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牙牙學語的時候，他真正意義上見到蕭不封是在他十三歲那年。小封天資太差，蕭逸群不得已松了口，允許他接觸蕭家血脈，為小封重塑筋骨。

他見到少年蕭不封時，簡直都要懷疑他是不是蕭家人。蕭家人代代從來都是胸懷廣闊、灑脫不羈、落拓風流、一人一劍策馬天涯的浪子，最起碼在人前是。從來沒有蕭家人會有那樣的眼神。

那樣陰鷙狠厲的眼神。

他從沒懷疑過，與世隔絕為小封易經洗髓的那一年如果谷中真的只有小封和自己，兩人最終必然在身體或心靈的痛苦中一起崩潰。

好在顧澤從天而降。

他其實不太回憶過去，但時不時地總忍不住回想起身受重傷的魔教教主從崖上墜落，落入蓮花池中激起水花萬千的那一刻。

沒見到他之前，付千行曾與人笑言顧澤是只小狐貍，但見過之後才覺以禽畜稱之簡直是不可忍受的侮辱。顧澤的出現對他和蕭不封是同樣的震撼——怎麽會有這樣的人呢？怎麽會有這麽美好的人呢？世人總是以懦弱為良善、以無謀為勇敢、以冷酷為堅強、以偏激為執著，但目之所及也只有一個顧澤稱得上真正的溫柔勇毅果決與堅持，生於深淵萬千藤蔓纏身他自巋然傲骨淩霜，甚至甘願獻出每一片枝葉滋養他想庇護的每一個人。

一百七十年過去，直到見到顧澤他才恍然明悟自己想成為一個怎樣的人。他想成為顧澤。所以世上才有了一個宋康。

雖然蕭不封不曾說過，但他知道小封必定是同樣的想法。

從此蕭不封才學會了化消自己的憤怒，從此他才學會了怎樣正常的與人相處。

而當蕭不封表面的憤怒被粉碎，他不得不承認蕭不封果然還是蕭家人。蕭家人一脈相承的不是風骨氣度，只有一個字，癡。

蕭不封為了蕭家，不惜一切。

這些人所說的也不過是流言，雪萬山最多只信五成，但捫心自問，他不得不承認這確實是小封做得出的事。蕭大少不是個情種，他多番籌謀，必定要盡力讓自己和不凡的婚事發揮出最大的價值。不過雖說三次提親肯定確有其事，但與銘雅之間究竟發生何事卻還存疑。

正想著，卻見那幾個人不知不覺分了兩派，竟然吵起來了。

雪萬山鎖著眉頭繼續聽，沒想到他們竟然是各自支持顧澤和蕭不封。支持顧澤的說蕭不封沒用，就知道耍一些陰謀手段，要沒有顧澤，哪能站到今天？早被人踢了館子了。又扯出皇甫軒轅上任的時候新評定的武榜，說顧澤的第三坐的很穩，前面蕭逸群和文武君都四十上下，正是武力巔峰，顧先生卻還年輕，下一次武榜再開他肯定居首。反觀蕭不封，要不是飛星派濟塵讓人廢了，武榜根本就沒他什麽事！

支持蕭不封的則說在其位謀其職，蕭不封身為蕭家少主，經營一方勢力，靠的本來就不該是武力，那種把其他人都揍趴下我就是老大的想法早就過時了。掌管蕭家的還就得是蕭少這樣會來事的明白人。又翻出老黃歷，說：顧澤以前可是魔教教主啊，出身不正，幹過多少惡事你們都忘了？何況就結果來看，蕭少勢弱，顧澤得利，搞不好這一切都是前任魔教教主的陰謀呢！

吵著吵著，一言不合竟然打起來了！

一時間桌子凳子滿天飛，雪萬山沒想到現在的青年人都這麽大的火氣，生怕看到有人缺胳膊斷腿，趕緊丟下點錢拉著游隼就跑了。

這些話他聽來實在沒別的想法，只覺得這些人十分悠閑。這地方雖然不是荒山腳下，但離魔域也不算遠，雖然他身為一個剛從荒山那邊過來的人，其實也不知道戰況如何，但世代住在這裏的人好歹也該關註一下吧？怎麽總盯著蕭家那點八卦呢。你們代替那兩個掐得火熱，人家搞不好還要互托生死呢，多尷尬呀。

那幾個打架的果然是閑的沒事做，雪萬山走出茶館才發現他竟然在裏面坐了一下午！看天色，又到了吃晚飯的時候了，晚飯過後天又要黑了，今天肯定是不能趕路了。

蕭瑤離開之前他從來沒覺得一日三餐和夜間睡眠這麽瑣碎麻煩，每日必須要在固定的時刻花時間做規定好的事，簡直讓人難以忍受。但他無所謂，游隼可不行，這一點人族和魔族意外的相似。這讓他想起前幾年跟顧澤他們在一起的時候裝模作樣掩飾身份的日子，不得不又開始打量旅舍。

游隼連人族的貨幣單位都搞不清楚，雪萬山只好又親自買了一大堆蔬果給她抱著，兩個人進了城東的一家人流稀疏的客棧。好在游隼生怕犯了人族的忌諱露出馬腳，沒有堅持要求與他同睡一間房，兩人住了隔壁，總算相安無事。

雪萬山算了算，今時不同往日，他去陽城不能再靠兩條腿，要麽騎馬要麽坐馬車，速度肯定要慢一些。荒山有羊卻沒有牛馬，魔族會騎馬的不多，游隼八成也不會，那就只能是坐馬車。而且她雖然是魔族，但也是女子，總不好叫她不眠不休餐風露宿，晚上總要進城休息。這樣算來，從此處到陽城大概需要四天，倒還有一天的餘暇，肯定趕得及，路上也可探聽些鴻蓮寺的消息。只是這邊和鴻蓮寺離得太遠，能打聽到多少還不好說。

玄機樓和鴻蓮寺倒是離得近，但二者曾有約在先，鴻蓮寺允許不願出家的有靈力之人投入玄機樓，而玄機樓則保證絕不探聽、買賣鴻蓮寺相關消息。要不然直接到玄機樓去買消息倒最是方便。

說起來慕容端已經退位，應該不用遵守玄機樓的規矩了，不知道能不能遇到他問一問。但聽說他和一個叫旻玲的姑娘退隱山林去了，雖然覺得玄機不可能就這麽放著玄機樓不聞不問，但情之一字最是難測，若傳言是真的短時間內想碰見他可就難了。

雪萬山計劃了一夜，天剛蒙蒙亮，他就聽見隔壁有聲響，知道是游隼起來了。又等了一會，果然女魔毫不避諱地推門而入。他將打算說了，游隼當然不會反對，一人一魔立刻退了房，去車馬坊買了一架馬車，往車中塞滿了她敢吃的瓜果，之後立刻向陽城進發。

可惜計劃很好，現實總是不同。

雪萬山畢竟存著打聽消息的心思，頭兩天特意挑了兩個熱鬧的館子打尖住宿，但沒想到現如今的人戾氣都這麽重，不知道是不是魔族的事導致大家情緒緊張，反正天天都有人打架鬧事，還次次都見血，搞得雪萬山苦不堪言。

他都不知兩方是因為什麽打起來的，本來正好好的說著話，他就湊進去聽，結果沒聽幾句就開始吵，一吵起來就要動刀子，嚇得他趕緊有多遠躲多遠。也沒聽說現在各處都不太平啊，何況還是在蕭家勢力範圍內，要不是以前從來沒出過這樣的事，他簡直要懷疑自己天生煞氣、步步殺機了。

這麽提心吊膽地過了兩天之後，他就不敢往人多的地方鉆了，打聽消息一事也暫且告一段落。反正這些人再熱血，總不敢在蕭家婚禮上鬧事，他到時候再打聽更好。這種地方的風言風語當真不可信，鴻蓮寺的事竟然被他們傳成是一空被魔女誘惑屠了自己師門，個個說起來都煞有其事仿如親見。要不是有王後的說明在前，他也要跟著懷疑了。

但也說明市井之間的消息也就聽個樂呵，當真信不得。不聽也不可惜。

不過到了第三天，情況就有點失控了。越往陽城走人越多，不只有本地的，還有從各處趕來一睹蕭小姐和皇朝皇子風采的，林林總總摩肩繼踵，來的不只是朋友，有仇的有怨的也都碰了頭，摩擦紛爭越來越多，鼻端血腥之氣不絕。

雪萬山簡直不敢相信，要是一兩個人也就罷了，但這麽多人都不給蕭家面子？他不得不往最壞處揣測。不過當務之急還是避開這些人。他現在靈氣運轉不受控制，但耳目感知卻不受影響，導致他看見流血就難受，聞見血腥味就想嘔，壓也壓不下去。他不得已只能避開大城，專走小路，從鄉野之間穿行。

游隼只要能看著他，怎樣都無所謂。但對她來說似乎也是走小路更好。馬車狹小顛簸，她總是有些拘束，到了沒人的地方就能下來跟著馬跑，馬車的速度對她來說也就是散步，跟著走一天也沒什麽。要是以前雪萬山也不喜歡馬車，但他很有自知之明，知道不用靈力就憑自己那點內力以這個速度走一天就該耗盡了，萬一出點事可連逃命的機會都沒有，只好跟女魔的口糧一起老實待在馬車裏。

這樣一繞耗時就久了，四天不夠，他們走了四天半。在陽城門口跟來自五湖四海的江湖客一起排隊入城又花了一個時辰——期間他前面和後面的兩個男人又打起來了，被蕭家的護衛硬生生拉開，禮貌地拒絕他們入城。

陽城內人聲鼎沸，一片喜慶。城內四個角最高的四棵樹上掛著火紅的燈籠，蕭家牌匾上掛著紅綢，紅色雙喜在大敞的木門上閃耀。不封成親的時候貼的雙喜還沒揭下，對照起來顯得有些暗淡，但街頭巷尾只覺喜事連連，人人拍手稱慶。魔族的威脅和蕭不封的醜聞在這樣的氛圍中濺不起一滴冷水。

游隼註意到他的嘴角掛起了笑，她卻無法理解這人的歡喜從何而來。

他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這樣美妙的景象了啊。

明日蕭家又有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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