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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 3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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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軼靜靜地躺在地上,因為疼痛而發出粗糲的呼吸聲,他一雙眼睛直直地望著上方,睜開或閉上都一樣,這裏除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什麽也沒有,連一丁點兒聲音也沒有,好像天地間只剩他一個,孤獨地,一無所有地忍受著這漫無邊際的時光。

後背汗如雨下,把破損的皮膚刺激得灼痛,翻身也不是,不翻也不是。

疼痛和麻木比肩而立,解軼也分不清自己是疼痛多一點還是習慣了的麻木多一點,這兩種感知像在進行一種拉鋸賽,他是中間那根繩子,被勢均力敵的兩股力拉來扯去,只盼著能夠永久地終止這種似是而非,然而總是失望。

終究還是死不了。他不無遺憾地想。

閉上眼睛,他專心感受著來自身體的疼痛,表情似是痛苦又似愉悅,扭扭曲曲地掛在一張硬朗的臉上,無端淒然。

黑暗裏漸漸有了什麽聲響,先是獵獵的風聲和著烈火燃燒發出劈啪聲,然後是雜亂的馬蹄踢踏,隨即利刃相擊聲,哀嚎聲,嘶喊聲,從遠在天邊的隱隱約約漸漸放大,慢慢讓人身臨其境般,仿佛所有就在眼前。

攻城木極有規律地撞擊著城墻發出地動山搖的動靜,有巨石滾落墻頭砸向城下引起此起彼伏的死前哀嚎,震耳欲聾的鼓聲聲勢浩大地鉆入人心。

太多的聲音像揭開帷幕的戲劇敲鑼打鼓地開臺,逼得解軼不堪其擾地睜開眼簾,眼睛在適應了最初的光亮後突地睜大!

眼前的少年將軍一身銀色鎧甲著於身上,俊朗英挺的臉上一雙眼睛堅定而明亮地註視著前方,依稀是千年前的模樣。

解軼不敢置信地看著他,心如搗鼓一下一下地在胸腔裏奔騰,近乎貪婪的目光一點一寸地描繪著他的面容身形,眼睛已然酸痛也不敢眨一下眼睛,生怕眼前的人瞬間即逝。

心裏翻湧如潮的欣喜若狂讓他沒有任何空餘思量,他的眼睛隨著那人走動而動,在陸時遷轉過身去時毫無意識地就要撐地起來,只是手中無力,狠狠地跌在地上,周身的疼痛喚醒一兩分理智,他隱約想起自己身在地獄,只是這個念頭又被壓制至深處像魚掠水面,波瀾過後又是安謐。

陸時遷身先士卒地站在墻頭,手裏□□矯若靈蛇在暗夜裏揮出點點寒光,所到之處血流成河。

攀著城墻的鐵蒺藜送上來的人絡繹不絕前仆後繼,仿佛怎麽殺也殺不完,陸時遷一張臉被鮮血染紅,像閨中女兒抹上了黛粉一般,在黑夜裏徒生一種邪魅的妖艷和剛強並存的美。

有副將在他身邊一邊揮舞著刀劍一邊苦口婆心地勸:“將軍,快喬裝出城罷!這城沒救了……沒救了!”

彼時王老大人久守義安多日操勞過度病死在床,死前死死抓著外孫的手老淚盈眶:“陸勉,陸勉!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需知!需知!”

只是現在看來,班師還朝已是奢望,高旋凱歌也是自欺,今時今日陸時遷又怎會臨陣脫逃,留這一城手無寸鐵的百姓任人宰割?便是到了九泉之下,叫他以何面目去見為社稷為百姓而死的父兄家人?

他利落地把紅纓槍送入敵方兵卒的咽喉,大聲應道:“國破尚如此我何惜此頭!若是貪生怕死臨陣脫逃,我怎生對得起這陸家一姓!城在,陸時遷在!城亡,陸時遷斷無茍且之念!”

副將猶未死心:“將軍!留得青山在……”

“國破家亡!青山何在!”他一雙眼睛殺得通紅,映著沖天火光讓人不敢直視。

解軼低笑,胸膛間的起伏牽引起周身的疼痛還是笑得開懷。

這才是他的陸三兒,他久違的陸三兒。

他手撐在地上艱難地站了起來,步履蹣跚地向那個人走去,一步兩步三步……

一支來勢洶洶的羽箭破空而來,解軼下意識往前一探,使出的法力透過那疾速的羽箭無疾而終,他一個不穩摔在了地上,箭依舊順著原有的軌跡在電光火石間穿過陸時遷的肩胛直入墻壁。

解軼盯著自己的雙手,又看了看遠處折斷肩上羽箭繼續奮戰的陸時遷,驟然醒悟,假的!都是假的!沒有什麽陸時遷,也沒有什麽千年戰場重現,都是……假的……縱然如此他的眼睛還是不由自主地盯著殺戮中的那個人,隨著他的一舉一動而提心吊膽忐忑不安。

厚重的大門終究還是被緩緩打開,有人在聲嘶力竭地喊城破了!城破了——

欣喜若狂的聲音像是無形的刀劍刺入了陸時遷的胸膛讓他禁不住整個人晃了晃,他狠狠抹了一把臉,把不知是血還是淚的液體甩了甩了,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從一個中箭身亡的兵卒手中接過搖搖欲墜的旌旗用力插入地面,道:“兄弟們!終歸是一死!閻羅殿前看誰殺的人多!”

應和聲鏗鏘有力地直上雲霄。

陸時遷揚起手中□□,沖入敵群。

有四處逃竄的百姓趁亂跑了出來,天真地企圖在這兇險戰場中奪得一線生機,只是到最後都免不了在亂軍中屍首兩地的結局。

他們死不瞑目地睜著眼,似乎想譴責這天這地這逐鹿天下的手握大權者,為了自己的野心不顧黎民死活,他們運籌帷幄他們韜略滿懷卻不知一個“興,百姓苦,亡,百姓苦”的淺薄道理。

求一個安穩難,求一個活字也難。

都說世途多殲都說為民請願,統統都是冠冕堂皇的借口,虛假的幻象下是一顆意攬青天的勃勃野心。

屠刀砍下,小兒頭顱骨碌碌地滾在了陸時遷面前,他一行熱淚落下,化作聲聲嘶吼,化作手中奪命招式,踏著屍骨,趟著血河,任由遍體鱗傷也容不得槍下躲過的敵命。

他想過以一己之力還百姓安居樂業的生活,想過烽煙散盡家家團圓燈火,想過國泰民安與心上人攜手共游四海,想過太多太多,獨獨沒想過他只身難挽狂瀾,這將傾大廈他無力回天。

是他自大自負,是他無能無用。

他的嘴緊緊抿成一條線。

解軼知道那是他自責時,憤慨時慣用的表情。他一點一點向他靠近,想告訴他無需自責,想跟他說天命如此,想抱他入懷好生安慰。心中潮水翻湧腳下步履不停,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一點一點離他越來越近。

一聲馬嘯長鳴,所有一切變得緩慢,像是故意要讓解軼看清,看清陸時遷是如何死去。

解軼眼睜睜地看著那強勁有力的馬蹄高高立起往陸時遷身上踩去,他橫槍一架擋住了來勢洶洶的踩踏卻把後背露於人前,一把刀砍入背部直切進去只留一點刀背在外面。

解軼目眥欲裂,明知沒有用依舊把渾身法力朝那邊施去,心裏想著哪怕阻止一下,一下也好。

他的身形不再偉岸,背脊不再挺直,他一個趔趄倒在地上的姿態像只在地上惡心又醜陋的蠕動的長蟲,狼狽又落魄。

他甚至連嘶吼出聲來發洩自己心中無能為力的惱怒和恐懼也做不到,只能癱在地上眼睜睜地,眼睜睜地看著心愛的人被萬劍穿身,被箭矢橫體。

他想喊,想讓那個人快走,他不要什麽忠肝義膽的陸將軍,也不要什麽豪氣幹雲的陸時遷,他只要他活著,求你活著,別死,別死在我面前,他曾經為未能見陸時遷最後一面而抱憾,如今親眼所見親身所臨後他只希望自己從未見過這等場景。

解軼膽小如鼠,解軼無能無用,他什麽也做不了,什麽也無法挽回,他總是失去了再失去才驚覺之前握在手上的事物有多美好,他開始覺得午子彥也是好的,至少他的軀體溫暖,至少他活生生眉目分明。

他想閉眼又不想閉眼,貪婪地看著陸時遷鮮活的樣貌又不敢去看他臨死的模樣。

他的哀求他的糾結他的悔恨懊惱沒有人知道,那些破空而出的羽箭並沒有因為他的痛裂肝腸放緩一點點速度依舊射入了陸時遷的身上。

解軼張大了嘴想喊,經過沸油烹炸後的喉嚨發不出聲,只有模糊不清的只言片語在唇舌滑出擠出沒有意味的音調。襯得他扭曲的表情滑稽可笑。

他很痛,身上痛,心裏更痛,那些箭矢像□□了他的心裏來回攪動,痛得他無法起身,像只被人丟棄的垂死的狗一樣趴在地上,一雙眼睛依舊受虐般地看向陸時遷。

他橫著□□的手已經無力,手下一松,馬蹄立刻見縫插針地把他生生踹飛數尺,一口血噴湧而出把解軼眼裏的世界染紅,解軼無力站起,只能用手扒著地面,燙傷了的身體在地面挪一挪都是無法想象的折磨,在地面拉出一條蜿蜒的血跡,他卻好像沒有任何感覺,一張嘴一翕一合無聲地叫著陸三兒……陸三兒,求你別死,別死。

他的指甲被堅硬的地面磨得斷裂,指頭血源源不絕流了出來,十指連心的痛也比不過心裏快要窒息的感覺。

眼裏的陸時遷倚著槍正要站起突如其來的一把屠刀寒光一閃陸時遷的一條胳膊被齊根切下高高拋起成了雜亂馬蹄下的一堆爛泥。

解軼喉嚨裏發出悶悶的聲響,像成人壓抑的哭聲一樣,他的手扒著地面,手指因為太過用力在內裏骨折,扭曲而畸形地垂在手上,鮮血淋漓。

陸時遷往前走了幾步,被馬蹄踹倒在地,雜亂無序的蹄子在他身上肆意踩踏,解軼看著心上人被一點一點踐踏成一灘血肉模糊的爛泥緊抿著的嘴自嘴角慢慢溢出鮮紅的血。

周遭的一切如潮水般慢慢黯淡隱入黑暗,之前的金戈戰鼓,烽煙沖天好像從來沒出現過,落針可聞的世界裏只有解軼不成調的聲音,壓抑的,痛苦的,讓人聞之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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