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明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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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尼雅閣下又出去了。
約瑟目送那個煥發著光彩的金色背影躡手躡腳的消失在門後，抱著一塊石板走進大殿。
殿閣經過幾天的整理和修繕變得既整潔又明凈，只是有限的陳設讓它看起來有幾分空曠，毋須逡巡，他的目光就落到了自己想要找的身上。
雅威閣下靠坐半開的窗戶前，雙眸微闔，陽光灑在他前面的窗格上，看起來十分溫暖。
無疑，哈尼雅閣下是趁著雅威閣下休憩的時候出去的，他似乎有什麽小秘密並不想讓雅威閣下知道。
雖然不知道是什麽小秘密，但是約瑟還是不能理解。
外面的世界究竟有什麽好的呢？
他就不覺得外面的世界有什麽好，雖然他的見識還很淺薄，只有十六歲，是奴隸出身——生活在這座城裏的年輕人基本都是外地遷來的，像他這樣的奴隸或者戰俘，本身沒有自由民的權力。
他一直篤信一個人的壞運氣是有限的，所以在遭遇更壞的結果前他被神殿收留了，從那以後他就把這裏當家，所有人都走了他也一直留在這裏。
這座美麗富饒的城裏沒有流浪漢，約瑟也不認為自己是什麽流浪漢，盡管沒有經濟來源的他靠吃野菜果腹，他不想舔權貴們腳下的盤子，也不想裸/露著到高臺上扭動肢體。
但是他沒有挨過餓，也不用仰人鼻息，偌大一個神殿由他一個人打理，還挺忙碌，每天這走走那探探，偶爾和夜半來這裏長嘯的野犬對峙——這些畜生比人更懂得團結，知道什麽叫勢單力薄，趕走它們可不容易。
一個人的壞運氣總是有限的，他深信不疑，神殿想來也是這樣。
這個荒郊的敗落廟宇在很多人眼裏像墳地，而他就是墳地上守夜的幽靈，兩個眼睛能在黑夜裏發出綠光的那種。
約瑟見過它的繁華，未竣工前它就被人殷切的期待著，又目睹它像一道閃電急速夭折，那個時候還是沒有竣工。
他們一直在一起，在度過了很長一段時間的一人時光後，神殿突如其來的迎來了它的第一波客人。
奇特的客人們，擅長反客為主，自在的像是這裏原本的主人。
這個形容很古怪，卻是和野犬鬥智鬥勇鍛煉出驚人直覺的約瑟見到雅威的第一感覺。
要知道他在這裏待了那麽久都沒敢生出這種念頭！不過他並不討厭這種感覺，相反還很喜歡和雅威呆在一起。
‘在雅威閣下的身邊總能感覺到莫名的安心和安全’
約瑟點著腳悄悄的走到桌子邊，大殿裏現在只有兩張桌子，一張是哈尼雅閣下的，上面擺滿了各種漂亮的木片。
哈尼雅閣下像所有祭司一樣會做日課，那些小木片就是他研讀的經典，雅威閣下則像引導小祭司的大祭司，哈尼雅閣下有什麽不懂得總會去問他，後來邊上又支了第二張，這一張是約瑟的。
‘簡直像夢一樣’，他不出聲的想，因為前幾天他還不得不跟頭野獸似的，現在卻專心的做起了文明人，饑餓，寒冷，緊繃的情緒一一遠去，生活的重心變成了讀經。
沒有去碰那些漂亮的小木片，免得粗糙的手把它們弄壞，他將從廢棄很久的倉庫裏倒騰出來的石板放在桌上——盡管他已經很小心了，石板到底是石板，免不了發出聲音。
咚得一聲，像小石子落入古潭，他快速看了邊上一眼。
雅威閣下依舊閉著眼睛，他松了口氣，挪著半邊屁股小心翼翼的坐在石板前。
【已有的事後必再有，已行的事後必再行】
這裏的光線不是很好，深色的石板有些年紀了，上面留刻的印跡很淺，他不得不貼近了去看上頭寫了什麽。
【......專心用智慧尋求，以查究天下所做的一切事...】上面的每個字他都能認出來，組合在一起簡直不知所雲！幸而石板上有前人留下的註釋，只是字比本記更小，他幾乎是鼻子貼在那上面才能一個一個的辨認出上頭的文字。
這項工作讓他投入，很快就沒了雜念，只見某位祭司在石板註釋道：日自東升，又從西落，一天過去，一天又來，江從海出，河往海流，一代過去，一代又來，人事不能道盡，普天之下亦無新事，豈不叫萬事令我等厭煩......
約瑟臉上出現細密的汗，他撓了撓後腦勺望著這塊石板發呆。
“眼看，看不飽，耳聽，聽不足”卻是雅威不知何時走到他的身邊，念出了石板上面的文字。
“彎曲的，不能變直，缺少的，不能足數”
“我吵醒您了嗎”約瑟慌忙站起來不好意思的問。
神讓他坐下，眼中含笑：“可有不解的”んttps：//
約瑟又是激動又是克制的搖了搖頭，搖了一半想起什麽又乖乖的點頭：“我只是突然想到前任祭司曾同我說的話，他說，虛空的虛空，凡事都是虛空”
“你的悟性很好”神讚道。
第一次被誇獎約瑟有些臉紅，他一個人的時候也喜歡胡思亂想，不過那時無人能解他的疑，這下不免向雅威請教。
“可是我不能理解，如果人這一生都是虛空，我們所歷的勞碌，一切的苦難是為了什麽呢？”
“你認為苦難源於什麽”神問他。
約瑟思索了一下，答道：“是智慧”
“亞當夏娃吃了智慧果才是知曉苦難的開端”
“人常言禁果是萬惡的根源”神溫言看他，“你道‘知曉苦難’才是苦難的開端，何以見得呢”
祂的眼神充滿了鼓勵，人漸漸的就不忐忑了。
“苦難本就存在，它隨處可見”約瑟說道，比著指頭舉例，“譬如我每天都會四處清掃灰塵，防止蜘蛛在角落結網，細想蜘蛛吐絲不易好不容易成了網卻被我掃掉，這是它的苦難吧？再還有那些占地盤的野狗，它們無棲身之所也是苦難吧......苦難就是苦難，不能因為它們不會說話就無視掉”
他看事情的角度很是清奇，於是神就問他：“既知如此你豈無愧意？”
明知蜘蛛辛苦，野犬流離也堅持不懈的行清掃驅趕之事。
“自然，不讓神殿蒙塵是我的職責！”約瑟理很直氣很壯的說道，“雖然它們的苦難因我而起，可是它們不如我知道苦難，不知道苦難也就不會因為苦難而苦難”
“所以我說‘知道’才是苦難的開始”
神因他的話失笑，漸漸又平覆了嘴角，與人而言，和蛛網灰塵為伍是苦難，同野狗爭搶地盤也是苦難，約瑟不言自身之苦，實則也知自己身處苦難，神為他的通透喜又為那些一直看不透的憂，祂看著窗外：“又如何不是呢”
“多有智慧就多有愁煩，加增知識就加增憂傷，從來如此”
從那個方向能看到哈尼雅閣下的離去。
‘雅威閣下並未真正休憩，恐怕將哈尼雅閣下的動靜都看在眼裏’意識到這一點，約瑟抿了抿唇，感覺自己介入了一場小祭司和大祭司之間的分歧，他用餘光掃了邊上的桌子一眼。
那上面堆了很多義人故事，都是哈尼雅閣下這幾天找來的。
他們的分歧是什麽約瑟不清楚，也認為自己並沒有這個資格過問，不過那些騙七歲小孩的故事他也看過幾篇，他想起其中一個義人除惡扶奸的故事，他帶入的倒不是那位義人，而是在故事開始之前什麽也沒做卻被惡霸無故欺淩的良民。
“雅威閣下”他喚道，“聽聞好人時常不長命，因為容易惹禍上身，比較起來壞人反倒總能稱心如意”
“這是為什麽，好人不該比壞人得到更多的公義和優待嗎”
神為他在石板上圈出了這樣一句話：【凡事都有定期，天下萬務都有定時】
“天下萬務有定時，生死有，哭笑有，或有福，或有禍”約瑟輕聲念道。
“該靜時靜，當言時言”神同他說道，“你所言智慧亦是如此，智能明目也能障目，行義不過分，不自逞真理必不會自取敗亡。行惡不過分，不要為人愚昧，又何必不到期而死呢”
“那我這樣的是不是只要少行少言就能平安到老了”人生很沒有追求的約瑟問道。
神頷首，繼續看著那塊石板：【思慮多，白日易做夢，言語多，就顯出愚昧】
“不增添，也無所減，便是最好”祂很讚同那上面觀點的說道。
“我會好好記下來的。”約瑟持刀嚓嚓的就要往泥板上刻閱讀筆記，神見他兩只手全是泥灰，就從哈尼雅的桌子上勻出了許多潔凈的木片給他。
“我擅自取用，哈尼雅閣下回來不會生氣嗎”約瑟問。
木片價高難得，是一種奢侈品。
神靜默了一會兒，才道：“不會”
天使已無心日課，留著這些也沒用，不如物盡其用。
約瑟不知道祂心中思慮，聽到他篤定說不會就歡喜的受了，木片質軟，雖然不耐存儲，用來練習最好不過，不過他習慣了在硬石板上書寫，一時不習慣克制力道，總是將它戳的一塌糊塗，神看不下去，又重新指點他習字刻書。
光線隨著時間的流逝漸漸移到了角落裏的桌子上，他們在早晨的陽光下交流，一時氣氛極融洽。
“您教我的方法讓我刻出來字比工匠刻出來的還要好”約瑟看著他半日的成果，心中無比滿意，他正想說更多，外面忽然傳來了女人的聲音。
“雅威大人在嗎！”是無回的侍女，她們又來訪了。
這幾天約瑟對這個聲音可以說是很熟悉了。
她們一連喊了三聲沒聽到回應就自顧進來了，做事就同她們的主人一樣，也只是象征性的詢問，並不是真的征求別人的意見。
“您在這裏真是太好了”領頭的侍女看到雅威很驚喜的說道，然後命人將擺在中庭的大王花擡進來。
“這是我們主人送給您的禮物，希望您能喜歡”
雅威沒有說話，約瑟已經屏住了呼吸，不過就算這樣他也註意到雅威換了只手拿杖。
“這是什麽氣味！”當這時，失蹤了一個上午的哈尼雅堪堪回來，他一進入大殿就皺起眉，看到那幾張熟面孔，心裏就明白了。
“又是你們啊”他看了那朵大開大合顏色絢爛的臭臭花一眼，有心想說什麽，奈何現在不是時候，亞伯蘭就等在門外，得盡快打發他們走。
“勞你們主人這樣費心了，我們會給它找個合適的地方安置的”他說道，用眼神示意約瑟送客。
他還沒刻完呢.....一張臉憋得通紅，只能用嘴巴呼吸的約瑟只好抱著他的幾片木片站起來。
“請您跟我來”他同無回的人說，從她們幾次送物資過來的舉動，約瑟判斷出她們並沒有惡意，所以他對她們也不如第一次那樣敵視，不過今天這禮物實在太出人意料了，難怪哈尼雅閣下看起來格外急躁。
侍女不是很想走，因為她還沒得到她想要的反饋。
‘這下恐怕不好向露西大人交差了’
她偷偷打量雅威的臉色，發現什麽也看不出來，除了在她們進來時換了下姿勢，他平靜地好像聞不到任何奇怪的味道，而在哈尼雅的盯梢下——金發美人雖然生的極好看，但是脾氣顯然不如雅威大人的好，要命的是身手非常好，吃過幾次虧的侍女無奈只得悻悻離去。
清退了所有無關人員之後，哈尼雅同註視著大王花的神說亞伯蘭求見。
神沒有很意外，在已經修繕好的神殿大廳內接見了亞伯蘭。
亞伯蘭卻很緊張，他一向是個穩重的男人，做事都會經過縝密的思考再制定周密的計劃，但這一次卻像是被誰推動著往前一樣。
雖然說和他同一陣線的不是別的什麽人，而是神的天使，大概是從未有過的榮幸沖擊了他的大腦，所以他才會生出這種半只腳踩在雲團上一樣的錯覺吧，再加上前面那朵花的氣味熏得他頭昏腦漲...
良好的教養讓男人說不出太粗鄙的話，但是神怎麽會放氣味這樣濃烈的花在身邊呢？
神沒有錯漏亞伯蘭心中的腹誹，祂看著花，又由此想到了某位不講理的任性魔王，不禁有些好笑。
感受到花的委屈，祂撓了撓它的花瓣，一番舟車勞頓之後已經有所萎靡的大王花瞬間精神起來。
它的快樂就快要爆炸了！在它爆發出更強烈的氣息之前神將它縮小紮成一束，用神力將它送到地獄魔王的王座上，甚至十分貼心的為它加綁了一條淺藍色的緞帶。
“！”
一走進萬魔殿差點被熏個仰倒的別西蔔捂著鼻子叫道：“貝希摩斯，你在這裏圈地了嗎”
“我怎麽會做這種事”混沌龍憤怒的一記掃尾，覺得他這是在歧視他們龍族，“就算你在開玩笑，我也要生氣了”
他們簡單的打了起來，很快又地動山搖。
——
“主”亞伯蘭同手同腳的在神的面前跪下。
“亞伯蘭，你這次尋來又有何事呢”祂收回註視地獄的目光，看著人類問道。
亞伯蘭低下頭，向祂征詢義人判斷之法。
“吾之義人是為信，若經過考量認位此人是義人，就讓其默誦【adonai】吧”神說道，並未為難他，給出了具體的方法，“信心得建，是非吾自有公斷”
“信心得建，那該以什麽為約呢”哈尼雅不等亞伯蘭說話先開了口，神看了他一眼，殿中頓時涼風嗖嗖，但是哈尼雅並不退縮，他知道神喜歡玩文字游戲，這個時候必須要論斷清楚，免得被祂像那個時候忽悠亞伯蘭一樣的再一次忽悠走。
面對索要憑證的哈尼雅，神一揮袖，四周狂風驟起，四壁門窗紛紛關閉，隔絕了外頭之陽光，整個大殿頓時陷入一片幽深黑暗當中，亞伯蘭眼前發昏，幾乎要失聲叫出來，但是哈尼雅抓住了他的手。
天使的手很溫熱，從中生出的堅定和勇敢猶如明火，漸漸點亮了亞伯蘭的心，他聽到邊上的天使說：“您讓這裏多出了十盞未亮的燈”
什麽燈？黑燈瞎火中他四處張望。
“城中有一義人，這燈便得亮一盞”黑暗中他主的聲音依舊清冽，但是看不到祂身之所在讓亞伯蘭很惶恐。
“您說話算話，只要十盞燈亮，您就不毀滅所多瑪”
神對此的回應卻是直接亮起了五盞。
突如起來的火光明亮了亞伯蘭的眼，他看到近在咫尺的天神，看到從祂的金目裏仿佛游走出一條光線，它將墻壁上多出來的五盞燈一一串聯，每到一處便從燈上浮現出一個人的模樣。
“義人有數，十止於此”
上面分別是羅得，阿芙拉，還有他兩個侄孫女，還有守門的那位小祭司。
“羅得有義，稚子無辜，約瑟虔信，若能讓剩餘的燈亮起，所多瑪不滅”
神豈是這樣好說話？亞伯蘭心中隱約覺得這樣不好，但是哈尼雅卻迫不及待的代他應下了。
“我們一言為定！”
---
“您是否應得過於倉促了呢”從神殿裏退出後亞伯蘭問哈尼雅，義人並不好尋，天使在大殿內的信心十足讓他覺得很奇怪。
“...恕我愚見，常言引火燒身”他們離了神殿，在爬滿爬山藤的外廊下邊走邊交流——清理的時候哈尼雅特意留下了它們，因為荒僻而肆無忌憚生長的藤蔓經過打理變得翠綠，這是生機的象征，而借著繁茂植被的掩映，同時給人以天神的耳目被遮擋的錯句，亞伯蘭壓低了聲音，說出自己的感覺。
“......況且神毀滅所多瑪的決心未必似我等所想那般強烈，祂很公義.....”交流戛然而止，他們看到外廊的盡頭約瑟低頭好像在尋找什麽。
小祭司奉命送上一批客人們出門，怎料半路憑空摔了一跤，懷裏的木片落了一地，他只得送完客人回來尋找，沒想到木片入了草叢變得十分不起眼，找到現在也沒有找齊。
哈尼雅手微動，四散的木片便趁人不註意全聚到了他的手中，認出這是他使用的木片，他又看了一眼上面的內容才將它們交給約瑟。
“進步很大”他誇了一句，越過有些呆怔的少年和亞伯蘭往大門外面走去。
“我自有考量”他繼續同亞伯蘭說道，心知對方是因為知道羅得一家都是神認證的義人了，放心之餘開始退縮，“祂若有心，不過毀滅來的早晚罷了，總得設法拖住祂欲毀滅的心，才有下一步可行”
“那您準備怎麽做”亞伯蘭見他能讓木片這樣的死物聽話，目光重新展露出敬畏的問。
“辦法是想出來的，再不行”天使看著亞伯蘭，“還有你”
明燈有十，既然羅得和阿芙拉一家都算在裏面，亞伯蘭可以把家人帶過來，到時候怎麽樣都有十個義人。
他同亞伯蘭說了自己的想法，不料話剛落男人就被一陣風刮起，同時虛空一道聲音說道：
【所多瑪有罪，禍不及他城，今吾封閉此城，外不得再入，唯義可出】
等亞伯蘭腳尖沾上地，才發現自己被風刮到了城外。
他反應過來，再想進城去找羅得，卻像有一道無形的墻壁擋在他的面前。
【羅得身入所多瑪，系分地之時貪圖河東繁華所致，現紮根罪惡之土，亦是考驗，若堅持信義便不得敗】
亞伯蘭聽祂話語間並不十分滿意羅得，竟從許久之前的舊賬開始翻起，當下便慌了神。
“吾主息怒”他抵著氣墻想為侄子求情，聽到神在他耳邊說道：【此事與爾無關，撒拉已有身孕，且去吧】
撒拉.....亞伯蘭放開緊握的拳頭環顧四周，如神所言，這裏已經是個封閉的城，只是人們出不來又進不去難道不會恐慌嗎？
當他看到所多瑪人因為各種的理由回到城裏，外來人又因各樣的狀況盡數返程才知道祂的深不可測，他後恐自己此前竟然有勇氣與這樣的神討價還價。
哈尼雅自亞伯蘭被風送走後就宛若石化，他沈默良久最後深吸了一口氣返身往大殿的方向走。
路上看到約瑟仍站在外廊處數著自己的木片，他的木片還少了一片，哈尼雅眼下卻沒有心情幫他尋找，是以他並不停下腳步，只是淡淡的說道：“或許在別的地方吧，你好好找找吧”
他走入大殿，裏頭還像他們出去時那樣昏暗，只有寥寥五盞燈散發著螢豆大小的光，祂居其中，晦暗身影如深淵之毀滅者。
對視了一會兒，他道：“我只是開個玩笑，不是真的想把亞伯蘭的家人請過來”
“你從前並不會開這樣的‘玩笑’”神淡淡的說道。
“我知道這樣不好”哈尼雅低下頭，“也看到了您告誡約瑟的話”
天使心思玲瓏，知道那些話其實都是對他說的。
“可你還是執意要這樣做”神道。
殿內安靜下來，他們好像無話可說。
“因為您始終不肯給這座城一個機會”
“您已經封閉了這座城”半晌，哈尼雅輕聲說道，“既如此，我能否和你打個賭。”
“哈尼雅”神嚴厲的看著他，賭約需要支付代價，而天使此舉在祂眼裏無異是對祂權威的挑釁，祂因而大大的發怒，“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
“為什麽我不行”他不肯服的擡頭，自提亞消逝後就存在的溫情假面被撕開，始終存在的隔閡與分歧袒露無遺，“為什麽路西法就可以？您和他也打過賭吧，他付出了什麽代價，您拿走了什麽！”
“得到什麽，就必然會失去什麽”神因為天使的指責冷聲，“吾曾給了他近乎整個世界的榮光，你認為現在他還剩下什麽”
祂的話深思極恐，但哈尼雅迫切的失了理智，他已經無法思考了，心裏只想為所多瑪討一條生路，為此他知道自己口不擇言了也不後悔，執意請祂和自己定下約定。
“我知道您很生氣，也不求您寬恕他們”
“不要聽，不要看，不要動，不要讓那些壞的影響心情，您什麽都不必做，就在這神殿內，等我為您帶回十個義人，我不會再試圖取巧，只是希望您能給我一個無憾的機會......”
“求您”
“你求的是誰”天使為彌賽亞而求的時，祂曾問哈尼雅求的是誰，現在祂又問了一次。
“是九重天上的創世神，還是應你所求應走世間的雅威”
哈尼雅楞了一下，神就是雅威，雅威就是神，難道不是如此嗎？
“我求的是您.....”天使在祂面前屈膝下跪，“神”
祂居高臨下的看著他，最後一次詢問：“那麽這場旅行，你要結束了嗎”
“結束了”他點了點頭。
神靜默了足有三秒，忽然手中的權杖化作創世之書。
【吾為創世主，掌世間善惡黑白，生殺毀滅一念間，爾執念至深，亦毋須再言】祂立於聖殿之上，金色的瞳眸凝視著哈尼雅，沒有任何變化，可是周身的威壓讓天使被迫顯露出真身，如此方才得以抵抗這滿殿的淩冽肅殺。
“我想獻與您世間美好。”眼前的天使這樣說道，可是神知道他為了什麽。
造物敬祂，重祂，可從來不會堅定的選擇祂，祂曾遇到過很多可愛的，珍貴的善念和好念，又在漫長的光陰中習慣了造物的不坦誠，知道他們往往言不由衷，心口不一，甚至心也會欺騙。
他們總是對自己看到的一切深信不疑，並為它冠上祂的名。
就像祂曾以為莉莉絲是因為敬愛祂才會在文書上寫用夜光石裝點大聖堂的建議，後來才明白她只是借此想同加百列多說說話。
哈尼雅有什麽錯呢？
他沒有錯，他的堅韌和善良讓他做出了選擇。
為了那個女孩，為了那一段緣，為了他的遺憾，為了他想要實現的美好，盲目的要與祂立下不可違的誓言。
“你會後悔的”神說道。
“三個月，只要給我三個月的時間”他請神在留在這神殿內不要出去。他不知道祂最厭束縛，不知道祂曾困於聖堂不便出世，忘記是他懇請神能拋開束縛同他一起重新感受世界。
神看著祂的天使，造物只有經歷過才知道成長，被祂寵壞了的天使一次次的忤逆祂那樣不喜，但透過他那雙碧綠色的倔強眸子，和那近在咫尺的毀滅之像，祂闔了眸。
命運已經註定，想要看到改變的又豈止天使呢。
“你若反悔，在心內默誦吾名，賭約即可作廢。”
“不會後悔”天使潔白的雙翼好似在暗色中發著光，與那五盞明燈交相輝映。
“我會做到”
——
無回城內，露西焦心似焚。
“露西大人，我回來了”
總算盼回了來覆命的侍女，她迫不及待的想從高位上站起來，但很快發覺這樣很失態，顯得她上趕著一樣很沒有面子。
她壓下已經伸出的那條腿，強行讓它疊在另一條腿上，故作漫不經心的開口：“送過去了？”
“送過去了。”侍女答道，臉色微苦，思索一會兒怎麽回答才不會踩雷。
果不其然，女君等了一會兒見她遲遲沒有下文，神色便不耐起來。
“他說了什麽”
“雅威大人什麽也沒說。”她答道。
“什麽也沒說！”露西唰的一下從上頭奔下來，不可置信的看著手下，“就這麽收了？可有按照我說的將花擺放在他面前？他可細細看了？”
這花那麽臭，誰還會仔細看啊！主人也就欺負雅威閣下脾氣好有涵養了，換個有脾氣的早把它丟出來了！侍女心中腹誹，面上卻不敢顯露，只低頭答道：“自從上次您說不收就親自過去，我們再送東西過去，他們就再沒拒絕過了”
這聽起來可不是會讓人高興的話，而且就這樣？
露西焦躁的走來走去，心裏仿佛有貓在抓撓，讓她靜不下來，她不甘心的看著侍女。
“你過去的時候他在做什麽”
“正在教那個小祭司在木板上刻畫”
“小祭司？”聽聞那小祭司年少，生的也生的有幾分俊秀，她敏感的瞇起眼，侍女不等她大吃飛醋就從衣襟內拿出了一塊木片。
“我帶回來一片，您看看”實際上是她故意絆倒那個少年祭司偷回來的，女人的直覺告訴侍女這東西準有用，她把它恭恭敬敬的遞給女君。
露西接過看了一眼，又把它倒過來：“這是親手雅威刻的？”
“不，當是那位小祭司的手筆”
她這樣說，露西頓時就沒了興趣，正要質問她拿這樣沒用的東西回來作甚，又聽侍女不慌不忙的補充：“不過是在雅威大人的指導下刻的”
她一下子就把那片要扔飛出去的木片握在手裏，淡聲道：“你不認字，所以看不懂，這是神殿專用的箴言”
“哦”侍女幹巴巴的應了一聲，箴言什麽的，聽起來就很無聊的樣子。
“你還留在這裏幹什麽”露西見她笨笨的就很礙眼，瞪了她一眼兇道：“還不出去”
侍女低著頭退下了，只等出了老虎窩悄悄舒了一口氣。
‘還是雅威大人好使啊’她心中感慨，不由對著神殿的方向拜了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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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瑟目送那個煥發著光彩的金色背影躡手躡腳的消失在門後，抱著一塊石板走進大殿。
殿閣經過幾天的整理和修繕變得既整潔又明凈，只是有限的陳設讓它看起來有幾分空曠，毋須逡巡，他的目光就落到了自己想要找的身上。
雅威閣下靠坐半開的窗戶前，雙眸微闔，陽光灑在他前面的窗格上，看起來十分溫暖。
無疑，哈尼雅閣下是趁著雅威閣下休憩的時候出去的，他似乎有什麽小秘密並不想讓雅威閣下知道。
雖然不知道是什麽小秘密，但是約瑟還是不能理解。
外面的世界究竟有什麽好的呢？
他就不覺得外面的世界有什麽好，雖然他的見識還很淺薄，只有十六歲，是奴隸出身——生活在這座城裏的年輕人基本都是外地遷來的，像他這樣的奴隸或者戰俘，本身沒有自由民的權力。
他一直篤信一個人的壞運氣是有限的，所以在遭遇更壞的結果前他被神殿收留了，從那以後他就把這裏當家，所有人都走了他也一直留在這裏。
這座美麗富饒的城裏沒有流浪漢，約瑟也不認為自己是什麽流浪漢，盡管沒有經濟來源的他靠吃野菜果腹，他不想舔權貴們腳下的盤子，也不想裸/露著到高臺上扭動肢體。
但是他沒有挨過餓，也不用仰人鼻息，偌大一個神殿由他一個人打理，還挺忙碌，每天這走走那探探，偶爾和夜半來這裏長嘯的野犬對峙——這些畜生比人更懂得團結，知道什麽叫勢單力薄，趕走它們可不容易。
一個人的壞運氣總是有限的，他深信不疑，神殿想來也是這樣。
這個荒郊的敗落廟宇在很多人眼裏像墳地，而他就是墳地上守夜的幽靈，兩個眼睛能在黑夜裏發出綠光的那種。
約瑟見過它的繁華，未竣工前它就被人殷切的期待著，又目睹它像一道閃電急速夭折，那個時候還是沒有竣工。
他們一直在一起，在度過了很長一段時間的一人時光後，神殿突如其來的迎來了它的第一波客人。
奇特的客人們，擅長反客為主，自在的像是這裏原本的主人。
這個形容很古怪，卻是和野犬鬥智鬥勇鍛煉出驚人直覺的約瑟見到雅威的第一感覺。
要知道他在這裏待了那麽久都沒敢生出這種念頭！不過他並不討厭這種感覺，相反還很喜歡和雅威呆在一起。
‘在雅威閣下的身邊總能感覺到莫名的安心和安全’
約瑟點著腳悄悄的走到桌子邊，大殿裏現在只有兩張桌子，一張是哈尼雅閣下的，上面擺滿了各種漂亮的木片。
哈尼雅閣下像所有祭司一樣會做日課，那些小木片就是他研讀的經典，雅威閣下則像引導小祭司的大祭司，哈尼雅閣下有什麽不懂得總會去問他，後來邊上又支了第二張，這一張是約瑟的。
‘簡直像夢一樣’，他不出聲的想，因為前幾天他還不得不跟頭野獸似的，現在卻專心的做起了文明人，饑餓，寒冷，緊繃的情緒一一遠去，生活的重心變成了讀經。
沒有去碰那些漂亮的小木片，免得粗糙的手把它們弄壞，他將從廢棄很久的倉庫裏倒騰出來的石板放在桌上——盡管他已經很小心了，石板到底是石板，免不了發出聲音。
咚得一聲，像小石子落入古潭，他快速看了邊上一眼。
雅威閣下依舊閉著眼睛，他松了口氣，挪著半邊屁股小心翼翼的坐在石板前。
【已有的事後必再有，已行的事後必再行】
這裏的光線不是很好，深色的石板有些年紀了，上面留刻的印跡很淺，他不得不貼近了去看上頭寫了什麽。
【......專心用智慧尋求，以查究天下所做的一切事...】上面的每個字他都能認出來，組合在一起簡直不知所雲！幸而石板上有前人留下的註釋，只是字比本記更小，他幾乎是鼻子貼在那上面才能一個一個的辨認出上頭的文字。
這項工作讓他投入，很快就沒了雜念，只見某位祭司在石板註釋道：日自東升，又從西落，一天過去，一天又來，江從海出，河往海流，一代過去，一代又來，人事不能道盡，普天之下亦無新事，豈不叫萬事令我等厭煩......
約瑟臉上出現細密的汗，他撓了撓後腦勺望著這塊石板發呆。
“眼看，看不飽，耳聽，聽不足”卻是雅威不知何時走到他的身邊，念出了石板上面的文字。
“彎曲的，不能變直，缺少的，不能足數”
“我吵醒您了嗎”約瑟慌忙站起來不好意思的問。
神讓他坐下，眼中含笑：“可有不解的”んttps：//
約瑟又是激動又是克制的搖了搖頭，搖了一半想起什麽又乖乖的點頭：“我只是突然想到前任祭司曾同我說的話，他說，虛空的虛空，凡事都是虛空”
“你的悟性很好”神讚道。
第一次被誇獎約瑟有些臉紅，他一個人的時候也喜歡胡思亂想，不過那時無人能解他的疑，這下不免向雅威請教。
“可是我不能理解，如果人這一生都是虛空，我們所歷的勞碌，一切的苦難是為了什麽呢？”
“你認為苦難源於什麽”神問他。
約瑟思索了一下，答道：“是智慧”
“亞當夏娃吃了智慧果才是知曉苦難的開端”
“人常言禁果是萬惡的根源”神溫言看他，“你道‘知曉苦難’才是苦難的開端，何以見得呢”
祂的眼神充滿了鼓勵，人漸漸的就不忐忑了。
“苦難本就存在，它隨處可見”約瑟說道，比著指頭舉例，“譬如我每天都會四處清掃灰塵，防止蜘蛛在角落結網，細想蜘蛛吐絲不易好不容易成了網卻被我掃掉，這是它的苦難吧？再還有那些占地盤的野狗，它們無棲身之所也是苦難吧......苦難就是苦難，不能因為它們不會說話就無視掉”
他看事情的角度很是清奇，於是神就問他：“既知如此你豈無愧意？”
明知蜘蛛辛苦，野犬流離也堅持不懈的行清掃驅趕之事。
“自然，不讓神殿蒙塵是我的職責！”約瑟理很直氣很壯的說道，“雖然它們的苦難因我而起，可是它們不如我知道苦難，不知道苦難也就不會因為苦難而苦難”
“所以我說‘知道’才是苦難的開始”
神因他的話失笑，漸漸又平覆了嘴角，與人而言，和蛛網灰塵為伍是苦難，同野狗爭搶地盤也是苦難，約瑟不言自身之苦，實則也知自己身處苦難，神為他的通透喜又為那些一直看不透的憂，祂看著窗外：“又如何不是呢”
“多有智慧就多有愁煩，加增知識就加增憂傷，從來如此”
從那個方向能看到哈尼雅閣下的離去。
‘雅威閣下並未真正休憩，恐怕將哈尼雅閣下的動靜都看在眼裏’意識到這一點，約瑟抿了抿唇，感覺自己介入了一場小祭司和大祭司之間的分歧，他用餘光掃了邊上的桌子一眼。
那上面堆了很多義人故事，都是哈尼雅閣下這幾天找來的。
他們的分歧是什麽約瑟不清楚，也認為自己並沒有這個資格過問，不過那些騙七歲小孩的故事他也看過幾篇，他想起其中一個義人除惡扶奸的故事，他帶入的倒不是那位義人，而是在故事開始之前什麽也沒做卻被惡霸無故欺淩的良民。
“雅威閣下”他喚道，“聽聞好人時常不長命，因為容易惹禍上身，比較起來壞人反倒總能稱心如意”
“這是為什麽，好人不該比壞人得到更多的公義和優待嗎”
神為他在石板上圈出了這樣一句話：【凡事都有定期，天下萬務都有定時】
“天下萬務有定時，生死有，哭笑有，或有福，或有禍”約瑟輕聲念道。
“該靜時靜，當言時言”神同他說道，“你所言智慧亦是如此，智能明目也能障目，行義不過分，不自逞真理必不會自取敗亡。行惡不過分，不要為人愚昧，又何必不到期而死呢”
“那我這樣的是不是只要少行少言就能平安到老了”人生很沒有追求的約瑟問道。
神頷首，繼續看著那塊石板：【思慮多，白日易做夢，言語多，就顯出愚昧】
“不增添，也無所減，便是最好”祂很讚同那上面觀點的說道。
“我會好好記下來的。”約瑟持刀嚓嚓的就要往泥板上刻閱讀筆記，神見他兩只手全是泥灰，就從哈尼雅的桌子上勻出了許多潔凈的木片給他。
“我擅自取用，哈尼雅閣下回來不會生氣嗎”約瑟問。
木片價高難得，是一種奢侈品。
神靜默了一會兒，才道：“不會”
天使已無心日課，留著這些也沒用，不如物盡其用。
約瑟不知道祂心中思慮，聽到他篤定說不會就歡喜的受了，木片質軟，雖然不耐存儲，用來練習最好不過，不過他習慣了在硬石板上書寫，一時不習慣克制力道，總是將它戳的一塌糊塗，神看不下去，又重新指點他習字刻書。
光線隨著時間的流逝漸漸移到了角落裏的桌子上，他們在早晨的陽光下交流，一時氣氛極融洽。
“您教我的方法讓我刻出來字比工匠刻出來的還要好”約瑟看著他半日的成果，心中無比滿意，他正想說更多，外面忽然傳來了女人的聲音。
“雅威大人在嗎！”是無回的侍女，她們又來訪了。
這幾天約瑟對這個聲音可以說是很熟悉了。
她們一連喊了三聲沒聽到回應就自顧進來了，做事就同她們的主人一樣，也只是象征性的詢問，並不是真的征求別人的意見。
“您在這裏真是太好了”領頭的侍女看到雅威很驚喜的說道，然後命人將擺在中庭的大王花擡進來。
“這是我們主人送給您的禮物，希望您能喜歡”
雅威沒有說話，約瑟已經屏住了呼吸，不過就算這樣他也註意到雅威換了只手拿杖。
“這是什麽氣味！”當這時，失蹤了一個上午的哈尼雅堪堪回來，他一進入大殿就皺起眉，看到那幾張熟面孔，心裏就明白了。
“又是你們啊”他看了那朵大開大合顏色絢爛的臭臭花一眼，有心想說什麽，奈何現在不是時候，亞伯蘭就等在門外，得盡快打發他們走。
“勞你們主人這樣費心了，我們會給它找個合適的地方安置的”他說道，用眼神示意約瑟送客。
他還沒刻完呢.....一張臉憋得通紅，只能用嘴巴呼吸的約瑟只好抱著他的幾片木片站起來。
“請您跟我來”他同無回的人說，從她們幾次送物資過來的舉動，約瑟判斷出她們並沒有惡意，所以他對她們也不如第一次那樣敵視，不過今天這禮物實在太出人意料了，難怪哈尼雅閣下看起來格外急躁。
侍女不是很想走，因為她還沒得到她想要的反饋。
‘這下恐怕不好向露西大人交差了’
她偷偷打量雅威的臉色，發現什麽也看不出來，除了在她們進來時換了下姿勢，他平靜地好像聞不到任何奇怪的味道，而在哈尼雅的盯梢下——金發美人雖然生的極好看，但是脾氣顯然不如雅威大人的好，要命的是身手非常好，吃過幾次虧的侍女無奈只得悻悻離去。
清退了所有無關人員之後，哈尼雅同註視著大王花的神說亞伯蘭求見。
神沒有很意外，在已經修繕好的神殿大廳內接見了亞伯蘭。
亞伯蘭卻很緊張，他一向是個穩重的男人，做事都會經過縝密的思考再制定周密的計劃，但這一次卻像是被誰推動著往前一樣。
雖然說和他同一陣線的不是別的什麽人，而是神的天使，大概是從未有過的榮幸沖擊了他的大腦，所以他才會生出這種半只腳踩在雲團上一樣的錯覺吧，再加上前面那朵花的氣味熏得他頭昏腦漲...
良好的教養讓男人說不出太粗鄙的話，但是神怎麽會放氣味這樣濃烈的花在身邊呢？
神沒有錯漏亞伯蘭心中的腹誹，祂看著花，又由此想到了某位不講理的任性魔王，不禁有些好笑。
感受到花的委屈，祂撓了撓它的花瓣，一番舟車勞頓之後已經有所萎靡的大王花瞬間精神起來。
它的快樂就快要爆炸了！在它爆發出更強烈的氣息之前神將它縮小紮成一束，用神力將它送到地獄魔王的王座上，甚至十分貼心的為它加綁了一條淺藍色的緞帶。
“！”
一走進萬魔殿差點被熏個仰倒的別西蔔捂著鼻子叫道：“貝希摩斯，你在這裏圈地了嗎”
“我怎麽會做這種事”混沌龍憤怒的一記掃尾，覺得他這是在歧視他們龍族，“就算你在開玩笑，我也要生氣了”
他們簡單的打了起來，很快又地動山搖。
——
“主”亞伯蘭同手同腳的在神的面前跪下。
“亞伯蘭，你這次尋來又有何事呢”祂收回註視地獄的目光，看著人類問道。
亞伯蘭低下頭，向祂征詢義人判斷之法。
“吾之義人是為信，若經過考量認位此人是義人，就讓其默誦【adonai】吧”神說道，並未為難他，給出了具體的方法，“信心得建，是非吾自有公斷”
“信心得建，那該以什麽為約呢”哈尼雅不等亞伯蘭說話先開了口，神看了他一眼，殿中頓時涼風嗖嗖，但是哈尼雅並不退縮，他知道神喜歡玩文字游戲，這個時候必須要論斷清楚，免得被祂像那個時候忽悠亞伯蘭一樣的再一次忽悠走。
面對索要憑證的哈尼雅，神一揮袖，四周狂風驟起，四壁門窗紛紛關閉，隔絕了外頭之陽光，整個大殿頓時陷入一片幽深黑暗當中，亞伯蘭眼前發昏，幾乎要失聲叫出來，但是哈尼雅抓住了他的手。
天使的手很溫熱，從中生出的堅定和勇敢猶如明火，漸漸點亮了亞伯蘭的心，他聽到邊上的天使說：“您讓這裏多出了十盞未亮的燈”
什麽燈？黑燈瞎火中他四處張望。
“城中有一義人，這燈便得亮一盞”黑暗中他主的聲音依舊清冽，但是看不到祂身之所在讓亞伯蘭很惶恐。
“您說話算話，只要十盞燈亮，您就不毀滅所多瑪”
神對此的回應卻是直接亮起了五盞。
突如起來的火光明亮了亞伯蘭的眼，他看到近在咫尺的天神，看到從祂的金目裏仿佛游走出一條光線，它將墻壁上多出來的五盞燈一一串聯，每到一處便從燈上浮現出一個人的模樣。
“義人有數，十止於此”
上面分別是羅得，阿芙拉，還有他兩個侄孫女，還有守門的那位小祭司。
“羅得有義，稚子無辜，約瑟虔信，若能讓剩餘的燈亮起，所多瑪不滅”
神豈是這樣好說話？亞伯蘭心中隱約覺得這樣不好，但是哈尼雅卻迫不及待的代他應下了。
“我們一言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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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是否應得過於倉促了呢”從神殿裏退出後亞伯蘭問哈尼雅，義人並不好尋，天使在大殿內的信心十足讓他覺得很奇怪。
“...恕我愚見，常言引火燒身”他們離了神殿，在爬滿爬山藤的外廊下邊走邊交流——清理的時候哈尼雅特意留下了它們，因為荒僻而肆無忌憚生長的藤蔓經過打理變得翠綠，這是生機的象征，而借著繁茂植被的掩映，同時給人以天神的耳目被遮擋的錯句，亞伯蘭壓低了聲音，說出自己的感覺。
“......況且神毀滅所多瑪的決心未必似我等所想那般強烈，祂很公義.....”交流戛然而止，他們看到外廊的盡頭約瑟低頭好像在尋找什麽。
小祭司奉命送上一批客人們出門，怎料半路憑空摔了一跤，懷裏的木片落了一地，他只得送完客人回來尋找，沒想到木片入了草叢變得十分不起眼，找到現在也沒有找齊。
哈尼雅手微動，四散的木片便趁人不註意全聚到了他的手中，認出這是他使用的木片，他又看了一眼上面的內容才將它們交給約瑟。
“進步很大”他誇了一句，越過有些呆怔的少年和亞伯蘭往大門外面走去。
“我自有考量”他繼續同亞伯蘭說道，心知對方是因為知道羅得一家都是神認證的義人了，放心之餘開始退縮，“祂若有心，不過毀滅來的早晚罷了，總得設法拖住祂欲毀滅的心，才有下一步可行”
“那您準備怎麽做”亞伯蘭見他能讓木片這樣的死物聽話，目光重新展露出敬畏的問。
“辦法是想出來的，再不行”天使看著亞伯蘭，“還有你”
明燈有十，既然羅得和阿芙拉一家都算在裏面，亞伯蘭可以把家人帶過來，到時候怎麽樣都有十個義人。
他同亞伯蘭說了自己的想法，不料話剛落男人就被一陣風刮起，同時虛空一道聲音說道：
【所多瑪有罪，禍不及他城，今吾封閉此城，外不得再入，唯義可出】
等亞伯蘭腳尖沾上地，才發現自己被風刮到了城外。
他反應過來，再想進城去找羅得，卻像有一道無形的墻壁擋在他的面前。
【羅得身入所多瑪，系分地之時貪圖河東繁華所致，現紮根罪惡之土，亦是考驗，若堅持信義便不得敗】
亞伯蘭聽祂話語間並不十分滿意羅得，竟從許久之前的舊賬開始翻起，當下便慌了神。
“吾主息怒”他抵著氣墻想為侄子求情，聽到神在他耳邊說道：【此事與爾無關，撒拉已有身孕，且去吧】
撒拉.....亞伯蘭放開緊握的拳頭環顧四周，如神所言，這裏已經是個封閉的城，只是人們出不來又進不去難道不會恐慌嗎？
當他看到所多瑪人因為各種的理由回到城裏，外來人又因各樣的狀況盡數返程才知道祂的深不可測，他後恐自己此前竟然有勇氣與這樣的神討價還價。
哈尼雅自亞伯蘭被風送走後就宛若石化，他沈默良久最後深吸了一口氣返身往大殿的方向走。
路上看到約瑟仍站在外廊處數著自己的木片，他的木片還少了一片，哈尼雅眼下卻沒有心情幫他尋找，是以他並不停下腳步，只是淡淡的說道：“或許在別的地方吧，你好好找找吧”
他走入大殿，裏頭還像他們出去時那樣昏暗，只有寥寥五盞燈散發著螢豆大小的光，祂居其中，晦暗身影如深淵之毀滅者。
對視了一會兒，他道：“我只是開個玩笑，不是真的想把亞伯蘭的家人請過來”
“你從前並不會開這樣的‘玩笑’”神淡淡的說道。
“我知道這樣不好”哈尼雅低下頭，“也看到了您告誡約瑟的話”
天使心思玲瓏，知道那些話其實都是對他說的。
“可你還是執意要這樣做”神道。
殿內安靜下來，他們好像無話可說。
“因為您始終不肯給這座城一個機會”
“您已經封閉了這座城”半晌，哈尼雅輕聲說道，“既如此，我能否和你打個賭。”
“哈尼雅”神嚴厲的看著他，賭約需要支付代價，而天使此舉在祂眼裏無異是對祂權威的挑釁，祂因而大大的發怒，“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
“為什麽我不行”他不肯服的擡頭，自提亞消逝後就存在的溫情假面被撕開，始終存在的隔閡與分歧袒露無遺，“為什麽路西法就可以？您和他也打過賭吧，他付出了什麽代價，您拿走了什麽！”
“得到什麽，就必然會失去什麽”神因為天使的指責冷聲，“吾曾給了他近乎整個世界的榮光，你認為現在他還剩下什麽”
祂的話深思極恐，但哈尼雅迫切的失了理智，他已經無法思考了，心裏只想為所多瑪討一條生路，為此他知道自己口不擇言了也不後悔，執意請祂和自己定下約定。
“我知道您很生氣，也不求您寬恕他們”
“不要聽，不要看，不要動，不要讓那些壞的影響心情，您什麽都不必做，就在這神殿內，等我為您帶回十個義人，我不會再試圖取巧，只是希望您能給我一個無憾的機會......”
“求您”
“你求的是誰”天使為彌賽亞而求的時，祂曾問哈尼雅求的是誰，現在祂又問了一次。
“是九重天上的創世神，還是應你所求應走世間的雅威”
哈尼雅楞了一下，神就是雅威，雅威就是神，難道不是如此嗎？
“我求的是您.....”天使在祂面前屈膝下跪，“神”
祂居高臨下的看著他，最後一次詢問：“那麽這場旅行，你要結束了嗎”
“結束了”他點了點頭。
神靜默了足有三秒，忽然手中的權杖化作創世之書。
【吾為創世主，掌世間善惡黑白，生殺毀滅一念間，爾執念至深，亦毋須再言】祂立於聖殿之上，金色的瞳眸凝視著哈尼雅，沒有任何變化，可是周身的威壓讓天使被迫顯露出真身，如此方才得以抵抗這滿殿的淩冽肅殺。
“我想獻與您世間美好。”眼前的天使這樣說道，可是神知道他為了什麽。
造物敬祂，重祂，可從來不會堅定的選擇祂，祂曾遇到過很多可愛的，珍貴的善念和好念，又在漫長的光陰中習慣了造物的不坦誠，知道他們往往言不由衷，心口不一，甚至心也會欺騙。
他們總是對自己看到的一切深信不疑，並為它冠上祂的名。
就像祂曾以為莉莉絲是因為敬愛祂才會在文書上寫用夜光石裝點大聖堂的建議，後來才明白她只是借此想同加百列多說說話。
哈尼雅有什麽錯呢？
他沒有錯，他的堅韌和善良讓他做出了選擇。
為了那個女孩，為了那一段緣，為了他的遺憾，為了他想要實現的美好，盲目的要與祂立下不可違的誓言。
“你會後悔的”神說道。
“三個月，只要給我三個月的時間”他請神在留在這神殿內不要出去。他不知道祂最厭束縛，不知道祂曾困於聖堂不便出世，忘記是他懇請神能拋開束縛同他一起重新感受世界。
神看著祂的天使，造物只有經歷過才知道成長，被祂寵壞了的天使一次次的忤逆祂那樣不喜，但透過他那雙碧綠色的倔強眸子，和那近在咫尺的毀滅之像，祂闔了眸。
命運已經註定，想要看到改變的又豈止天使呢。
“你若反悔，在心內默誦吾名，賭約即可作廢。”
“不會後悔”天使潔白的雙翼好似在暗色中發著光，與那五盞明燈交相輝映。
“我會做到”
——
無回城內，露西焦心似焚。
“露西大人，我回來了”
總算盼回了來覆命的侍女，她迫不及待的想從高位上站起來，但很快發覺這樣很失態，顯得她上趕著一樣很沒有面子。
她壓下已經伸出的那條腿，強行讓它疊在另一條腿上，故作漫不經心的開口：“送過去了？”
“送過去了。”侍女答道，臉色微苦，思索一會兒怎麽回答才不會踩雷。
果不其然，女君等了一會兒見她遲遲沒有下文，神色便不耐起來。
“他說了什麽”
“雅威大人什麽也沒說。”她答道。
“什麽也沒說！”露西唰的一下從上頭奔下來，不可置信的看著手下，“就這麽收了？可有按照我說的將花擺放在他面前？他可細細看了？”
這花那麽臭，誰還會仔細看啊！主人也就欺負雅威閣下脾氣好有涵養了，換個有脾氣的早把它丟出來了！侍女心中腹誹，面上卻不敢顯露，只低頭答道：“自從上次您說不收就親自過去，我們再送東西過去，他們就再沒拒絕過了”
這聽起來可不是會讓人高興的話，而且就這樣？
露西焦躁的走來走去，心裏仿佛有貓在抓撓，讓她靜不下來，她不甘心的看著侍女。
“你過去的時候他在做什麽”
“正在教那個小祭司在木板上刻畫”
“小祭司？”聽聞那小祭司年少，生的也生的有幾分俊秀，她敏感的瞇起眼，侍女不等她大吃飛醋就從衣襟內拿出了一塊木片。
“我帶回來一片，您看看”實際上是她故意絆倒那個少年祭司偷回來的，女人的直覺告訴侍女這東西準有用，她把它恭恭敬敬的遞給女君。
露西接過看了一眼，又把它倒過來：“這是親手雅威刻的？”
“不，當是那位小祭司的手筆”
她這樣說，露西頓時就沒了興趣，正要質問她拿這樣沒用的東西回來作甚，又聽侍女不慌不忙的補充：“不過是在雅威大人的指導下刻的”
她一下子就把那片要扔飛出去的木片握在手裏，淡聲道：“你不認字，所以看不懂，這是神殿專用的箴言”
“哦”侍女幹巴巴的應了一聲，箴言什麽的，聽起來就很無聊的樣子。
“你還留在這裏幹什麽”露西見她笨笨的就很礙眼，瞪了她一眼兇道：“還不出去”
侍女低著頭退下了，只等出了老虎窩悄悄舒了一口氣。
‘還是雅威大人好使啊’她心中感慨，不由對著神殿的方向拜了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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