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說這狀態對於玄機來說是最理想的，宋康拿不準他究竟有什麽不滿意，只好試探的問：“你想把身體還給慕容端？”

玄機旋著酒盞，低頭道：“我只是想看看玄機樓會怎麽走下去，沒想一直霸著這個位子不放。”

宋康難得理解力超群：“你一直附在玄機樓樓主身上，但只是旁觀，並不出現？”

玄機舉杯一飲而盡，算是默認：“慕容端不知為何魂魄不穩，始終不能自主控制我們二人魂魄切換，每次都只能由我硬推他出現。但這次他先是怎麽推都推不出來，後來索性無法與我交流，現在我甚至感應不到他了。”他一直淡淡的臉上終於泛起一絲無奈：“我一發現慕容端怎麽都推不出來，立刻就離開了玄機樓。不然要是讓那群小兔崽子發現了這裏面的貓膩，不出一天，當年那些破事就能讓他們查個底掉。”

玄機是玄機樓的創始人，卻不是玄機樓初代樓主。傳聞玄機樓初代樓主將玄機樓糟蹋的半死不活，玄機實在看不下去才接手了玄機樓，將這本來只有兩個人的小門小戶經營成了一方勢力。不過傳聞畢竟是傳聞，其中有多少真相，又有多少水分，終究不為外人所知。

宋康自己破事夠多，所以對別人的“破事”從來不感興趣。他想了想，決定還是實話實說：“慕容端的魂魄已經不在了，現在這就只是你的肉身。”

玄機一頓，隨即低聲道：“……意料之中。”

宋康略有些為難的解釋：“你轉身移魂次數太多，魂魄強度已遠非常人能比。不是慕容端魂魄不穩，是你自己魂魄太強，將慕容端硬生生給擠出了竅。”

玄機一楞，臉上終於顯出幾分愕然。宋康怕他不信，又道：“你最開始附身之時，是不是根本無法操縱身體、也無法跟原主交談？”看他默認，宋康繼續道：“這就對了。一開始自然是原裝的魂魄更強，本該將你擠出軀殼，但你不知是執念太深還是別的什麽緣故，竟硬生生撐了下來。每一次移魂，你魂魄之力更強，後來逐漸能跟原主交談，能在原主同意時接管身體，甚至不需原主同意就能接管身體，之後原主需要你的同意才能接管身體，直到現在。”

玄機徹底僵住了，酒盞“啪”的一聲砸在桌子上，幸好杯中無酒，沒濕了桌子。他微微變色：“不是慕容端魂魄不穩，是因為我……？”

宋康心頭一顫，笑道：“沒想到你跟慕容端情深至此。”

玄機大概是覺得自己已經失了色，也不再端著臉，苦笑道：“他繼任十二年，與我朝夕相處，便是貓狗也該有點感情，跟何況我們是同處一體的人。”

宋康心道，你可不算是人，卻也能明白玄機的悵然：“慕容端這麽簡單就能消失，想來是沒什麽執念，這也算是一件好事。”

玄機一聲嗤笑，卻擡起頭，認真道：“你可有什麽辦法救他？”

宋康不知自己犯了什麽病，竟從這張老臉上看出了絲英偉，這張陌生的威嚴的臉跟另一張陌生的倨傲的臉逐漸重合。眼看記憶又要混亂，宋康趕緊打住，遺憾道：“太晚了。”就像死者無法覆生，消散的魂魄也不能再回來了。

玄機張了張嘴，沒說話，伸手將傾倒在桌上的酒盞正了過來。宋康本來想安慰兩句，卻見他雙手微微顫抖，掩飾似的收回了桌下。

宋康閉了嘴。他知道有些人會看慣生命的流逝而變得麻木，但他做不到，失去的越多，每失去一人才顯得更加痛苦。顯然，玄機同他一樣。

不過他當然比宋先生更理智。沈默不過半晌，玄機快速恢覆了冷靜：“那如果我下次再移魂，還會是這樣嗎？”

宋康搖頭：“不止。下次恐怕直接就會讓那人魂飛魄散，連這十二年都不會有了。”

本以為玄機會就此打住，讓自己完結在這具身體裏，卻沒料到他似乎松了一口氣：“那就好。”見宋康訝異，他不由笑道：“這世上該死之人這麽多，借我一具身體又何妨？”

宋康不寒而栗！

他明知道自己已經越變越奇怪了，卻還不肯放棄！他還會有下一次，再下一次，還想這樣不人不鬼的再活百年！

宋康的眼神帶上了些微的恐懼。玄機見狀，不得不軟下聲：“我自然不會再在玄機樓主的位子上待下去，但我也不能死在玄機樓覆滅之前啊。”

宋康硬邦邦的說：“玄機樓主果然心系玄機樓。”

玄機朗聲一笑，看來是將慕容端之事完全拋在了腦後：“藥……不，醫仙助我良多，若有需求，但說無妨。”

宋康自覺一沒能救慕容端，二沒能阻止玄機發瘋，實在是沒什麽功勞，於是拒絕道：“無功不受祿，哪敢談什麽需求？”

玄機一擺手；“今日一談，對宋先生來說是小事；宋先生如果有什麽想知道的，對我來說也是小事啊。”

宋康這才明白他所說的“需求”正是玄機樓日常交易之物，既然對眼前人來說不過是動動嘴皮子的事情，那他也不需客氣。他打算從此地離開後就去天魄山，等萊茵帶著雪彤回魔域之後就獨自隱居上二三十年，在此之前，確實有些事情是他比較關心的：“魔域現在狀況如何？”

玄機似乎沒想到宋康會問這種眾所周知的事情，但還是從善如流的答道：“魔域前幾日已將封印完全解除，一些小雜兵開始試探性的攻擊飛星派和蕭家邊境。”

雖然蕭逸群算是把他給驅逐了，但此時聽見蕭家的名字，他還是忍不住問：“蕭家和顧澤現在情況如何？”

這才是玄機預料中宋康會問的問題，此刻果然早有準備：“顧澤自皇城回來之後，蕭家家主蕭逸群已將掌事權全部交給蕭不封，專心精練武藝。蕭不封身體已大好，完全不受魔毒影響，反而似乎又有精進。他們與皇朝密約聯姻，似乎要將蕭不凡嫁去皇朝……”

“什麽！？”

玄機看宋康一臉懷疑自己聽錯了的表情，頓了頓，繼續道：“但蕭姑娘不識大體，擅自逃婚，前日與情郎私奔了。”

宋康飛快的抓住重點：“情郎！？誰？”

玄機顯然也覺得蕭不凡此舉甚是有趣：“你是問他給小姑娘看的身份呢，還是他實際的身份呢？”

宋康有種不好的預感：“當然是實際的身份。”

玄機悠悠然又斟了一杯酒，沈聲道：“正是皇朝那流落民間多年，生死未蔔的大皇子。”

此時蕭不凡剛脫出樊籠，正與情郎逍遙快活，商量去哪裏開開眼界。宋康卻在這風雅閣內卻如遭雷劈，一臉呆滯。

宋康雖然不知道什麽大皇子二皇子，但也知道不凡先是逃婚，又跟對方私奔有多麽荒謬。玄機給足了宋康消化的時間。宋康心一橫，道：“兒孫自有兒孫福。還有呢？”

玄機看了他一眼，繼續道：“正道第一人顧澤的妹妹終於也要嫁人了，風聲已經放出來了，只是不知他中意哪家良人，連蕭大少再次提親都被拒了。”

顧清今年已經二十五了，比蕭不封還大四歲，放在中原已經算是老姑娘了，要不是有顧澤為兄長，是再也尋不到親事的。再加上顧澤早些年那些血債有一大半都是替她背的，顧清作為曾經的魔教妖女風評一向很差。即便如此，蕭少對顧清癡心多年，初衷不改，中原不知多少女子暗中羨慕嫉妒，恨不得替她答應。宋康雖然看不出小封對清兒有多少真心，但也覺得他是最好的選擇了，心裏也很著急：“年紀也不小了，怎麽這麽任性！”

玄機又瞥了他一眼，沒說話。宋康突然想到顧清之前拒婚的理由，心中直喊冤枉。

他又緩緩道：“過不多久應該就能定下來了吧。畢竟亂局將開，再過一段時間可就沒閑心操煩這些瑣事了。”

可如果不是蕭不封，顧澤信得過的妹夫難道要是銘弘嗎？玄機樓出身的人腦子都正常不到哪裏去，銘弘又曾手刃愛人，有“瘋刀”之稱，宋康衷心希望他有更好的選擇。

說到顧澤，宋康就想起他似真似假托給自己的任務，當下解下無雙劍，橫至桌前：“這是顧澤托我尋的東西，蕭逸群禁我入陽城，你讓銘弘轉交給他。”

玄機接過這把劍，得到對方許可後輕輕推劍出鞘，一見劍鋒就讚道：“好劍！這就是不朽先生的寶藏？”

宋康不知為何，聽到“寶藏”二字總覺得有些尷尬，只道：“此劍名為‘無雙’。”

玄機已將整把劍抽出，拿在手上賞玩：“‘一出天下無是非’，世上何人不知‘無雙’之名？名劍譜之首，果然名不虛傳。”片刻後才將劍收回鞘中。

宋康更覺尷尬，別人不知道，但他當然清楚“無雙”兩個字是不朽給自己的評語，每一筆都是傲慢，可不是這麽一把不會說話不會動的劍。看他再無他事，當即道：“若無其他要事，我也該告辭了。”

玄機收好劍，緩緩道：“夜色已深，先生不若休息一晚再行離去。”

宋康心道，等我到了天魄山，那還不是想怎麽休息就怎麽休息，想休息多久就休息多久？所以推辭的十分堅決：“今日之後，再無宋康。我決意不再涉江湖之事，也請樓主不要打擾。”

玄機心說，我們就看看，絕對不打擾你。卻又想，顧澤從皇朝回來之後，有蕭家捧著，身份地位更加如日中天。宋康幫玄機樓跟顧澤又牽一條線，自己怎麽也該表示一下。於是趁宋康還沒推門，開口道：“我記得你與蕭家女育有一子……”

邁出腳步倏然停住，宋康猛然回頭，直視玄機，眉頭緊鎖，眼中兇光殺意一閃而過：“他怎麽了？”

他與第二任妻子曾生育一子，此子在母體中孕育二十月餘才出世，而且天生目盲。宋康，當年叫陸思遠，倒不覺得這有什麽大不了的，但其妻蕭瑤堅持認為是二人的結合有違天理，生子有罪，毅然決然離開陸思遠，帶著出生不久的兒子出家去了。現在愛妻已逝，愛子卻仍在鴻蓮寺帶發修行，陸思遠當年對他不聞不問，如今宋康也沒臉見他，兩人不曾相認，但彼此都知對方存在，宋康更是多次偷偷跑去看他。他算起來也該有花甲之歲了，但因血緣，外表看起來最多不過而立，是宋康如今為數不多的逆鱗之一。

宋康難得發一次火，顯然不是那麽好熄的。玄機百年移魂，但慕容端這身體在宋康眼裏可還是個小鬼，當即被宋康的殺氣壓得呼吸一滯。但神情倒還鎮定，若無其事接上前言：“如今在鴻蓮寺帶發修行，法號一空。”

宋康沈聲道：“我知道。”倒是收了殺氣。

玄機依然不動聲色：“他前幾日收了一名女魔回鴻蓮寺度化，鴻蓮寺方丈明惠大師說他恐怕將歷情劫。”

宋康一楞。最近這是怎麽了，處處桃花開！他本來就不讚成兒子出家，此刻聽說兒子有還俗的希望，哪裏還管對方是人是魔？當即喜上眉梢：“兒孫自有兒孫福，小輩們的事我們就不多管了吧。”

玄機話卻還沒說完：“這名女魔生性嗜殺，想來是劫非情。”

宋康不以為然，人對魔總是有著天然的偏見，類似“嗜殺”“暴虐”之類的評價，聽的時候都得打個折扣。

玄機見他喜色不改，知道自己再說什麽也沒用了，於是也不再多言。宋康見他再無他事，徹底收斂了所剩不多的怒氣，道謝後推門而出。

所有人都有了自己的歸宿，真好。

宋康步出風雅閣，擡頭看天：星空閃爍，撲面而來。

人魔之戰？這天下之事說到底跟我又有多少關系？

留待顧澤去煩惱吧。

我也要回去我的歸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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