諦聽慢了一步，等匆匆趕來時大門緊閉。他死死盯著門上一對椒圖，心裏升起一股突如其來的焦躁，像是突然關入一頭橫沖直撞的猛獸在他心裏無頭蒼蠅似的四|處亂撞想要破籠而去。諦聽被它折磨得心煩意亂，不停地在原地繞著圈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然而一無所獲。

“該死的！”他終於停下腳步，垂著頭咬牙切齒地低吼，手在半空中一抓長鞭握在手心的一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狠狠往門上一擊，空氣出現了瞬間的波動又恢覆了平靜，高大的門毫發無損而諦聽握著長鞭的手被反彈回來的力量傷得皮開肉綻，血順著指縫源源不絕地滴落，他尤不死心，長鞭蓄滿了力又往門上擊去，整個人被震飛出去直到撞到鐵壁才摔落下來，他像是不知疼不知痛一樣手撐著地爬了起來，用袖口抹去嘴角的血殘留的艷紅襯得眉眼間盡是駭人戾氣全無平日裏平和的神情。

他還要再上前，被趕來的孟嘗聲色俱厲地攔下：“你魔魘了不成！”

“沒時間了，沒時間了……”他盯著門喃喃著，聲音越來越大，到最後幾乎是用吼的，“沒時間了你知道嗎？！他會死在裏面的！會死的！”神情卻是少見的脆弱。

孟嘗企圖安撫他：“你冷靜點，於情於理他們都不會讓他死的。”

諦聽猛地轉過頭來，卻不減一絲戾氣，嘴角拉出一個極具嘲諷的笑：“你捫心自問，說出這句話你自己信麽？什麽死罪能免活罪難逃，他們扣他在這裏就是為了活生生把他折磨死！靈體在陰間即使受到刑罰缺損也能被陰氣滋養完整，他肉體凡胎能熬到幾時？他只有一幅身子，沒了……就什麽都沒了……”

說著他把孟嘗推到一邊，不忘提醒一聲：“你不能插手，走開。”便破釜沈舟地迎了上去，從身上散發出的白色光芒觥籌交錯地帶著勢不可擋的力量撞擊在門上，每用力一分，他便傷上一分，只是他不顧不管，一開始便知道於事無補，但那又如何？做了還有希望，不做什麽都沒有，就算他在外面靈力耗盡，遍體鱗傷，那只妖怪也在裏面受盡煎熬，好歹也算是同甘共苦了不是？單方面的共苦也算同甘了。

誰叫，諦聽耳力靈敏，偏生眼盲目瞎愛上這麽一個死心塌地愛著別人的妖怪呢？情深似海不敢說，為他破獄門避刑罰還是願意的。

誰叫他愛了呢？

思及，手中揚起的長鞭更是獵獵生風。他身隨形動，灼灼白光中恍若虛影，每使出力都是平海移山之勢，只是那道獄門始終穩如泰山，反噬的力量逼得諦聽一口鮮血噴湧而出，灑在鐵壁銅墻之上，點點斑斑，觸目驚心。

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血腥味，惹得各方惡鬼被激出兇性，暴躁狂熱的嘶吼嚎叫在陰司上方盤繞，破壁而出的利爪上尖銳的指甲舞動著，像是要撕毀世間一切，但很快被看守的鬼差制壓。

有鬼差偷偷探頭看了諦聽一眼又很快縮回，沒有誰敢出來制止神獸的一切舉動，它們心知以諦聽一己之力無法撼動獄門的一絲一毫，心裏又是恐懼又是安然。

諦聽的手已經快握不住長鞭了，掌心的肉支離破碎露出帶著肉絲的白骨，他的五臟六腑皆被反噬得重傷，身軀沒有外物支撐已經搖搖欲墜，但他強靠著一股氣不肯倒下，手顫顛顛地舉起又要揚起。

孟嘗扭過頭去不肯看他冥頑不靈的身影。她沒有理由更沒有立場阻止這樣頑固不化的諦聽，更知道以她在地府尷尬的地位一經插手後果不堪設想，更重要的是諦聽這般的付出不容得她褻瀆一二，她只能靜靜地陪著他，看他一往無前，看他義無反顧。

一聲悶響，獄門終於緩緩開啟，一片漆黑的門內兩道影子隱隱出現。

解軼在鬼差的推搡下拖拉著腳鏈走了出來，他的長發淩亂不堪地堆在頭上，零星碎發隱約遮住一雙黯淡無光的眼，紅色的血跡幹涸在嘴角變成了褐色，一張臉被油池烹得紅腫，破了的水泡流出膿血在臉上蜿蜒，襤褸的衣衫東開一口子西開一大洞，露出的皮膚俱是紅腫並密布著大大小小的或充滿膿血的水泡或被壓破了皮的流著膿水的嫩肉，一雙腳赤著走在地上，向來沈穩有力的腳步被虛浮取代，在鬼差的推搡下不時趔趄。看起來狼狽又可笑。

曾經多麽倨傲冷峻的一個人物如今這般場景，諦聽看得心中難受，他吸了吸鼻子把受傷的手藏在身後迎了上去，向著對他行禮的鬼差點了頭，一臉關切地看著解軼，像是怕嚇到他一樣，輕聲呼喚：“解軼……”

解軼像是沒聽見，過了好久才緩緩轉過頭去，眨了眨眼，張開嘴想說什麽，卻只發出嗚嗚的聲音。他低下頭茫然地看了看自己，還沒反應過來便被鬼差一推，喝道：“走了！”

諦聽攔住了他。從懷裏掏出一疊冥紙往鬼差懷裏塞。

那鬼差眼裏盛滿貪婪，卻做著推拒：“神者大人，使不得使不得……”雙手死死抓住冥紙不肯放松。

諦聽在心裏翻了個白眼把被手緊握的冥紙推到其懷裏，拍了拍它的肩裝模作樣地維持著謙謙君子的面具咬文嚼字地開口：“我知兄弟素來勤勉，為責為任多有辛勞，這些權當諦聽請你吃些酒。我與這妖怪有些話說，還望你通融兩個時辰。”心裏被自己酸得不行。

鬼差面露掙紮。

諦聽咒罵著這小小差役貪得無厭，嘴上卻還掛著笑，只是那疊冥紙又厚了幾分。

那鬼差才喜逐顏開道：“神者大人對我等向來禮待有佳，我等一向記在心裏不敢忘。這等小小要求自然沒問題，只是……這陰司規矩大人也懂……”

“我自守口如瓶。兄弟放心。”

語罷相視一笑，自是心照不宣。

諦聽這才攙扶著解軼到一邊歇下，諦聽看著解軼七魂丟了六魄的模樣皺緊了眉頭，又是心疼又是疑慮：“莫不是腦子被烹傻了？”

孟嘗若有所思地盯著獄門，道：“陰司中上刀山滾油鍋下火海俱俱痛苦難捱，然而肉體魂魄所受的痛只要心臺餘留一點清明總會修覆安好，真正痛苦的，是一遍一遍經歷自身最怕經歷之事，誅心之痛幾人能受？解軼惹怒了他們，他們又怎會讓他安然無恙？他如今這般田地，怕是親眼目睹了陸時遷死去的場景，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愛的人在自己面前死去，縱使身懷絕技卻無能為力，明知結果難逃卻依舊不肯放棄，直到那點僥幸一點一點在眼裏熄滅。”

諦聽抿緊了嘴，不爽解軼只是見了陸時遷的死況便消沈至此。

解軼卻在聽見陸時遷三個字時身軀猛然一震，如夢初醒般地回過了神，一雙形同死水的眼睛有了一絲生氣。

他把諦聽的左手握在掌中，在他手中一橫一豎地緩慢地寫起了字，諦聽一時面紅耳赤，等到意識到解軼寫的是什麽後瞬間褪得一臉煞白。

——帶我去忘川河。

諦聽一把甩開解軼的手，只覺右邊露出白骨的手疼得厲害，心頭的痛比之更劇烈十分。

“呵……我堂堂神獸難不成就只配予你當個指路人？你要在這地獄中緬懷故人，彰顯自己情深意重？真真可笑得很！莫忘了你可是被押地府受刑而不是來此一游！”他惱羞成怒，一碗陳年老醋一飲而盡，把自己酸得腹內五臟六腑翻滾攪拌成一團後看著依舊定定地盯著自己的解軼，突覺沒趣。

“你去做什麽？陸時遷早沒了。”別別扭扭地放軟了身段。

還沒等解軼作答，他便擺了擺手：“算了算了，想看就看吧。誰讓大爺心善呢！”心地善良的大爺急轟轟地趕在前面跨步向前走出一段距離後又轉頭回來，在落後一段距離的解軼身前蹲下：“上來吧，我背你過去。”

解軼沒有動作。

諦聽回頭催促：“磨磨唧唧作什麽！上來啊！”

解軼這才趴了上去。

諦聽一時心如搗鼓，胸膛裏的那顆肉跳得太歡仿佛要蹦出口來，諦聽都懷疑這動靜會不會震到身後的妖怪。

他試著掂了掂，小心地邁了一步，發現勉強可以負擔，正要落步，背上的妖怪自己滑了下來，在袖子上撕下一條布執起諦聽還在流血的手繞了繞，打了個結，道：“多謝。”聲音又嘶啞又粗糙，像指甲劃在生銹的鐵片上，刺耳又難聽，諦聽卻覺得他聽見了天籟，死死抿著唇生怕洩露心中愉悅，只是那笑偏偏壓抑得不成功，讓他整張臉看起來扭曲得很。

他向前邁一步，把手穿過解軼腋下搭在其肩上，聲音是無法掩飾的輕快：“背我是背不了啦，我扶你過去吧！”

解軼點頭，任他半拖半扶地拉著自己慢慢走去。

現下是向來陰森可恐的陰曹地府，幽藍詭異的鬼火照得四周影影綽綽，耳邊彌漫著此起彼伏的鬼魂哭嚎，諦聽卻覺得此情此景妙得很，唯一可惜的便是通往忘川河的路在今日近得發指。他還沒來得及好好咀嚼品嘗這份難得的美妙那川流不息的水流已經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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