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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盈盈彩燭三生約 霍霍青霜萬裏行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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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想衣服已經偷到,正好乘此機會們還,免得明晨周綺發窘。奔到新房窗邊,聽得房內話聲,知兩人已酵:,便將衣服放在門口。

這時陳家洛和周仲英一幹人都走了過來。陳家洛道:“宅子四周都圍住了,不怕他飛上天去,咱們一間間房搜吧。”眾人逐一搜去,竟然不見影蹤。無塵怒氣發作,連聲大罵。

徐天宏忽然驚叫:“咱們快去瞧十四弟。”衛春華笑道:“總舵主早已請陸老前輩守護十四弟,請趙三哥守護文四哥,怕他們身上有傷,受了暗算。要是沒人守著閃哥,四嫂還有心情來跟你們開玩笑麽?”徐天宏道:“是。不過咱們還是去看一看吧,只怕這賊不是沖著四哥,便是沖著十四弟時來。”陳家洛道:“七哥說得有理。”

眾人先到文泰來房中,房中燭光明亮,文泰來和趙半山正在下象棋,對屋外吵嚷似乎充耳不聞。眾人又到餘魚同房去。陸菲青坐在石階上,仰頭看天上星鬥,見眾人過來,站起身來,說道:“這裏沒什麽動靜。”這一群英雄好漢連皇帝也捉到了,今晚居然抓不到一個毛賊,都是又氣惱,又奇怪。

徐天宏忽見窗孔中一點細微的火星一爆而隱,拔是房中剛吹熄蠟燭,心頭起疑,說道:“咱們去瞧瞧十四弟吧。”陸菲青道:“他睡熟了,因此我守在外面。”駱冰道:“咱們快到別的地方搜去。”徐天宏道:“不,還是先瞧瞧十四弟。”他右手拿著火把,左手一推,房門應手而開,卻是虛掩著的,見床上的人一動,似乎翻了個身。

徐天宏用火把去點燃蠟燭,一時竟點不著,移近火把看時,卻是燭芯已給打爛,陷入燭裏,顯然燭火是用暗器打滅的。他吃了一驚,生怕餘魚同遭逢不測,快步走到床前,叫道:“十四弟,你沒事麽?”

餘魚同慢慢轉過身來,似是睡夢剛醒,臉上仍是蒙著帕子,定了定神才道:“啊,是七哥,你今晚新婚,怎麽肴小弟來啦?”徐天宏見他沒事,才放了心。拿火把再到燭邊看時,只見一枚短箭釘在窗格上,箭頭還染有燭油煙媒。他認得這箭是餘魚同的金笛所發,更是大惑不解:他為什麽見到大夥過來就趕緊弄熄燭火?又是這般緊急,來不及起身吹熄,迫得要使暗器?

這時陳家洛等都已進房。餘魚同道:“啊喲,各位哥哥都來啦,我沒事,請放心。”徐天宏伸手要拔窗格上短箭,陳家洛在他背後輕輕一拉,徐天宏會意,當即縮手。這時眾人都已看出餘魚同床上的被蓋隆起,除他之外裏面還藏著一人。陳家洛道:“那你好好休息吧。”率領眾人出房,對陸菲青道:“陸老前輩還是請你辛苦一下,照護餘兄弟,咱們出去搜查。”陸菲青答應了,等眾人走開,又坐在階石上。

眾人跟著陳家洛到他房裏。陳家洛道:“把卡子都撤回來吧!”心硯傳令出去,在屋外把守的常氏雙俠、章進、石雙英、蔣四根都走進房來。

陳家洛坐在床上,眾人或坐或站,圍在四周,大家都感局面頗為尷尬,可是誰也不說話。無塵終於忍耐不住,說道:“那毛賊明明躲在十四弟被窩裏,那究竟是什麽人?十四弟幹嗎要庇護他?”這一說開頭,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有的說餘魚同近來行為古怪,叫人捉摸不透,有的說他為何躲在李可秀府裏,混了這麽多時候。常氏雙俠又提到他救護李可秀的事。說了一會兒,章進叫道:“大夥兒去問個清楚。我不是疑心十四弟對大家不起,他擋然是血性男子。不過既是異姓骨肉,生死之交,何事不能實說,幹嗎要瞞咱們?”眾人齊聲說是。

徐天宏道:“十四弟或者有什麽難言之隱,當面問他怕不肯說,要心硯假意送點心,去察看一下怎樣?”蔣四根道:“七哥這法子不錯。”周仲英嘴唇動了一下想說話,但又忍住,眼望陳家洛,瞧他是什麽主張。

陳家洛道:“闖進來的那人躲在十四弟房裏,那是大家都瞧見的了。十四弟和大夥兒一起問生共死,這次又拼了性命相救四哥,咱們對他決無半點疑心。他既這麽幹,總有他的道理。我剛才請陸老前輩在房外照顧,只是防那人疾害於他。只要他平安無事,我想其餘的事不必查究,別傷了大夥兒的義氣。”周仲英叫道:“陳總舵主的話對極。”陳家洛道:“將來他要是肯說,自然會說,否則大家也不必提起。少年人逞強好勝,或者有什麽風流韻事,有時也是免不了的,只要他不犯會規,十二哥自然不會找他算賬。大家請安睡吧。明天要上路呢。”

這番話眾人聽了都十分心服。徐天宏暗暗慚愧,心想:“講到胸襟氣度,總舵主可比我高得多了廣駱冰笑道:春宵一刻值千金,你們新婚夫婦還在這裏幹嗎呀?”眾人都大笑起來。這一笑之下,大宅子中又是一片喜氣洋洋。

餘魚同待眾人一走,急忙下床,站在桌旁,等眾人腳步消失,亮火折子點了蠟燭,低聲道:“你來幹嗎?”

床上那人揭開棉被,跳下床來,坐在床沿之上,低頭不語,胸口起伏,淚珠瑩然,正是李可秀的女兒、陸菲青的女徒弟李沅芷。只見她一身黑衣,更襯得肌膚勝雪,一雙手白玉一般,放在膝蓋上,一言不發,眼淚一滴一滴落在手背。

那日提督府一戰,餘魚同隨紅花會群雄飄然而去,李沅芷傷心欲絕,整天騎了馬在杭州城裏城外亂闖。李可秀明白女兒心事,也不加管束,讓她自行散心。這天黎明,她在西城馳馬,剛巧遇到駱冰從巡撫衙門盜了玉瓶回去。她曾和駱冰數次會面,知她是紅花會中人物,於是遠遠跟隨,直到天目山來。只是她萬萬料想不到,自己魂牽夢縈的那個心上人,竟然就是對這個美貌少婦夢縈魂牽。李沅芷十分機伶小心,駱冰又心情暢快,絲毫沒加提防,居然沒發覺後面有人悄悄跟蹤。

當晚李沅芷蹤跡數次被眾人發現,均得僥幸躲過。她只想找到餘魚同,向他剖白心事,卻闖到了徐天宏和周綺的新房之外。心硯一叫嚷,眾人四下攔截,李沅芷左肩終於吃了常赫志一掌。她忍痛在暗中一躲,聲東擊西地丟了幾塊石子,直闖到後院來,在庭中劈面遇到陸菲青,被他一把拉住。李沅芷驚叫:“師父。”陸菲青怒道:“你來幹什麽?”李沅芷道:“我找餘師哥有話說。”陸菲青嘆氣搖頭,心中不忍,向左邊的廂房一指。李沅芷拍門,叫了幾聲:“餘師哥。”

當眾人四下巡查之時,餘魚同已然醒來,手持金笛,斜倚床邊,以防敵人襲擊,忽然聽得李沅芷的聲音,大吃一驚,忙拔開門閂,李沅芷沖了進去。他想:黑暗之中,孤男寡女同處一室甚是不妥,便亮火折點燃蠟燭,剛想詢問,眾人已查問過來。此情此景,原本無私,卻成有弊,實在好不尷尬,只得先行遮掩再說,以免她從此難以做人。他身上有傷,行動不便,便用笛中短箭打火燭火。兩人屏息不動。待聽得徐天宏拍門,李沅芷低聲道:“餘師哥救我。”餘魚同無法可想,只得讓她躲進了被窩。

若非陳家洛一力回護,這被子一揭,當真不堪設想。好容易脫險,但見她淚眼盈盈,深情款款,餘魚同心腸登時軟了,嘆了口氣,說道:“你對我一片真心,我又不是蠢牛木馬,哪會不知?但你是官家小姐,我卻是江湖上的亡命之徒,怎敢害了你的終身?”

李沅芷哭道:“你這麽突然一走,就算了嗎?”餘魚同道:“我也知對你不起。但我是苦命之人,心如槁木死灰……你,你還是回去吧。”李沅芷道:“你為了救朋友,跟我爹爹作對,我並不怪你,你是為了義氣。”沈吟了一下又道:“似你這般文武雙全,幹嗎不好好做事,圖個功名富貴?偏要在江湖上廝混,這多麽沒出息,只要你向好,我爹爹……”餘魚同怒道:“我們紅花會行俠仗義,個個是鐵錚錚的漢子,怎能做朝廷的走狗?”

李沅芷知道說錯了話,漲紅了臉,過了一會兒,低聲道:“你罵我爹爹!人各有志,我也不敢勉強。只要你愛這樣,我也會覺得好的。我應承聽你的話,以後決不再去幫爹爹,我想我師父也會歡喜。”最後兩句話說得聲音響了些,多半窗外的陸菲青也聽見了。餘魚同坐在桌邊,只是不語。李沅芷低聲道:“你說我官家小姐不好,那我就不做官家小姐。你說你紅花會好,那我也……我也跟著你做……做江湖上的亡命之徒……”這幾句話用了極大的氣力才說出門,說到最後,又羞又急,竟哭了出來。

餘魚同柔聲道:“我當初身受重傷,若非得你相救,千山萬水地送到杭州你府上調養,這條性命早就沒啦,按理說,那是粉身碎骨也報答不了。只是……唉,你的恩德,只好來生圖報了。”

李沅芷霍地站起,說道:“你是不是另有美貌賢慧的心上人,以致這樣把我瞧得一錢不值?”在餘魚同,那確是“除卻巫山不是雲”,他始終對駱冰一往情深。李沅芷人品相貌並不在駱冰之下,但情有獨鐘,卻是無可奈何,聽她如此相詢,不知怎生回答才是。

李沅芷道:“你對她這樣傾心,那她定是勝我十倍了,帶我去見見成不成?”餘魚同給她纏得無法可施,忽然拉下臉上蒙著的手帕,說道:“我已變成這麽一個醜八怪,你瞧個清楚吧!”李沅芷驀地見到他臉上凹凹凸凸,盡是焦黃的瘡疤,燭光映照下可怖異常,不由得嚇了一跳,倒退兩步,低低驚呼一聲。

餘魚同憤然道:“我是不祥之人。我心地不好,對人不住,做了壞事,又是生來命苦……現今你好走了吧!”李沅芷驟然見到他這副模樣,心驚膽戰,不知如何是好。餘魚同哈哈大笑,說道:“我這副醜怪樣子,你見一眼也受不了。李小姐,你後悔今晚到這裏來了吧?哈哈,哈哈!”他邊說邊笑,狀若瘋狂。李沅芷更是害怕,輕呼一聲,掩面奔出房去。餘魚同笑了一會兒,自悲身世,伏在桌上痛哭起來。

陸菲青坐在房外階石之七,雖然不明詳情,也已料到了七八成,心知這時對餘魚同勸慰開導都無用處,心想:“沅芷夜來之事,雖然有關女孩子的名節,但如不說明謝罪,可對不起紅花會眾位朋友。”於是走到陳家洛房來。

陳家洛剛睡下。心硯聽得陸菲青叫門,忙開房門,陳家洛起床披衣相迎。陸菲青道:“總舵主,我向你請罪來啦!”陳家洛驚道:“什麽?十四弟怎麽樣?”只道餘魚同遭遇兇險。陸菲青道:“不是,他很好。你道今晚來搗亂的是誰?”陳家洛道:“不知。”陸菲青道:“那是我的小徒。我管教無方,縱得她任性胡為。今日是七爺大喜的閂子,無禮打擾,驚動各位,實在是萬分抱憾。”陳家洛默然不語。陸菲青道:“小徒已經走了,曰後我定要找到她,向各位賠罪。現今我先行謝過。”說著站起來深深一揖。

陳家洛忙站起還禮,隔了一會兒,說道:“令徒武功得自前輩真傳,身手確是不凡。”陸菲青只道陳家洛是指她今晚闖莊而言,哪知他兩人曾在西湖交過手,說道:“這孩子少不更事,到處惹禍,得罪朋友,我有時真後悔收了這個不成器的徒兒。”陳家洛道:“前輩太客氣了。令徒曾到過回部吧?”陸菲青道:“她從小在西北一帶。”陳家洛道:“嗯,我見他和那位回人姑娘好似交情不錯。”霍青桐和陳家洛離別之時,曾說過一句話:“那人是怎樣的人,你可以去問她師父。”陳家洛幾次想問陸菲青,總覺太著痕跡,始終忍著不問,此刻陸菲青自己過來談起,這才輕描淡寫、似乎漠不關心地問了幾句,其實心中已在怦怦暗跳,手心潛出汗水。

陸菲青道:“那是為了搶可蘭經的事,才和她結識的。起初有過一點誤會,霍青桐姑娘還和小徒交過兩次手,後來我出來說明跟天山雙鷹的交情,兩人才結成朋友。年輕人一見如故,倒著實親熱呢。”說罷撚須微笑。陳家洛聽著卻滿不是味兒。

陸菲青只道他早知李沅芷是女子,始終沒提她女扮男裝的事。陳家洛心中不快,臉上雖然沒顯出來,但言語之間不免稍露冷淡。陸菲青只道他心惱李沅芷無禮闖莊,紅花會這許多英雄人物,居然沒能扣住一個初出道的少女,未免有失面子,心下甚是歉然,哪猜得到他另有心事。當下又道歉幾句,正要告退,忽然門外心硯叫道:“少爺,十四爺來啦!”

門簾一掀,一名莊丁扶著餘魚同進來,他見陸菲青也在這裏,不覺一愕。莊丁退了出去。陳家洛道:“你有事對我說,我過來不是一樣?你身上有傷,別多走動。”餘魚同道:“總舵主,剛才有個人躲在我房裏,你一定瞧出來了。你當時故作不知,給我面子,做兄弟的很感激你的好意。你雖然不問,我可不能不說。”陳家洛道:“咱們情同骨肉,還有什麽信不過的。”餘魚同道:“這人全是沖著小弟一人而來,和大夥決無幹系。只因這事說來和人名節有關……”陳家洛道:“既然如此,那不必說了。好啦,這事以後咱們誰也別提,你回去休息。心硯,扶十四爺回去。”餘魚同以為陸菲青已將此事說過,陳家洛怕他不好意思,是以不願再提,於是致謝回房,陸菲青也即作別。

次晨眾人齊下山來。各人互道珍重,分頭進發。

陳家洛和周仲英一路本是問往西北,但周仲英說,他當年在嵩山少林寺學藝之時,便曾聽師父及師伯叔們說起,南方莆田少林下院的武功與嵩山少林一脈相傳,但數百年來莆田少林寺出了幾位了不起的人物,於少林派武功頗有發揚。乘著此番南來,意欲就近前去探訪,盼有機緣切磋求教。陳家洛道:“南少林門人弟子遍於江南,聲勢浩大,周老前輩於切磋武功之餘,盼多所結納。曰後咱們舉事,要是少林寺肯助一臂之力,實是天下百姓之福。”周仲英道:“謹當奉命。”於是帶同妻子及徒弟孟健雄、安健剛,啟程向南。

臨別時周大奶奶對周綺再三叮囑,現今做了媳婦,不可再鬧小性子,爭鬥生事。周綺撅起嘴唇道:“要是他欺侮我呢?”說著嘴唇向徐天宏背心一歪。周大奶奶道:“好好的怎會欺侮你?”昨晚花燭之夜,李沅芷前來一鬧,駱冰把他們的衣服搬了個地方,也不知那個法兒還靈不靈。周綺心中很是惦記,但不好意思再問駱冰,這時見父母遠別,不禁掉下淚來。

周仲英囑咐了女兒幾句,對徐天宏道:“你妹子性子直爽,很不懂事,宏兒你要多多擔待。要是她沖撞於你,可別跟她一般見識,將來讓我罰她。”周綺急道:“爹爹你也幫他,難道定會是我不好?”周仲英一笑上馬,向陳家洛和文泰來等抱拳作別,向南而去。

陳家洛、文泰來、駱冰、徐天宏、周綺、章進、餘魚同、心硯一行八人,向北經孝豐、安吉、溧陽,到了江寧。渡過長江後,文泰來傷勢已然痊愈,餘魚同也已大好。一路往北,天時漸寒,時逢霜雪,已是初冬景象。過開封後,餘魚同傷勢痊可,便棄車乘馬。

這一日出了開封西門,八騎馬放開腳步,沿著大道奔去。朔風怒號,塵沙撲面。文泰來所乘白馬腳程奇快,一騎馬先沖了上去,一口氣奔出五十裏,來到一處鎮甸,叫飯店殺雞做飯,先行預備,等眾人到時打尖。他坐在店口,泡了壺茶,拿著手巾抹臉,忽見東邊店房中人影一晃,有人探頭張望,一見到他便急忙縮回。文泰來起了疑心,背轉身喝茶。過了小半個時辰,陳家洛等也都趕上來了,文泰來悄悄和眾人說知。徐天宏向東店房一看,只見窗紙舐濕,一顆烏溜溜的眼珠正向他們註視,見到徐天宏的眼光射來,立即避開。徐天宏低聲笑道:“那是初出道的雛兒,半點規矩也不懂,一下子就露出了馬腳。”駱冰笑道:“這樣的人也出來混道兒,看來還在打咱們的主意呢。”

陳家洛向心硯道:“你過去瞧瞧,要是他手頭不便,就接濟他一點。”心硯應聲站起,走到那店房門口,高聲吟道:“天下萬水俱同源,紅花綠葉是一家。”這是紅花會招呼同道的訊號。江湖上各幫會互通聲氣,患難相助,縱然不是紅花會會友,只要知道訊號,回答一句:“小弟是某某幫某某舵主屬下,有求紅花會大哥相助。”那麽幾兩銀子的接濟是一定有的。心硯見房中寂然無聲,又說了一遍,忽然房門呀的一聲打開,一個黑衣人走了出來,那人一頂大帽遮住了半邊臉,伸手遞過一個紙閉,道:“給你們十四爺。”心硯接住了,正要詢問,那人已奔出店門,上馬疾馳而去。

心硯把紙團交給餘魚同,道:“十四爺,那人叫我給你的。”餘魚同接過打開,見紙上寫著十六個細字:“情深意真,豈在醜俊?千山萬水,苦隨君行。”筆致娟秀,認得是李沅芷的字跡。不料她竟一路跟隨而來,他眉頭一皺,把字條交給陳家洛。

陳家洛看了,料想是男女私情之事,不便多問,將字條還了給他。餘魚同道:“這人跟我糾纏不清,現下一定在前路等待。小弟想在此棄陸乘舟,避開這人,到潼關再和大家會齊。”章進怒道:“咱們這許多人在這裏,又何必怕他?他本事再好,咱們也鬥他一鬥。”餘魚同道:“不是怕,我是不想見這個人。”章進道:“那麽咱們教訓教訓他,叫他不敢跟隨就是了。這是什麽人?這般不識好歹!”餘魚同好生為難,不便回答。

陳家洛知他有難言之隱,說道:“十四弟既要坐船,那也好,在船上可以多睡睡,沒騎馬那麽勞頓。心硯,你跟著服侍十四爺。”心硯答應了。他小孩心性,嫌坐船氣悶,雖然公子之命不敢違抗,不免怏怏。餘魚同看出了他的心意,堅稱傷勢已經痊愈,不必心硯隨伴。於是眾人來到黃河邊上,包了一艘船,言明直放潼關。

陳家洛等送餘魚同上船,眼見那船張帆遠去,才乘馬又行。章進對餘魚同吞吞吐吐的神氣很是不滿,連罵:“酸秀才,不知搞什麽鬼。”駱冰道:“十四弟燒壞臉後,心情很是不快,做事不免有點異常,咱們就順著他點兒。”周綺道:“那次咱們在文光鎮上,聽說他和一個姑娘在一起,後來又不知怎樣的到了杭州。”章進道:“他鬼鬼祟祟的,多半跟娘兒們有關,否則為什麽怕人家找麻煩?”文泰來喝道:“十弟你別胡說。”

餘魚同坐船行了幾日,見李沅芷不再跟來,才放下了心。這日遇上了逆風,天色已黑,離鎮甸仍遠,水勢湍急,舟子不敢夜航,只得在荒野間泊了船。餘魚同喝了幾杯酒,倒頭便睡,中夜醒來,只見一輪圓月映在大河之上,濁流滾滾時下,黃浪翻湧,氣象雄偉,逸興忽起,抽出金笛,悠悠揚揚地吹了起來。他感懷身世,滿腔心事,都在這笛聲中發洩出來,一時激越,一時淒楚。正自全神吹奏,忽聽背後有人高聲喝彩:“好笛子!”微微一驚,收笛回頭,月光下只見有三人沿河岸走來。

三人走近,其巾一人說道:“我們貪趕路程,錯過了宿頭,正自煩惱,聽閣下笛聲清亮,禁不住喝彩,還請勿怪。”餘魚同聽他說得客氣,忙站了起來,說道:“荒野之間,小弟胡亂吹奏,聒噪擾耳,有辱清聽。”那人聽他說話文誥謅的,似是個讀書人,緩緩走近。

餘魚同道:“如蒙不棄,請下舟來小酌一番如何?”那人道:“最好,最好!”三人走到岸邊,縱身躍起,都輕飄飄地落在船頭。只那魁梧大漢所背兵刃看來十分沈重,落下時船頭一沈。餘魚同心中吃驚,暗忖:“這三人武功不弱,不知是何等人物,倒要小心在意。”當下假作文弱膽怯,雙手緊緊握住船邊,只怕船側而落下水去。

只見當先一人軀幹魁偉,穿件繭綢面棉袍,似是個鄉紳。第二人滿腮濃須,整張臉只見黑漆一團。第三人卻穿蒙古裝束,一件羊羔皮袍翻出半截,身形舉止,顯得剽悍異常。這三人都背著包裹,帶了兵刃。餘魚間知金笛惹眼,在三人上船之前早就收起。他叫醒舟子,命暖酒做飯,款待來客。舟子見深夜中忽然來了生人,甚是疑懼,但一路上餘魚同使錢十分豪爽,既是雇主吩咐,也就照辦。

那身材魁梧的人道:“深夜打擾,實在冒昧。”餘魚同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何冒昧之有?”那人聽餘魚同說話愛掉文,說道:“請教閣卩尊姓大名?”餘魚同道:“小弟姓於名通,金陵人氏,名字雖然叫通,可是實在不通之極。此番應舉子業,竟爾名落孫山,回鄉愧對父老,說來汗顏無地。”那人道:“原來是一位秀才相公,失敬了。”餘魚同道:“小弟鄉試不捷,禍不單行,舍下覆遭回祿。祝融肆虐,房屋固是片瓦無存,顏面亦是大毀,難以見人。無可奈何,只得想到甘肅去投親,擬謀一席西賓,聊作鷦寄。唉,時也命也,生不逢辰,夫覆何言?”這番話只把另外兩人聽得面面相覷,不知所雲。那鄉紳模樣的人卻讀過一點書,說道:“相公也不必灰心。”

餘魚同道:“請教三位尊姓。”那人道:“小弟姓滕。”指著那黑臉胡子道:“這位姓顧。”指著那蒙古裝束的人道:“這位姓哈,是蒙古人。”餘魚同作揖,連說:“久仰,久仰。萍水相逢,三生有幸。”那姓滕的見他酸氣沖天,肚裏暗笑。餘魚同聽他說話是遼東口音,心想:“這三人不知是敵是友,如是江湖好漢,倒可結交一番,日後舉事,也可多一臂助。”說道:“三位深夜趕路,那可危險得緊哪?”姓滕的道:“不知有什麽危險?”餘魚同搖頭晃腦地道:“道路不寧,萑苻遍地,險之甚矣,險之甚也。”那姓顧的一拉姓滕的袖子,問道:“他說什麽?”姓滕的道:“他說道上盜賊很多。”姓顧的和姓哈的一聽,都哈哈大笑。

這時舟子把酒菜拿了出來,那三個客人也不和餘魚同客氣,大吃大喝起來。那姓滕的道:“相公笛子吹得真好,請再吹一曲行麽?”餘魚同怕金笛洩露了自己行藏,只是推辭,道:“小弟生性怯場,一見有人,便手足無措。文戰失利,亦緣於此。”那姓哈的道:“我來吹一段。”從衣底摸出一只鑲銀的羊角,站直身子,嗚嗚嗚地吹了起來。餘魚同聽那角聲悲壯激昂,宛然是“風吹草低見牛羊”的大漠風光,心中激賞,暗暗默記曲調。

三人喝完酒後,起來道謝告辭。餘魚同有心結納,說道:“如承不棄,就在舟上委屈一宵,天明再行如何?”那姓滕的道:“那也好,只是打擾了。”餘魚同仍是睡在後艙,那三人也不脫衣,便在前艙臥下。不一會,餘魚同假裝鼾聲大作,凝神竊聽三人說話。

只聽那姓哈的道:“這秀才雖然酸得討厭,倒不小氣。”姓顧的道:“算他運氣。”姓哈的道:“明天能到洛陽麽?”姓滕的道:“過了河,找三匹馬,趕一趕也許能行。”姓哈的道:“我就擔心韓大哥不在家,讓咱們白跑一趟。”姓顧的道:“要是見他不著,咱們就找到紅花會的太湖老巢去,鬧他個天翻地覆。”姓滕的忙道:“悄聲。”餘魚同大吃一驚,心想:“原來這三人是紅花會的仇人,他們到洛陽去找姓韓的,多半是找韓文沖了。”

那姓滕的道:“紅花會好手很多,他們老當家雖然死了,聽說新任的總舵主也是個厲害角色。這裏不比關東,老二你可別胡來。”姓顧的道:“咱們關東六魔橫行關外,江湖上好漢提到咱們名頭,哪個不忌憚幾分?哪知老三和老五、老六忽然都不明不白地給紅花會人害死了,這仇要是報不了,咱們也不用做人啦。”言下極是氣憤。餘魚同心想:“原來是關東六魔中的人物,三魔焦文期是陸師叔殺的,五魔閻世魁、六魔閻世章死於回人之手,怎麽這幾筆賬都寫在紅花會頭上?”

原來關東六魔中大魔滕一雷是遼東大豪,家資累萬,開了不少參場、牧場和金礦。二魔顧金標是著名馬賊。四魔哈合臺本是蒙占牧人,流落關東,也做了盜賊。他們在遼東聽說焦文期受托找尋一個被紅花會拐去的貴公子,突然失蹤,數年來音訊全無。最近接到焦文期的師弟韓文沖來信,才知這結義兄弟已在陜西遇害。三人怒不可遏,當即南下,要找紅花會報仇。到北京後,得悉閻氏兄弟也給人害了,這事與紅花會也有幹系。三人吏是驚怒,趕到洛陽來找韓文沖要問個清楚,卻與餘魚同在黃河中相遇。

那三人談了一會兒,就睡著了。餘魚間卻滿腹心事,直到天色將明才朦朧入睡,只合眼了一會兒,忽聽得人聲嘈雜,吆喝叫嚷之聲,響成一片。他從夢中驚醒,跳起身來,抽金笛在手,從船艙中望出去,只見河中數百艘大船連檣而來。當先一艘船上豎著一面大纛,寫著“定邊大將軍糧運”七個大字,原來是接濟兆惠的軍糧。大船過去,後面跟著數十艘小船,都是官兵沿河擄來載運私人物品的。

餘魚同那船的舟子見情勢不對,正要趨避,已有六七名清兵手執刀槍跳上船來,不問情由,就打了舟子一個耳光,命他駕船跟隨。餘魚同知道官兵欺壓百姓已慣,難以理喻,也就順其自然。哈合臺甚是惱怒,想出去和清兵拼鬥,被滕一雷一把拉住。

清兵走到後艙,見餘魚同秀才打扮,態度稍和,喝問滕一雷等三人幹什麽的。滕一雷道:“咱們上洛陽去探親。”一名清兵喝道:“都到前艙去,把後艙讓出來。”哈合臺怒目相向,便欲出手。滕一雷叫道:“老四,你怎麽啦?”哈合臺忍住怒氣。餘魚同便到前艙,低聲道:“秀才遇著兵,有理說不清。我索性不說,你兵大爺豈能奈何我秀才哉?”

幾名清兵搭上跳板,從另一艘小船裏接過幾個人來。一名清兵道:“言老爺,這艘船幹凈得多,你老人家瞧瞧中不中意?”那言老爺從後艄跨進艙來,瞧了一眼,道:“就是這裏吧!”大刺刺地坐了下去。餘魚同向那言老爺望得一眼,心突突亂跳。原來這人便是曾去鐵膽莊捉拿文泰來的言伯乾。他給餘魚同的短箭射瞎了一只眼睛後,剛養好傷不久,帶了一個師弟、兩個徒弟,要到兆惠軍中去效力立功。

言伯乾雖然只剩一目,眼光仍然敏銳,一見餘魚同身形,便即起疑,又見他臉上遮布,疑心更盛。假意走到前艙來,和滕一雷攀談了兒句,忽然身子微側,似乎在船上立腳不定,右手在空中亂抓幾下,一把抓住餘魚同臉上的布巾,拉了下來。其時顧金標見他要摔向自己身上,……然而然地伸出左掌,向他肩頭輕輕捺去。言伯乾猛然一縮,竟沒讓他捺到,這一來,兩人都知道對方武功不弱,對瞧了一眼。

言伯乾先不理會顧金標,向餘魚同臉上瞧去,見他滿臉瘡疤,難看異常,與射瞎他的那個俊俏小夥子全不相同,說道:“船晃了晃,沒站穩,對不住啦。”把帕子還給了他。餘魚同接過,蒙在臉上,說道:“家裏失火燒壞了臉,這副德性見不得人,沒嚇壞你吧?”

言伯乾聽他口音,心中又是一動,但想到他的相貌,不再有絲毫疑心,轉身對顧金標道:“老兄原來是江湖同道,請進來坐吧。”滕一雷等三人也不客氣,先問言伯乾的姓名,聽說他是辰州言家拳的掌門人,江湖上說來也頗有名望,於是不加隱瞞,說了自己姓名。言伯乾的師弟名叫彭三春,是湖南邵陽人。雙方談些關外與三湘的武林軼事,倒也投契。這一來喧賓奪主,餘魚同反給冷落在前艙了。

餘魚同見兩路仇人會合,自己孤身一人,實是兇險異常。他本來心灰意懶,這時大敵當前,敵愾之氣一生,反而打起了精神,獨自在前艙吟哦從前考秀才時的制藝八股,什麽“先王之道,聖人之心”,什麽“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越讀聲音越響,得意非常,一面卻用心竊聽他們談話。言伯乾聽了他背書之聲,只覺有些討厭,更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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