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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節 白日江湖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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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屬下認為只有五丈之內才有必勝把握。陶大偉說的不行,十丈太遠。」

說話的是金相士,一個其貌不揚的中年人,看起來像個小老頭,此刻卻伸直了脖子大吼,手也握得青筋暴露,消瘦的身材蜷在寬大椅圈像極了一只憤怒的猴子。不過他口雖稱「屬下」,他瞪眼大叫的對象卻是旁邊的同事,而不是對面的長官。

旁邊被他吼的是個皮膚白皙很富態的圓臉漢子,身著錦袍在椅子裏坐得筆直的他不像是武林中人,倒像一個富商,面對「猴子」的火星般飛來的唾沫星子,他用來回應的是平靜舒緩綿軟的語調,甚至帶點女氣:「金猴子,你不要急嘛。你難道不要考慮弩手前面排上的刀劍手嗎?這次的對手非同小可,而且不是完整任務,卻是最難辦的待命隨時攻擊。統領,我們大概有多少時間準備?」

「叫我司禮。最近不抹人了,專門搞紅白事了。」對面的王天逸不緊不慢地說道,這冷笑話讓剛才的兩人同時笑了起來。「你們兩個剛來我這裏領職,現在不是在暗組了,任務不同了,你們也不是蒙面飛鷹而是錦袍隊輔司禮了,這些變動你們還要惦記著些了。」

金陶二人一起垂首行禮,表示謹記在心。

接著王天逸說道:「剛才老陶說得很對,這任務異常棘手,沒有時間,可能隨時發動,甚至可能根本不發動,一切都要看幫主們在桌上談判的情況。現在也沒有固定的下手地點,怕是得我們自己著手從頭開始幹。另外主要操縱『外人』主刀,事後還要清場滅口,這萬般事端都要很快準備妥當,咱們三個這幾天內擬個行動綱領出來……」

就在這時,三人一起停口。

王天逸長身而起,開門出去,走廊上上來的卻是一個教官:「司禮,俞世北統領來了,急著要見你。」

「知道了。」王天逸轉身回屋,說道:「你們兩個趕緊商量方案,我有事去去就回。」

「俞世北?小俞?那個光嘴皮上會說,在暗組沒呆幾天就嚇得要滾蛋的花架子?你要見他啊?」金相士不屑地哼了一聲。

王天逸和陶大偉同時把食指豎在口上,對著金相士做了閉嘴的動作。

「這裏是錦袍隊,給我記著。」王天逸看了金猴子一眼,閉門出去隨等候的教官離開後院。

「暗器高手金統領和刀鬼陶統領一起都來咱們這裏了,」教官嘻嘻笑著道:「還以為暗組搬到建康來了呢,在暗組的時候就對您幾位景仰得緊呢,有空得向他們討教幾手。」

王天逸嗯了一聲,問道:「錦袍隊的新手最近訓練如何?」

「我正打算報告呢,」那教官趕緊側身回道:「最近好像起了內訌……」

「劉定強不服秦盾?」王天逸眼皮都不眨地反問道。

「您真是明察秋毫,劉定強是不服秦盾,不過他是誰都不服,反秦盾的是另外一撥人,劉定強自己是獨來獨往的……」

「獨來獨往?他以為他是大俠啊。」王天逸一聲嗤笑:「我有空好好點撥點撥他,講千遍道理不如一條刀疤記得深,這些小崽子。」

說到這的時候,已經行入了大廳,王天逸這錦袍司禮臉上陡然換了一副笑容,一路笑著朝廳裏踱步的那人快步走去:「俞大哥。」

俞世北一副有心事的樣子,見了王天逸倒是一楞,也不給王天逸回禮,直直就問道:「你怎麽回事?錦袍隊怎麽搞來了單列預算?!難不成要成另外一只戰力不成?!」

王天逸在俞世北面前站定,眨了眨眼,一臉微笑的攙著俞世北胳膊往椅上讓:「大哥,先坐。」

「你為什麽不給我說?」俞世北一把把王天逸的手掙開,看起來就像腰包被偷的苦主。

他這邊有點惱怒的意思,那邊的王天逸楞了片刻,滿臉笑容變成了一臉苦笑,無奈地攤開手說道:「大哥,你應該比我知道得更早啊。」

「你別這打馬虎眼。」俞世北怒視著王天逸說道:「明明是你瞞著我亂搞。我可是把今年的新入精銳全部調給了你,要是知道你要獨立建制,我怎麽可能把我的人充給你?!你知道這些人花了多少銀子和心血嗎?今天我去問林謙我借人的補貼,他竟然說現在你從商會獨立分出來了,我今天才知道這事啊。你竟然耍我?!」

「大哥。絕對沒有。」王天逸惶恐的搖著手:「我只是聽命令調遣而已,至於錦袍隊獨立建制獨立預算,這事有一個人肯定比我知道得早,那就是建康主管少幫主啊,相關命令必然直通到他那裏,按理說,大哥你怎麽也比我先知道啊,你可是少幫主的心腹愛將啊。」

「你?少幫主?」俞世北頓時語塞,原來張牙舞爪的火氣頃刻間變成了從頭到尾的晦氣。

王天逸看見他這模樣,就知道自己猜得不錯:少幫主要不沒看命令光忙著構思自己的大作了,要不就是看了也和沒看一樣,銀兩、人員這些字眼以及背後隱藏的力量消長在他眼裏應該和天書一樣難懂。

「大哥啊,你說我耍你,我配嗎?我敢嗎?」王天逸拱起腰,擺出一副可憐相,從下往上看著俞世北念叨起來:「你又不是不知道兄弟的底細,兄弟到現在脖子上那根絞索還沒松呢,所有發給我的命令包括情報,上面都有『破格』二字,我還是一個長樂幫的罪人啊。說不定哪天某個幫主一不高興,『破格』二字一抹,我就順格被絞死了。我費了多大的氣力才暫且脫個這劫,靠命換來的家財一夜之間全部散盡,在青樓看門看了半年。咱們且不說你我的交情,你說我有什麽資格耍你呢?我一切都是聽令行事啊,現在幫主發令而來,我能怎麽辦?」

俞世北皺眉看了王天逸好久,才有氣無力地問道:「那為什麽錦袍隊要獨立建制,不就是迎送賓客的人嗎?這怎麽回事?你們以後任務是什麽?」

看俞世北話頭軟了,王天逸兔子一樣地彈直身子,賠笑不已地把氣呼呼的俞世北請到椅上,這才說道:「俞大哥,我給你說個機密吧。我的人發現有人要在建康搞事。」

看著王天逸用手狠狠做了個下劈的手勢,俞世北一驚:「什麽人,要做什麽?」

王天逸苦笑地一搖頭,用手指畫了個「絕密」的符號,接著說道:「也許少幫主被通知了,你可以問他。不過可能因為這樣,幫裏要在這個時間加強建康的護衛兵力,另外幫主也許想,以前暗組都是統領級的人物才能洗白,因為這樣才有職位給他,現在擴充一個錦袍隊,也許連暗組的中級人員也有借口有地方直接洗白,這樣豈不是……嘿嘿。」

看著和易月有「深仇大恨」的王天逸那一臉壞笑,沒說的後半句話俞世北也聽得明白:「……豈不是可以消減暗組的實力……」

王天逸接著說道:「不過大哥你放心,錦袍隊不管如何,武林大會一過,八成會劃給少幫主統領,那個時候,說不定小弟又要在你的麾下混口飯吃……」

「我現在還敢信你嗎?」俞世北氣消了,但狠話還是照撂。

王天逸豈不知道這話已經不是剛來時候問罪的意思了,趕緊圍著俞世北上下賠罪,最後好歹讓俞世北悻悻而不是勃然大怒地走了。

不過最後俞世北還是不放心,他給王天逸說道:「這次我信你,不過那些人都是我精心挑選的,我會去給現在管你的黃山石幫主說,讓你給我還回幾個來,比如少林劉定強那幾個。」

「沒問題,大哥你要誰我給誰。」王天逸拍胸脯拍得震天響。

「司禮,看俞統領剛才很生氣的樣子啊。」俞世北一走,張教官馬上就進來了。

「沒什麽。」看著俞世北繞過照壁的背影,王天逸大大咧咧的坐到了椅子上。扭了扭剛才一直窩著的脖子,發出一串「喀吧」的脆響後,這才冷笑著回答下屬道:「唐僧肉有數,誰多吃不得罪人?!」

「不過既然已經吃到了嘴裏,我一塊都不打算吐出來。」王天逸悶下一口茶,朝張教官說道:「叫教官們都來見我,我要聽聽錦袍隊廢物們最近的情況。」

※ ※ ※ ※ ※

在眾多仆役和守衛的躬身行禮中,王天逸再也不像在俞世北面前那樣窩著脖子,相反他漠然地仰著頭在一眾彪悍的武士簇擁下朝錦袍隊操練的練武場走去。但還沒進後院偏門,王天逸立住腳步,抽出了一條手帕堵住了鼻子,皺眉道:「我說這幾天風裏老有腥氣,害我做噩夢,原來你們現在在做這個。」

一個教官立刻越前躬身道:「屬下不知,馬上結束此項操練。」

「不,做的很好,繼續操練,這是公事。」王天逸搖搖頭,「這是現在錦袍隊總部狹小的緣故,只有我一個宅子和這宅子後面的荒地改作了練武場,不過很快銀兩就過來了,到時候把我家周圍的所有院子荒地都收購過來,那時候地方就寬敞了。」王天逸說著收了手帕進了偏門。

錦袍隊的十幾個青年人正圍在一個二層小樓周圍進進出出,一股巨大的腥氣就從這小樓裏彌漫出來,仿佛這原來用於存放雜物的孤零零的樓有了生命,化成了一頭怪獸,錦袍隊的人正分隊攻殺,手裏握著的不是致命兵器,卻是纏了重物的竹制兵刃,從樓裏殺進殺出的他們人人都是渾身浴血。

不過沒人受傷。

這血跡來自於樓本身。

樓裏面被布置成居家模樣,一樓有床有梳妝臺是臥房,二樓布置的卻是客廳。

唯一而最詭異的地方則是地面上滿是碎肉,漫淌的血和腸子以及成塊的豬屍體鋪滿了地面。

甚至還有兩頭豬直接被捅死扔在了那裏,此刻已經被踩得滿是凹痕。豬頭幾乎被發力的腳踩成了兩半,看上去好像用下巴壓著地面可笑地看著自己身邊發生的這可笑又詭異的景象。

錦袍隊就踩著這油滑血腥的地面,呼喝著互相用竹武器攻殺,不時有人滑倒或被打倒乃至被絆倒在這血漿碎肉中,爬起來後就成了一個血人,地板上半凝固的血層中除了身體的擦痕外,還有到處都是的腳打滑拉出來的大道子。

這種血腥得讓人聞之欲嘔的訓練正是為了模擬最慘烈的殺場,讓新手熟悉在將來可能面對的環境。

有備無患。

「廢物們表現怎麽樣?」王天逸問道。

「剛開始五個人嘔吐,在屋裏訓練的時候,所有人動作全部變形。但今天沒人嘔吐,動作基本到位,沒有變形。」

「很好,晚上也要練。」王天逸看了一會,扭頭對身後的教官說道:「一是練習黑暗盲戰,而是練習戰鬥靜默,不過你防護要做好,小心傷到眼睛。」

「是,晚上已經訓練過了。」

「你們要抓緊,不要顧惜他們,如不出意外,很快就有戰鬥任務派下來,一來幫主期望很高,二來我不想開頭新人們傷亡過高。」王天逸說道:「現在把劉定強叫過來,我和他單獨談談。」

教官大聲叫著「休息」,十幾個武林才俊就帶著滿身的豬血狼狽不堪的從樓裏撤出來。還有一個居然是爬出來的──居然從樓梯上滑倒滾下來,兩只腳同時崴了。

教官就從這群看起來難民一般筋疲力盡的血人中一把拉出了劉定強,他格外顯眼,他的衣服最幹凈。

劉定強就在幾十只眼睛或疑惑或羨慕的註視下,穿過團團汗臭和血腥,來到了遠處負手而立的王天逸面前,神態卻有點膽怯,沒敢看人直接就行禮。

王天逸今天破例對自己的手下微笑了:「定強啊,免禮吧,轉個身。」

驚疑不定的劉定強第一沒想到這個家夥會笑,第二沒想到他會親切的叫自己名字,第三沒想到居然讓自己轉身。

楞了一下後,又看了王天逸一眼後,才心驚膽顫地在王天逸面前轉個身,沒等轉過來,身後已經響起了極其罕見的笑聲。

「我說定強啊,你看你的同袍們都是渾身被豬血打透。你這倒好,只是褲子後面全是豬血,胸口還有個血腳印,想必是被人踹倒了吧?怎麽?寧可拼著毫無防範的坐倒,也不想在血泊裏打個滾卸力再戰?還是你們少林有坐地戰法?」

王天逸是行家,一個問題讓劉定強又羞又臊:因為他武藝好,不像其他人摔倒無數次,在對戰中,只有一次被人一腳撐在胸口上踹倒。

在對戰中,坐在地上任你武藝通天,你也沒法打出像樣的攻防。腿腳不能用,無法發力無法挪移──坐下基本上是屬於任人宰割的姿勢,所以沒有武士會讓自己主動坐倒,遇到劉定強這種情況都是就地打滾或者手足並用爬起來,甚至不惜就地跪下,用最快的速度讓腿腳再次有力地撐在地面上。

這是格鬥常識。

但劉定強違背了這常識。

不是他不知道坐下的後果,只是他可不願意像別人那樣滾個滿身豬血肉片,他有高手的自尊,尤其是鶴立雞群的時候,更何況這不過是操練不是真正的沙場格殺,他是這麽想的。

所以他傲慢的無視常識,但是他的運氣實在差到極點,恰好這次大忙人王天逸親自過來視察了,還一來就挑上了他。

「這……這……這……」劉定強看著王天逸瞠目結舌地想不出好理由來。

「這什麽?」王天逸微笑著瞇著眼,歪著頭湊近尷尬之極的年輕人,不依不饒地問道。

劉定強答不出來了,頭上全是汗水,青年被抓住痛腳的羞愧和苛刻上司羞辱以讓自己在同僚面前丟人的恐懼。

但是這都沒發生。

王天逸拉住了劉定強的胳膊,朝離人群更遠的地方走去。

他一直在笑:「呵呵,我完全可以理解。你畢竟是這批新人中武藝最好的一個,就算是在少林,你也一直是最好的學徒,你有資格有傲氣……哦呵呵,我說錯了,你有理由有傲氣。」

王天逸今天表情非常和藹可親,仿佛面對的不是自己當牛當馬的手下,而是長樂幫的一個貴客。

但劉定強卻只能更心驚肉跳:王天逸他根本摸不透也不了解,他知道的只有面前這個家夥可以隨時翻臉讓人累得連床都爬不上去,更有甚者一揮手叫個黑臉教官,抽得人皮開肉綻,第二天還得背著傷強笑著去迎接貴客。

「司禮,是我錯了……下次我一定按實戰格殺來……」劉定強囁嚅地說道,聲音卻小的像蚊子,他即使再傲氣也知道現在的處境,不是能拿雞蛋碰石頭的。

「很好。」王天逸一笑。而後卻收了笑容,一手拍上了劉定強的肩膀,用極真誠極認真的語調說道:「定強,你知道嗎?我其實非常器重你,我一直在暗中觀察你。」

「什麽?」劉定強難以置信地擡起頭。

他對面那臉上展現出從未出現過的表情,王天逸再一次說道:「我非常器重你,我對你寄予厚望。」

一瞬間,劉定強覺得這個深不可測的家夥竟然發出一股祥和溫暖的氣息,那叫做慈祥。

劉定強自從出了師門投身江湖後久違的慈祥。

「但是我現在覺得你出了一點問題,你自己知道是什麽嗎?」王天逸問道。

「什麽?……我現在挺好的。」劉定強楞怔了半天又扭頭看了看遠處那群伸直了脖子恨不得變成蒼蠅飛過來的同僚,最後憋出這句話。

「哈。」王天逸笑了一聲,問道:「我知道錦袍隊現在相處了這麽久,都有綽號了,比如第一次行動砸到自己人的那小子叫『盲俠』,誤傷自己人的叫『瘟雞(戟)』。被用尿壺砸下來的秦盾直接就叫『夜壺』,但是唯獨一個人沒有外號,那就是你,別說綽號,聽教官說其他人喊你都是用全名的。為什麽這樣?」

綽號?這也是司禮來找我的原因嗎?

要是別人這麽問,劉定強心情好會不屑的嗯一聲,心情不好則冷哼一聲,不過肚裏肯定認為這家夥不是瘋了就是吃飽了撐的。

但來問這個莫明其妙問題的不是「別人」,而是可怕的司禮,更兼一臉的認真,就好像殿試中被問雞蛋為什麽是圓的考生,劉定強在思考了一會後,徹底暈了。

看劉定強那種模樣,王天逸嘆了口氣:「我來告訴你,為什麽綽號有無我會關心。身為剛入江湖的新人,同僚不給取綽號,也許你認為這是你武藝好,他們尊重你,景仰你,但是這可能嗎?每個人都是武藝一流的新人,就算你武藝比他們強一些,但你武藝帶來過相應的戰功嗎?更何況江湖沙場瞬息萬變,武藝好並不等於一定能勝,一定能活下來。你的武藝不足於成為你沒有綽號的理由,理由只有一個,你根本不合群。」

「我沒有不合群,我只是平日醉心於鉆研武藝,疏於同僚交往而已。」劉定強馬上反駁。

「你是不屑吧?聽說你還把同屋的賭局給踢了?」王天逸噗哧一笑:「你夠膽啊,玩的加上圍觀的,你一腳得罪多少人?」

「他們……他們……我要養氣……他們……」

「不要說了。」王天逸一擺手:「你太傲氣,太不合群。你可曾想過現在這群你不屑同流合汙的人,日後就是你並肩血戰的同袍,必將生死彼此托付的殺場兄弟,你平日裏瑣事都不見容,怎能指望在生死賭局上與他們剖心融血生死相依?一群二流戰士如果眾志成城也可以撼動武林,而一個孤身武士哪怕武藝再高也不過是頭流浪狗一般的東西,是我眼裏一根指頭就可以捏死的小蟲子。一個武藝卓絕的戰士,如果用在刀刃上將是無堅不摧的神兵,但如果沒有刀背刀柄庸鐵的輔襯,你不過是條出頭椽子,不要刀砍斧劈,只需微雨細風就可以讓你爛在武林這個泥潭裏。」

看劉定強低頭不語,王天逸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想想,不要把我的話當耳旁風,我需要的是把無堅不摧的好刀,這指望你們每個人呢。」

但劉定強臉紅得更狠了,不過不是心中有感,而是有所抵觸,此刻他卻是下了借此機會向王天逸吐露心中所想的決心:「司禮,我確實不合群。是因為我覺得這並不是我想要的位置,我希望可以和敵人公平的硬碰硬,單槍匹馬地奪敵人首級,像章高蟬那樣千裏奇襲,全身而退,我認為憑我的天賦能做到……起碼能做到他的八成武藝;又或者像丁三少爺那樣,無論任何情況總是孤身出現,他身行最難的俠義之事,卻可以解決任何難題。像現在這樣每天都是訓練組隊戰鬥……」

「丁三傳這麽神嗎?還解決任何難題?不知有多少人像我這樣給他擦過屁股。」王天逸想著,嘴角抽搐了一下,直接打斷了劉定強的抱怨:「如果你父親是七雄中的任何一個掌門,你可以像丁三這樣,否則你三天之內就可以變成一堆肉醬。」

「至於章高蟬,我和他交過手。」王天逸這句話打消了劉定強的反抗心情,一下子讓他的頭擡了起來,眼光中驚訝混著崇拜──如果是真的,他和章高蟬交過手,而還活著站在自己面前,這個沒顯過身手的司禮武功也可以想像了。

「不過,我說實話,他的武功真地不是人可以練出來的,你的師傅應該告訴過你吧?」這句話讓劉定強又低下了頭,「誰說可以教出章高蟬那種武功,那肯定是騙子。」這是少林達摩堂首座的親口話。

「另外我告訴你,」王天逸說道:「章高蟬絕不是一個人在戰鬥。如果你有章高蟬的武功,我現在請你幹掉慕容龍淵,那麽關鍵點只是選擇下手時機了,對吧?請問你如何知道慕容龍淵的起居行動情報?你需要調集多少人力財力能做到這點?不要告訴我你可以提著一把刀從慕容家正門殺進去從後門殺出來,就算你能,但是沒有地圖的話,你也會迷路的。」

「你所見的武林中的任何輝煌一刻,任何光彩奪目的一人,背後都有無數人費盡無數心血讓這一刻成真,讓這個人站在巔峰,決沒有單憑一個人的力量就可以爬到這個位置的。不過你既然加入了武林戰鬥最強的長樂幫,就應該知道這是天大的機會,只要你努力,那讓武林萬眾矚目的輝煌之光說不定會照在你身上。」王天逸笑得狡獪。

劉定強嘆出一口熱氣,再嘆出一口涼氣,卻說道:「司禮,你說得都對,但是我天生不喜恃強淩弱。比如你那天讓我做得任務,我非常難受,我為什麽要取對付一個連路都走不穩的殘廢?我寧願去做格殺高手的任務。」

「命令就是命令。」王天逸突然大吼起來,臉上的笑都快掛不住了,恨不得一把把這個小子摁進假山池子裏淹死,心裏想是不是遇到「氣死牛」這種情況了,對方不管你說的對不對,也不管自己想什麽,就是跟你擰著說,王天逸在暗組的臥底訓練中曾經聽過這種事情,但沒想到居然今天遇上了,更可氣的是自己手下,而且還是一個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

用內力調勻了呼吸,王天逸強迫自己把想伸向劉定強脖子的手臂順著身體靠住,臉上繼續掛上笑,十分耐心的繼續開導:「定強啊,先撇開那次任務不談。你這是大錯特錯了,任何門派乃至任何人追求的都是恃強淩弱,從古至今都是如此。」

「什麽?」

「你看,獵人打獵用箭用刀,刀箭總比爪牙鋒利吧?為什麽不赤手空拳和野獸來個公平較量呢?再說幫派做生意,任何幫派都想壟斷一門生意,你願意請慕容開店開作坊開到我們地盤上來嗎?就是任何人也追求恃強淩弱,你為什麽要苦練武藝?為什麽要練這麽好?如果我們遇見街上地痞,是不是你會綁著手腳和他打?你為什麽要追求比別人更強?」

「您說的不對,這這和……我說的……」

王天逸冷笑一聲:「為何原來野獸橫行的森林建起了城池?為何原本只是揮舞棒子的武林會演化出如此多如此強悍的武藝?為何商人要冒著天大風險從海外運來中土商人沒有的珍寶?為何你追求比別人武藝更高?為何你絞盡腦汁想賺更多的銀子買比別人更多的東西?甚至為何大家把傳宗接代綿延久遠認為光榮,把香火絕滅視為奇恥大辱,不如別人?你討厭恃強淩弱的話,為何你們這些學徒出山時候都以加入江湖豪強為榮?都以腰包裏賺的銀子互相攀比?你怎麽不去像你景仰的丁三那樣不加入門派而孤身浪跡江湖?在你乞討吃飽或者搶劫後還能行俠仗義呢。哈哈,你看,人殫精竭慮求的不就是恃強淩弱嘛?」

「這……」

「不過正因為人人都追求恃強淩弱,所以恃強淩弱並不容易。」王天逸嘆了口氣道:「比如我手裏有三個三流高手,你手裏有一個一流高手,我會一個一個派出去和你單打獨鬥嗎?除非我瘋了。三個一起上,直接滅了你一個。

但是你會這麽站著讓我恃強淩弱嗎?除非你瘋了。

你也會讓一流高手或游戰或偷襲,力爭每次只對一個二流高手下手,這不也是恃強淩弱嗎?

我也算身經百戰了。為了能在每一場死戰中得勝,戰前我想破腦袋判斷情勢,戰中我浴血苦戰或者指揮同僚,力爭在某個時機某個地點形成恃強淩弱的態勢,你認為我不想喝著茶扔個令牌就拿到敵人首級?可能嗎?誰想弱?誰想被欺淩?誰是傻子?江湖中誰家不是紅了眼的狼?但是贏家是強的,輸家是弱的。如果我知道我打一場要兩敗俱傷,大家都死光光,這公平吧,但誰會去發動這樣的戰鬥?!」

「……我是說……」劉定強嘴裏好像含了一顆滾燙的炭球:「我是說,比如武當收覆華山……武當強,華山弱……」

王天逸冷笑三聲,他定定的看著自己的手下說道:「首先,你有一個致命的錯誤,江湖中沒有完全的弱者。如果你認為誰弱,你很可能犯輕敵的錯誤,這會要了你的小命。」

接著王天逸說道:「不說別人,就說我們長樂幫,當年慕容獨占江南武林,我們五個……錯了,我們四個幫主以鹽販起家,奮不顧命的起身反抗,現在看看,我們和慕容世家比肩而坐。每個門派都是一個個的人組成,人之間絕無大區別,為何我們能挫敗強橫的慕容世家,而遠比早年長樂幫實力大百倍的百年華山為什麽就被收服了呢?」

劉定強不語。

「我們比華山更危險,我們比華山更眾志成城,我們比華山更嗜血,一句話我們就是年輕無畏的強者,一刀就捅進了看似強大無匹而實際老朽的慕容世家軟肋,在那一刻,江湖裁定我們長樂幫是強者,因為我們更高效更嗜血更無畏。」

「現在我告訴你,錦袍隊就要獨立成為一只力量,它絕對不是用來迎送賓客的,它是長樂幫用來江湖爭鋒的一把新刃,你們這群最先加入的小夥子將成為這把刀的中堅,定強,堅定地留下來,把你自己融入這把刀,你成為我鋒利的刀刃,我就還給你一個讓你大展身手的江湖,一個讓你縱橫捭闔的江湖,一個成就你所有願望的江湖。」

最後王天逸在一堆空話後加上了真正的籌碼:「錦袍隊建立後,將很快補充高手吸收新人,幫裏異常重視我們。在我手下,你將和最有經驗的同袍作戰,只有戰功,而危險比起在其他地方少很多,你聽過壽州大敗吧?而且俸祿獎賞十足豐厚,不出多長時間,你就可以當上建康的富翁。更何況我們是在陽光下作戰,直接聽從幫主統領,無論是升職還是轉職都比別人手下快很多。很快,你就會成為名利雙收的武林驕子。」

王天逸一直在觀察劉定強的表情,此刻他終於滿意了。因為劉定強的目光開始迷離了,好像在看很遠的東西。

「看吧,金光璀璨的夢。」王天逸心裏松了一口氣,他什麽都說了,就是不說「富貴險中求」這個金科玉律。

「我該怎麽做?司禮,請你指點。」劉定強終於不再「氣死牛」了,他躬身行禮。

「需要你用心做事,真正的用心來做事。」王天逸緩緩的講道。

「我很用心啊。」劉定強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我每次訓練都用心去做了,也沒有怠慢了,比如在江裏穿著衣服游泳,別人都偷偷脫了靴子掛在脖子上。我卻是穿著靴子拼了命游。」

「很好。」王天逸語重心長的說道:「但這是小事。現在談那次讓你不舒服的任務吧,你已經死了,知道嗎?」

「什麽?」劉定強一個激靈:「我已經死了?」

王天逸揮起了手:「你不夠用心。你沒註意到嗎,譚劍……那個目標曾經和你們搶劍,他割傷了自己的右手,而他上吊用來墊腳的石頭上卻幹幹凈凈的沒有一點血跡,你想想,他孤身一人,上吊的石頭難道自己就跑到樹下讓他上去吊死?肯定他自己搬來,怎麽可能不在右側染上血跡?!」

劉定強瞬間就面如土色。

冷笑聲中,王天逸說道:「這就是你的用心?真正用心的人看到的是和別人不同的東西,任何微不足道的細節都要拼命考慮到。這次目標只是個微不足道的人,出次紕漏還不至於釀成致命傷。要是換了大人物,你布置的局一眼就可以看穿。你早就死掉了,也許被對方報覆,也許是被我們滅口,即便你還活著,你認為你還能得到上司的信任而被賦以重任嗎?這麽點小事,對不對?你的前途完蛋了。」

「不過那次我原諒你,你是新手嘛。不過我不會反覆原諒你,在江湖上,一道刀疤比一千遍叮囑都更有用,但你能保證這道刀疤不在你脖子上嗎?」王天逸再次拍了拍對方肩膀,但這次劉定強這好手的肩膀垮得如同破敗的泥土,王天逸每拍一下,就塌下去一分。

「你的同袍有不少人都請教官和我管家吃飯,力圖打聽我和錦袍隊的事情,這種事情在你看來也許很不屑,但是你的情報絕對不如他們這些讓你不屑的人多。在搜集情報上,你再次不如別人,你連你處的環境都沒表現出興趣,這是你的家也是你的堡壘啊,你連自己的家都不熟悉,怎麽出去歷受江湖風雨?呵呵。你連自己的事都不用心,卻把心思花在不切心思的幻想上。我想這是你的傲氣的直接表現。這很危險,誰在江湖中得意,不是武功說了算,更不是傲氣說了算,那些是傻子。真正說了算的是江湖,而江湖無處不在。」

「如果我光給你這麽說,你恐怕還是雲山霧罩般的不清楚方向,要做到用心,你要有用心的理由。」

「理由?」劉定強問道。

「你為什麽用心?」

劉定強搖了搖頭。

「忠心。才是幫派一切美德的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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