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宋康幹咳一聲，直起身子，若無其事的甩了甩手，甩掉了手上粘著的米粒，然後繼續腆著臉對女魔文雅一笑，“在下宋康，尚不知姑娘名諱？”

女魔不言不動，眼中戒備之色未減，只是微微顫抖的身子洩露了她差到極點的身體狀況。

宋康本以為女魔是不懂人族語言，搜腸刮肚的想翻出幾個魔族詞匯來，但轉眼又想到石門之外女魔“開導”自己時所寫的分明就是人族文字，她不可能會寫卻不會聽。

宋康試探著踏前一步，又開口道：“姑娘？”

女魔猛地一退，差點沒站穩，晃晃悠悠的擺出防備的姿勢，對宋康的話仍是沒有反應。

宋康的心猛一沈：她的聽力……

他一心急，也顧不上什麽“循序漸進”的策略了，直接出手閃電一般的擒住了女魔手腕。

女魔奮力掙紮，可惜她身受重傷又數日不吃不睡，早已是氣空力盡，掙紮了幾下掙不脫，又氣又急，竟然暈了過去。

宋康：……

雪彤：……

宋康到底是給“人”看病的大夫，幾十年積累的都是關於人族的生老病死、疑難雜癥的經驗，雖說見過幾個非人族類，但沒給人家治過病，現在女魔昏迷過去乖乖讓他摸脈，他卻頂多看出來女魔身體不好，失聰之癥完全摸不出個所以然來。

煩躁。

莫可言明的煩躁。

突如其來的煩躁由何而來，連宋康自己也說不清。

在過去的數不清的歲月裏自傲的、自恃的、天下無雙的醫術，在這一刻竟然全無用處，自己出面保下的人竟然是個聾子，堂堂醫仙的臉面真是掉了一地。

——但煩躁的緣由似乎不僅於此。

宋康無意深究，伸手攬在女魔肩後和腿彎，輕輕巧巧將女魔抱了起來，隨後轉身問雪彤道：“我記得這裏有個避風的山洞？”

雪彤饒有興致的看著宋康感情覆雜的臉，十分想要探究一番，但他大概是被紅塵俗世影響太深，失了心口合一的個性，斟酌半晌終究還是什麽都沒問，只輕輕點頭道：“跟我來吧。”

說罷十分瀟灑地衣袍一甩，轉頭帶路，看不見的風在他身周旋轉出優雅的幅度，肉眼可見的純白雪花起落不止。若非宋康心不在焉，見此美人美景，定是要讚嘆一番，調戲半刻的。

天魄山頂有天池，池周四季飄雪，寒風無止，只池邊有一方溫暖天地，在此生活無需棉衣棉被保暖亦不會受凍，雪彤平日便是在此生活，因不需睡眠，甚至也不需住所。但他對全山了若指掌，在近山頂處尋個山洞安置女魔也是不難。

他領宋康去的那個地方，與其說是山洞，倒更像是個不知什麽東西掉下來砸出的大坑，深度倒是有，但是這樣垂直的一個洞窟，人若是直接呆在裏面，天上隨便落些什麽東西就全都掉在身上了，一點也起不到保護作用。

不過這對宋康或雪彤來說都不算是問題。

宋康抱著昏迷中還蹙著眉頭的女魔自洞口朝下看去，待看清洞內情況後又用腳踢了踢腳下的土，確定不會輕易坍塌後就毫不客氣地沖雪彤道：“幫個忙？”

雪彤偏偏頭：“什麽忙？”

宋康一努嘴：“你跳下去，把洞往那個方向挖一段。”

雪彤先是不解，但到底不是連這點常識都沒有，很快就想通了其中關竅，二話不說乘風而下，三招兩式解決問題，將挖出的土堆到另一邊，從洞內喊：“好了！”

聞言，宋康瞥了懷裏的女魔一眼，隨即也輕巧跳下。

畢竟是在地下，溫度比外界高了不少，雖然難免有些潮但也還可以接受，更重要的是無風無雪，以這個小荒山來說，也算是不錯的地方了——也算是適宜養病吧。具備了以上條件，宋康自然選擇性的忽視了臟亂差黑的環境條件，拍板決定這就是女魔未來的住處了。

宋康小心翼翼的將女魔遞給雪彤，並將自己身上最外層的天蠶衣脫下盡量平整的鋪在地上，然後從手都不知道往哪兒放的雪彤手裏接過人來，輕輕放在天蠶衣上。

做完這一切，宋康終於輕輕吐出一口氣。

那是嘆息。

“怎麽會聽不到呢？顧澤明明……”他強迫自己舒緩眉頭，繼續喃喃道：“我是很想治好你，可惜暫時還不行。”

宋康面向女魔，閉上雙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

——仿佛吸入的是未來的希望，吐出的是過去的夢魘。但入體的不過是帶著灰塵的腐敗氣味，呼出的也不過是帶著體溫的溫濕空氣。

呼吸不過一瞬，但宋康的心境卻已有了改變，心下也有了決定。

——該來的總是要來，他必須要選擇。

“我還要離開一段時間，這只魔就麻煩你照顧了。”

宋康極力掩蓋話中的銳利，卻讓他的聲音變得十分清冷。

雪彤被這突如其來的轉變嚇得不輕，眼神不斷在女魔和宋康之間打轉：“呃，看著她倒是沒問題，但是你……”你要去幹什麽？你不是很在意她的嗎？為什麽不留下等她好起來再說？

想問的問題很多，不懂的東西很多，但宋康現在顯然沒有心情當人生導師：“受人之托，我有點事情要辦。放心，我會盡快回來的。說不定到那時候我就知道怎麽治好她了。”

雪彤盯著宋康看了一會兒，想要看出點兒連自己也不知道想看出點兒什麽的東西，無果，卻突然道：“是蕭家還是顧澤？”

“啊！？”宋康嚇了一大跳，難不成閉關數載，雪彤修出了什麽不出門可知天下事的秘術?他不記得自己有和雪彤提過什麽啊？

雪彤似乎很得意自己知道了別人以為他不知道的事情：“姐姐說，這天底下能指使醫仙的，不過蕭家和顧澤。”

指使？

宋康一楞，突然覺得好笑，差不多……也算是指使吧。只是自己總無法拒絕罷了。

他意味不明的一笑，最後看了女魔一眼，極鄭重的抱拳向雪彤說了一聲“拜托”，便轉身走開了。

又有雪花飄到了身上，沒了天蠶衣，到底還是有些冷，但也並非不可忍受。宋康剛剛下定的決心，縱是冰雹也是砸不破的。

——是人，是魔？

兩方皆有恩，兩方皆有怨，兩方皆有情，兩方皆有仇。

在過去的無數個放浪形骸的白天之後的黑夜，無數個沈思靜默的黑夜之後的白天，宋康從來不曾疑惑這個問題。即使知道人魔之戰不可能止息，他也不覺得自己一定要選一方站隊。是人是魔是妖是佛，於他而言並無不同。

三十年的平靜，竟讓他誤以為這就是休止。蕭家的縱容，更讓他有了錯覺，讓他以為自己可以超脫世外，不惹紅塵。

但魔域開了。

其實魔域開了又如何呢？他便是裝作不知道，一輩子龜縮在他的山谷之中，也無人能奈他何。

但蕭不封傷了。是只有他才能救的魔毒。

但魔族戰將現世，竟然是只女魔，更甚者還修煉了狠毒至極的靈玄之法。

但女魔受魔王蘇醒波及，魔功盡毀。

但顧澤卻願意留他她一命——看在自己的面子上。

環環相扣，竟逼得宋康脫身不得。

宋康不信天，不信命，因為他自認比天命強大得多，但這出連環計卻讓他恍然。

還了一份恩，就必然要欠下另一份情，要真如此，倒不如都欠著吧。

但終究……情有親疏。

——一方為朋友可以放過敵人，一方為自己可以犧牲下屬，孰優孰劣，高下立判。

足下用力，宋康輕輕巧巧躍上了地面，更為強勁的風雪迎面撲來，他一時間腳下不穩，晃了幾晃。

——救你，與別人無幹，想救而已。

沒辦法，本神醫就是如此心慈手軟虛懷若谷沒法見死不救~

正當宋康自我調侃一番，準備上路時，洞內突然傳來雪彤的呼聲：“餵，先別走！她醒了！”

仿佛有什麽東西硬生生牽扯了腳步，順足底攀沿而上。宋康猛然停步，難以置信般的看向腳旁似不見底的深淵。

“餵餵，聽到了嗎！？快回來！！她醒了！”洞內的聲音更大了，大概整個山頂都能聽見。片刻，更響的喊聲從洞內傳來：“她說話了！”

這次宋康再無猶豫，足尖輕點，迅速回身，飛一般的跳回了洞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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