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康久不在江湖，自然不曾聽過二皇子的傳說，當下也只是恍然：“難怪！我就說嘛，飛星派一群瘋子哪裏懂什麽風雅，原來是皇朝來的！”

旻召看他什麽都不懂，根本不在意中原如今所處的危境，雖有心多說兩句，又覺得沒有立場。於是也不多話，直接將宋康領上樓，帶至一扇門前。

宋康看這門平凡無奇，只是普通的木門，甚至沒有包漿，只在底部篆刻一束噬魂花。一排墻上還有三四扇這般的木門，只有底部的花紋不同。

宋康本以為旻召會推門請他進去，卻見她擡起手在門上輕輕叩了兩下，不一會兒，竟有琴聲透墻而出。宋康有些訝異，因為他並沒有感覺到門內有人，甚至在他的感覺中，這一排房間內都是無人的！但風雅閣生意顯然不可能這麽慘淡，那只能是這門，或者是墻，有古怪。

外人無法感知門內氣息，琴聲卻又能越墻而出，這設計果然厲害。

旻召待琴聲響了片刻，方才推門而入。門倒是沒鎖，宋康進門的時候摸了摸門，只覺得手感粗糙，倒像是原木的質感。

畢竟是旻召選的時間地點，她顯然早就安排好了，房內不見休息用的床鋪，倒是正中有一大圓桌，桌上擺滿美食美酒，散發出陣陣飯菜的香氣。桌後兩三步距離有一扇屏風，屏風後一人看不清身影，琴曲就是從此傳出。

宋康打量一番屋子，稍稍有點失望。他還期待這房內能有什麽讓人驚奇的東西呢，沒想到如此平凡，不知道是風雅閣每間屋子都這樣，還是旻召特意這樣安排——他猜是後者，不然風雅閣沒兩樣看家本領，怎敢自名風雅？

房間裏最不凡的反而是屏風後的琴師。以宋康的能力，自然能覺出那人氣息綿長，顯然是個練家子，只是不太好判斷以正常人的標準，那人究竟算是個什麽程度。而以宋康在音樂上的造詣，最多只能分辨出樂曲是什麽樂器演奏的，至於分辨好壞對他來說就太難了。所以比起樂音，他更在意奏樂的人。這風雅閣究竟是怎樣的地方，竟連樂師都有此功力！

旻召為他擺好椅子，取絲帕擦過：“宋先生，請。”

宋康自愛妻攜子離去之後，如非必要就不怎麽吃飯睡覺了，但此刻畢竟佳人在側，又有雅樂助興，於是也欣欣然落了座。旻召卻不坐，布菜、斟酒，動作如行雲流水，笑容殷切，直叫宋康受寵若驚，當此情景，連白飯也能多幾分滋味，更何況這一桌本就是珍饈美味。

酒已飲了三杯，宋康醺醺然間終於感覺過意不去：“你也坐嘛，你這樣就像……”陪酒的。幸好他自己也覺得放浪，及時住了口。

旻召卻渾不在意，反而持著酒壺，作勢為他斟酒，緊貼他身體，低聲笑道：“只要醫仙一句話，阿召無敢不從。”

屏風後琴聲不斷，好像沒聽見二人話語，宋康卻急出了一身熱汗，渾身僵硬，生怕這人下一秒從懷裏掏出把匕首捅穿他的心窩。

好在旻召也像是在玩笑，與他一觸即分，放下酒壺，笑道：“宋先生用的還滿意嗎？”

宋康哪裏敢說不滿意？旻召看他連連點頭，也顯出很開心的樣子，沖屏風笑道：“樓主！宋先生用好了！”

宋康一楞，隨即回過神來：原來不是風雅閣有此功力，而是堂堂玄機樓樓主親自操琴！

琴聲依然不停，只聽一溫厚男聲道：“你先去休息吧。”

旻召聽令，微微一禮，也不看宋康糾結的表情，頭也不擡推門而出，只留下宋康獨對一桌殘羹。

兩人隔著屏風，互相看不見神情。宋康又是個樂盲，聽不出琴聲中是不是蘊含了什麽深意。屏風後的人只顧彈琴，一句話都不說，宋康雖然覺得尷尬，又不知該不該開口。不是說慕容端患有魂魄之癥嗎？從哪個方面看這人都很正常啊？難道他的“魂魄之癥”就是彈琴彈得停不下來？

宋康胡思亂想間，琴音又是幾個轉折，終於漸趨微弱，直至不可聞。他猜這是彈完了，想著總有一個人要先開口，猶豫著試探：“慕容樓主……”

屏風後傳來一聲意味不明的“呵”，就見那道身影緩慢起身。宋康不知道慕容端是不是想要他自己看起來高深莫測，才安排了這麽大一出戲，但一來慕容端是個中年男人，二來這世上實在沒有誰能夠威脅他，所以宋康不僅無法感覺到一絲絲緊張或警惕，反而還覺得有些好笑。

那人慢條斯理步出屏風，徹底顯露在宋康眼前。當宋康看到慕容端身形氣度，立刻意識到自己之前的推測有失偏頗，他或許不是刻意，而是真正的高深莫測。這是宋康此次覆出之後所見最有氣勢的人！長袍冠帶，無一不精，就像是皇朝那些王公貴族一般貴氣十足。宋康不知道他這張臉是不是真的，但還是不由自主瞥了一眼，只見這臉簡直是“上位者”的範本，每一絲皺紋都暗含著威嚴，每一塊肌肉都詮釋著嚴謹，頭戴玉冠，一絲不茍。眼神雖然平淡不見情緒，但沒人能敢小覷。或許蕭家家主在外人面前也是這般，但他在宋康面前向來只有瘋狂和偏激，是以宋康未曾有幸得見。

慕容端站得筆直，背負雙手，淡淡道：“久違了，‘藥王’趙二。”

一照面，宋康還沒來得及有任何反應，就聽那人口呼“趙二”之名。

“趙二”。他只覺一陣恍惚，仿佛一切的聲音、燭火和這猶散發著熱氣的殘羹都在離他遠去，四肢百骸中從未停息的喧囂忽而清晰起來。

“殺殺殺殺！”

“恨恨恨恨恨！”

“愛愛愛愛愛！”

分辨不清來源的人聲在腦海炸裂，宋康不禁皺了皺眉。好在最近因魔域之事，這封印也不是第一次松動，他還算是有些經驗，當即將這不懷好意的喧鬧屏蔽，心中默念：“我不做趙二，我是宋康。我是宋康。我是宋康！”

如此幾遍，宋康狠狠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又是一片清明。他依然皺著眉頭，認真打量眼前之人，只見慕容端好像沒意識到自己說出的名字是早就該升天的百年前的名醫似的，一臉平靜任他打量。

趙二是個人類，是宋康、蕭凝峰、付千行、江一鳴等等一系列非人者的起始，有著最初的憤怒和仇恨，是這一系列非人者憐惜與埋葬的過去。

宋康艱難的在趙二的記憶中翻找，隨即意識到趙二在世時玄機樓還未成名，當然不會跟玄機樓有什麽瓜葛。他繼續翻找，終於在江一鳴的經歷中找出了端倪。

就像宋康和付千行時代重疊，江一鳴早期也曾與趙二“同時”行走江湖，要查出二人關系，對玄機樓來說並不困難。

早些年血仇未報，趙二假稱江一鳴向不朽求劍，卻發現單純的鑄造之術所造寶劍無法承受江一鳴功法，所以曾向號稱“無所不知”的玄機樓求助，做了一筆交易，換來以魂鍛劍之法。

只是雖然為了報仇連人身都不要了，最後對著倒在地上的人卻還是沒能下得了手。血仇未報，趙二只得含恨而眠。

而當年與江一鳴交易的是……

宋康再次努力辨認眼前之人，不甚確定的說：“……玄機？”

中年男子一勾嘴角，笑意卻未及眼部，兩道法令紋愈發深刻：“沒想到藥王還記得。”語氣毫無誠意，隨即又低沈道：“或者現在該稱呼你……‘醫仙’宋康？”

宋康幾乎沒聽見他後面說了什麽。見他承認，宋康大驚失色，驀然站起，椅子在地上拖出重重的聲響：“不可能！”

慕容端……不，披著慕容端皮的玄機也不繞彎子：“你既然能是趙二，我為何不能是玄機？這轉身移魂之法不還是你交給我的嗎？”

宋康目瞪口呆，當初交易，對方確實以移魂之法為條件，但那方法是個多少年沒人試過的古方，連他自己都沒想到真的能成！一旦失敗就是殞身當場，這人也太好膽了吧！？

玄機不知對宋康的神情做了什麽解讀，緩緩道：“魔域關閉之後，蕭家關了你十年，之後這條線索就完全斷了。玄機樓花再大的力氣也找不到你，直到你為取出不朽先生的遺物使隱鋒現世，我才終於又將你和宋康聯系起來。本來還有些懷疑，直到親眼所見，方才敢確定身份。”

宋康聽他這樣說話，總覺得十分別扭：“在下正是宋康，不是什麽趙二。”

玄機會心一點頭：“我明白。放心，即使在玄機樓內也沒有幾個人知道這件事。”怕宋康不放心，又保證道：“這條情報我不會用來交易，你大可放心。”

宋康苦笑，實在不想跟他糾纏：“你做了一百多年的玄機樓之主，現在看來最少還能再做一百年，費心思找我幹什麽呢？”

玄機揮袖示意宋康落座，自己也不知從哪取出把椅子坐下，另取杯子斟了一杯酒持在手上，緩緩道：“是魂魄之癥。”

跟旻召所說一樣。宋康觀視玄機魂魄，只見魂魄與肉體嚴絲合縫，渾然一體，毫無任何不妥，不然若是這人身魂不和，他早就該發現了。又認真看了一遍，才道：“我看你身魂並無不妥。”

玄機卻淡淡道：“這就是不妥。”見宋康一臉不解，他嘆了口氣：“這是慕容端的身體，我只是附在他身上罷了。”

宋康立刻明白了！是他想岔了！所謂轉身移魂之法，能保證玄機魂魄不滅，卻對肉體無用。玄機與他不同，這些年來是附在歷任玄機樓主身上的，那玄機樓主應該是一體雙魂。可如今慕容端身體裏只剩下玄機，他自己的魂魄卻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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