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雲濃的恰到好處恰到好處，既不至於讓人兩眼一抹黑，什麽都看不見，又巧妙地營造了一種偷偷摸摸做壞事的氛圍。月色朦朧，十分醉人。

從推開房門的那一瞬間，宋康就清晰的感受到視線。那人雖然身形藏的很好，但不知是無能還是狂妄，氣息沒有絲毫收斂，在這“靜謐”的夜色中明顯的很。

宋康略想了一下，決定還是由他去，反正也沒什麽大不了的，沒必要平白引起沖突，只是腳下卻加快了步伐。

雖說是晚上，但宋康即便在不見一絲燈光的小黑屋裏也能看得清東西，今晚還有一絲月光，當然更不在話下。不過片刻，就又回到了白天去過的青獅處。他本來還想著說不定有非要尋到寶藏的人會不分晝夜在這裏“勞作”，沒想到這裏竟一個人都沒有，只鳴蟬蟋蟀叫的歡快。這大晚上的，荒郊野嶺，放眼望去全都是不假修飾的自然景觀，只一只石獅昂首端坐草間，不僅突兀，而且詭異。

宋康走到石獅面前，正好與它平視，獅子銅鈴似的眼睛和怒張的大口在夜色中纖毫畢現。他看著這熟悉的刀工，感覺到隨他而來的那人仔細隱去了氣息，想來是觀他一路身法不像是個軟柿子，終於打起精神來應付他了。但這點小把戲，宋先生還不放在眼裏。

宋康照舊無視了跟來的那個人，把手伸進獅子嘴裏摸了摸，入手是石頭的觸感，涼涼的硬硬的，機關倒是軟綿綿的，隨手就能撥開的樣子，只是撥開並不等於打開，不然也不會讓那麽多人為難這麽些時間。他倒是不急著嘗試，又繞著獅子轉了兩圈，只是怎麽看都只是普通的石頭，完全不知為什麽會堅硬到無法破壞。嘖，不愧是不朽，做出來的東西果然非同一般。

看也看夠了，宋康看著獅子猙獰的大口，緩緩抽出了劍。

宋康身上有三把劍，身後背著飛星劍和掩月劍，腰間別著他自己的劍。他雖然放言飛星和掩月正是開啟機關的鎖匙，但此刻他抽出的劍，分明是他腰間那把！

凡鐵出鞘，漆黑的劍身幾乎看不分明，但劍開雙刃，劍刃在昏暗的夜色中卻泛著耀眼的光芒，竟像是火焰在劍上燃燒！

“嘶——”

隱去身形的跟蹤者猛然倒吸一口涼氣，聲音雖然不大，但宋康的耳目又豈是常人可比？跟蹤者集中精神隱蔽自己的時候尚且能被他發覺，更何況他此刻心神大亂？是以宋康一下子就發覺了那人震驚的情緒，心裏咯噔一下，飛快的將凡鐵按回鞘中，什麽都來不及想就縱身而起，飛快的向聲音發出來的地方躍去。孰料那跟蹤者雖然隱蔽功夫一般，跑路的功夫倒是一流，再加上他在看到凡鐵出鞘的一刻立刻抽身而退，倒是比宋康快了一瞬，只這一瞬之差，宋康竟然追不上他，眼睜睜看著他跑了！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一時間，宋康腦袋裏只剩下這兩個字，懊惱的恨不得將自己的頭打下來。本想著，跟就跟吧，他難道還能從自己手上搶到什麽東西不成？沒想到今天月光太過恰到好處，竟引出了劍中異象。更沒想到的是，竟然有人能認出這異象，認出這把劍！

宋康上百年來換臉換身份換名字什麽都換，唯獨沒換的就是這把劍，可這麽多年幾乎從來沒人能喊出它的真名，也從沒人將這樣一把毫不出彩的劍放在心上，沒成想今天竟在這蠻荒之地被人認出來了！

追也追不上，宋康認識到這一點之後立刻停下了腳步。松樹林中盡是晚風穿林而過的沙沙之聲，兩人追逐不過眨眼，林中生物竟都察覺到了危險，紛紛噤聲。宋康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細細思考這件事。眼下已無需考慮此事為何會發生，只說該怎樣做。

剛才起身而追是本能反應，可現在冷靜下來想一想，即便追上了又能怎麽樣呢？自己一不可能殺人滅口，二不知如何堵住一個陌生人的口，無論如何，這把劍的消息一定會傳出去。

可再一想，即便傳出去又如何呢？不過是一把劍，誰還能通過一把劍將許多毫無幹系的人關聯在一起不成？別說這把劍的外貌絕對是讓人一見即忘，即便是有人記住了又能怎麽樣呢？自古名劍贈英雄，寶劍作為禮物送來送去絕對是屢見不鮮，也沒什麽大驚小怪。

這樣一想，宋康又釋然了，即便這劍被人認出來了，想來最大的麻煩也不過是會被盜賊盯上，實在是沒什麽大不了。

畢竟這把劍雖然看著不顯眼，其實還是有些來頭的。它是宋康許多年前親手所鑄，以三百無辜慘死的冤魂開鋒，又由封印鎖住怨氣，再經鴻蓮寺大師洗凈兇氣的可適用於任何屬性的名劍。這劍現在雖稱為凡鐵，當年卻喚作隱鋒，正是名劍譜上名義上第二實際上第一的“大巧若拙、大智若愚”的隱鋒劍！

宋康低頭看了看自己腰間的隱鋒，太過熟悉的一把劍，即便隔著劍鞘也好似能看到劍的輪廓。這是他所鑄唯一的一把劍，他親手將它從一塊貌不驚人的隕鐵打造成如今這副模樣，但只這一把劍，就足以傲視群雄。

宋康伸手摸了摸劍鞘，還是一如既往的粗糙觸感讓他有些感慨，但也僅只於此了。既然都已經走到這一步了，那索性就先把正事做了再想其他。於是他一轉身，又回到了石獅旁。

這一回他可沒興致在東摸摸西看看了，直接拔了劍，幹脆利落的將那凡鐵帶著那一簇火焰般的光緩緩送入獅口。

沒有一點聲音。

但獅身開始輕微的震動。

他松了一口氣。

看來沒錯。

就說嘛，哪有鎖是無論用什麽鑰匙去開都發出一樣的噠噠聲的？那只能說明這“噠噠”聲根本不是機關擾動的聲音，只是普通的摩擦之聲罷了。開啟機關的關鍵從來不是鑰匙的形狀，而是鑰匙的材質。準確的說，是鑰匙的“氣”，是三百兇靈修出的佛光。

這機關，本就是不朽給隱鋒準備的。他猜對了。

只是據他所知，不朽向來看不起這些玄之又玄的術法，只醉心於純粹的機關之術，能設出這樣的禁制，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隱鋒的第一任主人叫江一鳴。

江一鳴被稱作是不朽先生這一生唯一的朋友、唯一的知己、唯一的對手，不朽若是給他留下什麽東西也沒什麽奇怪。

江一鳴正是宋康所用第一個名字，但宋康其實已經對當時的事情記不太清了。畢竟那是太久之前的事情，況且江一鳴的結局實在算不得好。

“嘩——”的一聲輕響，威武霸氣的石頭獅子在宋康面前化成了粉末。青灰色的粉末失了支撐一股腦的灑在地上，晚風一吹把他搞了個灰頭土臉。他趕緊閉上眼睛嘴巴伸手趕灰，卻還是被那粉末嗆了一口，邊趕灰邊咳個不停，卻半點也沒想要後退。

待他好不容易咳完，空氣也沒那麽嗆人了，宋康睜開眼，低頭看向那一堆小山似的灰。

青色的灰規整的堆在地上，灰堆中央穩穩地插著一把無鞘之劍。

只是一把劍。

竟是一把劍！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鑄劍師不朽先生為曾經的唯一的友人江一鳴鑄了一把劍，這把劍最終卻到了宋康的手裏。

當時……發生了什麽來著？

江一鳴已經死了幾十年，那段記憶對宋康來說只是塵封在角落裏集了厚厚一層灰的破爛，早就銹的看不出本來面目，但因為這把劍，墳墓裏的江一鳴不得不被挖出來重見天日。

而對於江一鳴來說，一切不過是在昨天。

當年的江一鳴不過是個被仇恨熏暈了頭的傻小子，一門心思只想找一把能承受得住自己詭異功力的兵器，卻不知怎麽入了不朽的法眼。他本來只是想搶把好劍就走，被發現之後也不過是想隨便編個名字蒙混過關，但沒想到名聞天下的不朽先生竟是這麽一個性格古怪的青年，更沒想到不朽對他使一招斷一劍的“本事”頗感興趣，竟主動要求幫他鑄劍。

只可惜魔佛之氣對沖，旁人所鑄的劍江一鳴根本無法使用，他只好在不朽協助下親手鑄劍，之後又拘三百兇靈煉化，終於有了一件可使的妖兵。在此之後，不朽與江一鳴鬥劍只有敗之一途，不朽的劍再不曾鑄成過。

等江一鳴大仇得報再來找不朽的時候，發現不朽已經紅顏在懷墮落的不成樣子了。新鑄的佳人淚、英雄醉在他看來根本不能算是劍，只是討美人歡心的小玩意而已，他雖然與不朽夫婦比鄰而居，卻從沒將那個歌姬看在眼裏，只以為這是世上又一對因為感情喪失所有的癡人。

所以發現那女人似乎要對不朽不利的時候，他想都沒想一劍擊殺。

所以當他回過頭來卻被不朽一劍穿心的時候，他不閃不避只是驚訝。

到這裏是江一鳴理所當然的退場。如果他就這麽在不朽的生命裏退場，這也不過是個普通的悲劇故事而已，就像這江湖上其他所有的悲劇故事一樣，沒什麽大不了。

可惜不朽實在是太悲痛、太後悔，或者是他表現的太悲痛、太後悔，死掉的“江一鳴”難得心軟一次，當著不朽的面死而覆生，向他展示了自己的不死之身。

之後嘛，就是可以預見的“魔物！”“冷酷！”“不懂感情！”之類的侮辱謾罵和拔劍相向了。剛剛覆活還沒有名字的人只好邊默默腹誹“死了的才算真感情”，邊遠遠遁走再不相見。

宋康一邊審視江一鳴的記憶，一邊打量地上插著的那把劍。老實說，從他的角度來看的話，他真的沒想到不朽那種人竟然會原諒江一鳴。他還以為不朽肯定是那種會天南地北追殺殺妻兇手、報仇之後再哀悼朋友的人呢，沒想到他竟然這麽放得下，最後還念著與江一鳴鬥劍。

他無法理解不朽的想法，也不懂他是想道歉還是想挑釁，不過看著地上這把以青石獅為鞘的劍，不朽的遺願已經很清楚了——最後一次鬥劍，看看最後能留下來是誰的作品。

——當然是我的啊。

宋康不用摸，甚至都不用看都知道，即使再來一百次，勝出的還是隱鋒。哪怕這是不朽後半生心血之作也是一樣。

畢竟不朽再會鑄劍，他也只是個人類，他用來鑄劍的手，也不過是人類的手，他鑄出的劍，也不過是人類的劍。

宋康握住劍柄，緩緩將它從地裏拔起。劍身即使在黑夜也反著光，上面沒有沾染一絲塵屑。

“好劍，”宋康不由一聲讚嘆，“名劍譜第一位，‘無雙’，就是你了。”

有些事情註定不為人知。

譬如江一鳴塵封的往事。

譬如不朽先生自幼父母雙亡，無名無姓，成人後清高孤傲，狂放自大，自封“不世出之名劍”；自名不朽，自號——無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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