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他參加這樣的喜事，還是作為長輩看著蕭逸群他爹迎娶新媳婦入門，一晃蕭逸群的女兒也要嫁人了。不封的爺爺，也是他名義上的侄子和名義上的爹爹，畢生心願就是讓他作為蕭家人再現蕭哲的神話，從而讓蕭家再上一個臺階，所以自從自己壞了他的安排他就一直郁郁難平。若是讓他知道一樁親事就能達成他多年夙願，不知是會哭還是會笑。

中原與皇朝隔閡兩百年，如今寒冰初融，自然吸引無數人的視線。雖說正禮是在皇朝國都，但畢竟不是自家地盤，再加上蕭不封刻意把這件事廣而告之，這本來不算什麽的迎親禮也引得客如雲來。這麽多人到陽城觀禮，肯定不是所有人都能進入那個核心圈子的。雪萬山初出茅廬，身手又不好，沒有請帖恐怕連蕭家大門都無法靠近。好在大皇子魏珂來中原迎親還帶了王尚書、旒驍營顧統領一幹人，帶的太多蕭府接待不下，一行人住在城北的一處別院中。這別院據說還是之前二皇子魏玘為迎親專門修建的，之前都沒住過人，沒想到最後便宜了他大哥。顧氏兄妹二人陪著遠道而來的皇朝貴客一起也住在別院裏，蕭家不好進，但顧澤一向來者不拒，若是只有顧家兄妹兩人，便是坦誠身份倒也無妨。

只要他問，顧澤向來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若是能從他那兒問到什麽，也不必明天大白天地跟一群人一起往蕭宅湊。

……不，既然來到這裏，恰逢其會，還是去看看吧。畢竟是蕭家女子，身上流著和阿瑤相似的血，正好也看看她所托何人，總不能叫人欺負了去。

陽城今夜所有客棧都是滿員，街上也多了不少閑散人士，一個個舞刀弄劍煞氣逼人，好在看起來沒鬧出什麽亂子，大概是大喜之日不敢給蕭家沒臉。雪萬山將馬車驅至離蕭府三條街外的一條河邊，停在一戶人家的院墻下面。

初秋時節，白日日光灼人，夜晚卻帶冷意，幾個同樣找不到住宿之所的男人長袍闊袖，足蹬皮靴，一副皇朝中人打扮，或靠或坐在橋洞內避風。那幾人雖境遇狼狽，外表卻十分幹凈整潔，腰背筆直，笑聲明快，全不見落魄之色。因怕走水不敢點篝火，兩個衣著單薄點的還舞起了刀劍，借此溫暖自身。

他們有馬車，不必跟那幾人一起去擠那一點避風的地方，何況女魔屬火也不會怕冷。此時天色還未昏暗，雖太陽已不見了蹤影但四周還一片明亮，他將車馬隨意安頓好之後，開始發愁怎麽跟游隼解釋接下來的事。

顧澤跟游隼交過手，而且肯定印象深刻。雪萬山雖然不得已違背諾言為她接續了經脈，但女魔此行既不為打殺，他也沒必要缺心眼到非要當著顧澤捅出來，所以接下來他們肯定要分頭行動。但游隼對他的保護欲太過旺盛，不知要怎麽才能說通。

雪萬山試探著說要單獨出去一會兒，游隼果然拒絕，但當他說是要去找顧澤，女魔遲疑一瞬竟同意放行。這可真是出乎意料。游隼似乎帶慣了那張面具，四下無人時也不取下，馬車中昏暗光線下黃金面具顏色暗沈，一時間聲音也似莫測：“王說你若要見顧澤，無需警戒。”

魔王對顧澤這麽有信心，難道是跟他懟了幾次，反而惺惺相惜了不成？大概不會，恐怕是知道顧澤與他精元相連，篤定他肯定不會對自己不利。原因不對，結果倒差不多，顧澤身為一個沒有靈力的普通人，其實也不太懂精元究竟有什麽意義，只是從他這裏聽到什麽就信什麽，但顧澤肯定不會害他倒是真的。

雪萬山得寸進尺，取下了腰間的玉佩，一本正經道：“這玉佩是難得的寶貝，顧澤這人最是貪心，要是讓他看見肯定要跟我搶。你先幫我拿著吧，等我回來再給我。”

爛大街的消息讓魔王聽一點沒什麽，但顧澤雖然滿身心眼卻總是用在奇怪的地方，誰知道會不會把什麽重要的東西拿出來說，要是也讓那一頭的魔聽到就不好了。

游隼是覺得玉器不值錢，但因為不知道人族怎麽想，倒也沒懷疑，只是冷冷道：“你可放在衣內。”

雪萬山再說，游隼也不松口，甚至呵道：“蠢貨！此物可保你一命！”

到底是誰蠢啊……

他就知道拐彎抹角說不通。但他頗為享受這種與游隼浪蕩的日子，兩人之間氣氛好不容易有些緩和，他也不想再挑出刺來。於是假意答應，當著她的面將暗黃的方形玉佩收進袖子裏，等她暗中送自己轉過幾條街來到那不大不小的別院門前，又目送自己被人引進去之後，尋機將那玉佩丟在大門內側的一叢花圃裏了。

顧澤不知是自負還是自謙，從他還沒從魔教教主的位子上退下來的時候開始，但凡有人指名道姓的要找他，無論來人是來尋仇還是報恩，或者只是單純的想要來瞻仰一下他的風采，他必定要撥冗親自見一見。到他客居蕭家之後，更是天天有想要求見蕭逸群和蕭不封的人找不到門路，索性求他引薦，他也總要先親眼看看，真有必要再要出面擔保，為此不知給蕭家父子少了多少麻煩、甚至擋了不少明槍暗箭。

不少人說他是沽名釣譽，但雪萬山知道他只是單純地覺得自己罪孽深重，恨不得把天下所有的麻煩事都攬到自己身上才好贖罪。正因為擔心有人真的有事需要他幫忙卻找不到門路，所以才不管真假一律竭盡全力。

此回倒便宜了雪萬山。

他報出要見顧澤之後，守門人連通報都沒有，直接帶他進去找人。那引路人昂首闊步，身披薄甲，觀其形態不像中原人，八成是大皇子那邊帶過來的衛兵。他本來還驚訝堂堂皇朝儲君竟這麽沒有警戒心，隨便就讓不知底細的人進了大門，走了幾步才知道這別院建築風格與中原不同，就算進了大門也摸不清地方。他跟著引路的小卒七拐八拐，前後左右都是極高的朱紅色圍墻，若要擡頭看墻頂簡直脖子都要酸了。紅墻上隔一段有小門，門前又有守衛，原來進了大門不算什麽，每位大人物的地方不連通，還有各自的小門。這別院從外面看著不大，沒想到比起宅院，竟更像是聚居的村落。二皇子若要建這樣一處堡壘可非一朝一夕之功，只可惜辛辛苦苦卻為別人做了婚房。

雪萬山能感覺到雖然他們左拐右拐地走了有一會兒，但都是在外圍，沒有接近中心。等這扭曲的紅色長廊走到盡頭，引路的小卒雙腳後跟一磕，昂首道：“顧氏兄妹與銘少俠俱在此處。”說完也不等雪萬山反應，就昂首闊步地原路返回去了。

右手邊確實有一扇門，但跟之前不同這門前沒有守衛，門內又有一扇石制屏風擋住看不清情形。他一時有點拿不準這究竟是怎麽個情況，但能感覺到裏面確實有人。雖說出於禮貌是應該先通傳或者最起碼先叫門，但一來確實沒人通傳，二來這門是開著的，他也就沒有心理負擔地直接跨進去了。

他沒有掩蓋氣息，院內的若是顧澤和銘弘肯定早就知道有人來了。果然，他還沒繞過那扇屏風，就聽到顧澤溫和的聲音：“是哪位朋友？”

雪萬山不知道怎麽答，繞過屏風來到院中。院子四周有大小三間屋舍，院中一棵梨花樹伸展在正中，雖然因不是時節沒有開花，但綠葉長的非常茂盛。樹下有一石桌，桌旁三人正是顧澤、顧清和銘弘。雪萬山見到直楞楞坐在石凳上的銘弘時還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但隨即意識到空氣中彌漫著的分明是濃厚的酒香味，將那深沈的血腥壓的一點不剩。這時才註意到地上東倒西歪的數個空酒壇，顯然這三個人之前在喝酒。

顧澤早就站起身，走向來客，但他見慣了各種各樣奇怪的訪客，見來人只打量院中景色不看自己也不惱，順著他的目光看向銘弘，笑道：“值此喜事，我們三人在此小酌，銘少俠不勝酒力，還望勿笑他失禮。”等他將目光轉向自己，才拱手道：“在下顧澤，不知大俠怎麽稱呼？”

雪萬山見他眸中水光瀲灩，頰帶紅暈，知道他大概也喝了不少，只是沒有醉罷了。顧澤神情自然，面對突如其來的訪客毫無驚訝之色，雪萬山還以為他是習慣了時時被人打擾，餘光卻看到顧清不聲不響地站起身，走到銘弘身後，不動聲色地將手搭在他背上，顯然是打算一旦自己發難，就立刻強行給銘弘“醒酒”。

雪萬山還沒想好怎麽自我介紹，突然銘弘似是感覺到背後有人，果斷地轉過身，一把握住顧清的手，擰著眉啞聲道：“顧澤。”

顧清一反手掙出來，理都不理他。倒是顧澤面上露出幾分恰到好處的尷尬，歉意地沖雪萬山抱了抱拳，轉頭無奈道：“在在在。你還沒完了，惡心不惡心啊。快把清兒松開。”

銘弘於是松了手，轉過身又恢覆了正襟危坐的態勢。即使眼都已經直了，發冠零散，衣飾不整，嘴角還依然帶著讓人如沐春風的笑意。

雪萬山見銘弘確實醉了，四下也沒有別人，當即做出決定，一擡手把顧澤抱著的拳打到一邊，沒好氣道：“是我。”

見他擡手，顧清的手指已經按在銘弘背部穴位上了，卻又聽到這句話硬生生把力收回，疑惑地看著來人和兄長。

顧澤也是一楞，身體重心下意識的壓低蓄力，蓄勢待發，不過因為衣帶漸寬這緊繃倒不太明顯。雖然不明顯，雪萬山還是看出來了，嘲道：“你不是號稱腦子好用嗎？連我都認不出來？”

顧澤畢竟喝了酒，腦子不太靈光，聞言仔細看了他一會兒，還是一臉困惑。眼看著顧清的指頭又要往銘弘背上戳，他趕緊飛快道：“雖然我易容術確實高明但別人認不出來你不可能認不出來你好好感受一下心臟上的那一縷精元……”

還是顧清先想到答案，奇道：“宋康？”

顧澤正下意識按著這人說的“好好感受”，右手不自覺的搭在心口上，聞言也是一驚，指著雪萬山那張怎麽看怎麽滄桑好像老了十歲的臉，顫巍巍道：“康哥！？”

嘿，嚇得他最開始的稱呼都出來了。

雪萬山得意道：“怎麽樣？這改頭換面夠徹底吧？”雖然不是憑我自己的技術。

他本來以為像以前一樣，換過名字之後對待之前發生的事都會像隔著一層紗，像是別人的事，再沒有什麽感情。現在看來，“宋康”果然是不同的，這種熟悉感和認同感他已經很久沒有經歷過了。

大概是身為宋康的日子實在太順心，讓他難以舍棄。

顧澤再三確認，終於放松下來，捂臉笑道：“我就說，誰這麽不識相這個時候來找我。”

顧清也放松了警戒，手一擡落在銘弘後頸上，帶著笑的溫潤男子頓時向前一撲，“咚”地一聲砸在石桌上。

動手的人還一臉雲淡風輕：“就當他是醉過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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