二房媳婦沈氏出來打圓場,“瑤兒這次病得很是兇險,這會兒都好了吧?”

“回嬸娘,已經好全了,好幾日未給祖母請安心裏掛念的慌,一好就過來了。”項瑤沖沈氏笑了笑,只是在垂眸的時候隱了去。沈氏在府裏向來是最見風使舵的那個,暗裏巴結秦老夫人巴結得緊,等項老夫人的侄子打仗立了軍功步步高升後又回過頭來討好她。

也是因著那個侄子,鄉下出身的項老夫人自覺朝中有人,同秦老夫人有了一較高下的身份地位。項老夫人在鄉下就不是個善荏,雖在官家女眷中上不了臺面,可也算是幫著項老太爺走上青雲路,也正是因著這點,成了太傅的項老太爺感念糟糠妻之恩,一直相敬如賓。雖說入了京城後項老夫人已經有所收斂,可隨著年紀漸長,又加上子孫後輩爭氣,越發頤指氣使起來。

“不願看我老婆子的臉就直說,說這套虛偽的,簡直跟你那個娘一個德行,看著就讓人倒胃口!”項老夫人還在氣頭上,說話更是刻薄了三分。

隨著門“砰”的一聲響,一道高大身影驀地沖進來站到了項瑤身邊,一把扶起了人,“什麽跟雲娘一個德行,雲娘盡心侍候,您怎麽能說這種讓人寒心的話!”

項老夫人叫突然出現的大兒子項善琛嚇了一跳,看著他臉上毫不掩飾的怒意,囁嚅了下,因著理虧,沒敢跟自己最疼愛也最出息的兒子爭辯。

“瑤兒身子剛好利索,給祖母請了安就回去休息吧。”項善琛轉而看向項瑤,換了溫和語氣道。

“是,爹。”項瑤乖巧應聲,又跟洩了氣兒的項老夫人告辭,順帶掃過她身旁不敢露頭的童姨娘,眼底溜過得逞笑意。

父親是她讓人去請的,道是一塊兒陪祖母用飯,不過自己先行了一步。項老夫人今兒個的火氣倒是幫了她一把,有她父親出面,這老太婆估計能消停一陣子。

項瑤出了褚玉閣沒回自己的住處,反而拐道兒往反方向走去。穿過垂花門,沿著銜接的抄手游廊走到了一處院落前,庭院小巧,月牙門後鋪著一條碎石小徑,兩旁種植著一叢叢青翠修長的蘭草,修剪得宜,迎風擺蕩。

庭院一角正對著房間窗子處栽著兩株玉蘭樹,枝頭玉白花瓣盛放,在青古色的瓦片襯托下有種驚心動魄的玉潔。

多情不改年年色,千古芳心持贈君。項瑤腦海裏驀然冒出這麽一句,不自覺地駐足凝望,想到姑姑多年未嫁的緣由,心底暗忖——這花……倒是貼切。

微風拂過,一抹甜香縈繞鼻尖,撫慰了項瑤連日來無法安寧的心緒。

“項瑤?”忽然一道清麗的聲音打破了寧靜。

項瑤收回目光,循著聲音望去,透過大開著的窗子,瞧見坐在檀木桌前的項秀綾,此時對方正有些意外地看著自己,臉上還有一絲未來得及褪去的落寞與憤懣。直到一滴墨汁滴落在桌上鋪著的宣紙上,項秀綾才回神將項瑤請進屋子。

隨著叮叮當當的脆響,珠簾被掀起,項瑤隨著丫鬟而入,一眼瞧見的就是床邊四折的錦繡屏風,上面花團錦簇,一針一線皆是出自這屋子主人之手,配著床帳,甚是精致好看。靠著西窗的梨花木案幾上放了把琴,邊上的青瓷花樽裏插著幾枝玉蘭,香氣淡淡透出,襯得屋子越發雅致。

項秀綾吩咐丫鬟看茶,並快速收起桌上畫作。她的動作雖快,項瑤卻還是瞥到一眼——依稀是個男子模樣,一襲天青色衣衫,看不清面容,只覺得神韻不凡。

項瑤端起丫鬟奉上的花茶,也不急著飲啜,清澈的眸子裏狡黠一閃而過,挨近了人故意道:“姑姑莫不是在畫心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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