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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回 金粉各飄零情場永別 輪蹄相馳逐舊事重提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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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保證他有足夠的寫作時間。雖則如此,為了號召讀者,他還是編一個綜合性副刊,取名《南華經》。每天刊登他兩篇連載小說,一名《鼓角聲中》,一名《中原豪俠傳》。從此連續不斷寫了多部宣傳抗戰的小說,其中有:《申報》連載的《東北四連長》,《新聞報》連載的《熱血之花》、《續啼笑因緣》,《中央日報》連載的《天明寨》、《風雪之夜》。1937年底,日寇進逼南京。11月,《南京人報》宣布停刊,把印刷器材拆卸,附木船運赴重慶。我和他各自拖著龐大的家眷,先後西上。我經過漢口,接受陳銘德之約,到重慶參加《新民報》的籌備工作。1938年,在重慶,印刷器材運到,我問他,有無覆刊《南京人報》之意。那時由各地撤退到重慶的新聞記者很多,是不難組織一個辦報班子的。但他考慮到各種困難,願意繼續從事寫作,不再辦報了。於是,我介紹他和陳銘德相識,拉他加入《新民報》。起初編一個副刊,取名《最後關頭》。

這時候,他仍然不廢抗戰小說的寫作,在報上連載的有:《時事新報》的《沖鋒》(後出書改名《巷戰之夜》,曾擬改名《天津衛》),香港《立報》的《紅花港》、《潛出血》(未完),漢口《串報》的《游擊隊》,《立煌晚報》的《前線的安徽、安徽的前線》,香港《國民日報》的《大江東去》,上海百新書店出書的《虎賁萬歲》。他是安徽潛山人,抗戰小說有許多是家鄉人提供的素材,可歌可泣,親切動人。他很希望他的小說能成為具體的動力,所以寧願在《立煌晚報》那樣地方性小報上發表,號召子弟兵。他是強烈的愛國主義者,寫抗戰小說如此之多,而且都是長篇,誰比得上呢?

為了抗戰,他歌頌了那些浴血獻身、出生入死的人,也表揚了那些敵愾同仇、毀家紓難的人。到了重慶,號稱“大後方”,所見所聞,有的是:口頭抗戰,心裏投降的政府;爭權奪利,槍口向內的新軍閥;貪汙腐化,對人民殘酷壓迫剝削的官僚。渾渾噩噩,醉生夢死的人們,在這樣的政治氣氛中,度著“前方吃緊、後方緊吃”的生活。通貨膨脹,民不聊生,走私猖獗,偏有人在滾油鍋裏撈錢,大發其“國難財”。一切現象,使他目駭心驚,痛恨無比。用這些不利於抗戰的因素,作為題材,加以鞭撻。先後在重慶《新民報》連載的有:《瘋狂》,《偶像》,《牛馬走》(解放後出書,改名《魍魎世界》),《八十一夢》,《第二條路》(後改名《傲霜花》)。又還在《旅行雜志》發表了《蜀道難》、《負販列傳》(後改名《丹鳳街》)。他寫這些批判譴責小說,目的只在促進抗戰,不過取材於另一側面而已。

第三時期較短於第二時期,他的作品也較少。除了這個原因以外,也還由於:這個時期生活極不安定,由北平到上海、南京,定居未久,西行入蜀,幾年之後,再回北平,飽嘗轉徙流離之苦;其次是,身體較差,在南京時生了一場病,好多時沒有覆原;其三是,由於連年戰爭,交通梗阻,許多報紙停刊,“英雄無用武之地”,有作品也無處發表。但是,他還是寫了二三十部長篇小說,所可惋惜的,是沒有寫出第二時期那樣動輒百萬言的巨構了。

末期

抗戰結束後,他任北平《新民報》經理,兼編一個副刊《北海》,連載小說《巴山夜雨》、《五子登科》。1948年,由於一些人事上的不協調,他辭去《新民報》職務,準備從事專業寫作。卻沒有料到,1949年忽然中風。對於一個作家而言,這自然是致命的打擊。經過急救,幸得不死,但口角歪斜,流涎不止,發音感覺到困難,記憶能力既大大衰退,想象能力更遠非昔比。只因寫作已成習慣,在能起坐的時候,就又提起筆來。

1950年,我來北京開會,他正在病中,聽得朋友說,他終身賣文,辛苦勞動,薄有積蓄,卻被一個惡友坑騙,席卷逃去國外。除了一座房子是不動產以外,幾乎一無所有。家中人口眾多,嗷嗷待哺。他又氣又急,所以得了病。後來,他賣了大房子,買了一個小院,生活暫時得以維持。只是水準大大降低,每天孩子們都吃窩窩頭就鹹菜。他見著心中不安,於是不等病好,就又從事寫作。這樣壓榨出來的作品,當然缺乏揮灑自如那種意境了。

他自己也感到寫作能力的衰退,這就把寫長篇小說改為中短篇,把創作改為再創作。從古代愛情故事中覓取題材,寫作了:《梁山伯與祝英臺》、《秋江》、《白蛇傳》、《孟姜女》、《孔雀東南飛》、《磨鏡記》、《牛郎織女》、《鳳求凰》等篇。這些作品,盡管一般還保持他原有的風格,然而也有許多是異樣的。五十年代末,記得他曾和我說:“以前語言辭匯,搖筆即來;如今尋思半晌,卻還得不到一個適當的。”可見這時期的寫作,對他而言,即使是愉快的,也愉快得很有限了。

他並非無意從事長篇創作,病後也曾試寫一篇《記者外傳》,小說中臚述了他所熟識的一些新聞記者的故事,實際與新聞業務無甚關聯。當時在上海《新聞日報》連載,沒有結束,卻中止了,沒有續寫下去,也說明他精力不繼了。

這是他一生從事寫作的第四個時期。為什麽稱為“末期”而不稱作“晚期”呢?因為一般作家,到了老年,身體衰病,往往擱筆不再寫作;個別的作家,老而彌健,晚期的作品,火候到了十分,常被讀者讚賞為“頂峰”之作。兩者他都不是。他這個時期的作品是硬擠出來的,雖未必一無是處,但和早期諸作,究竟不可同日而語。我於惋惜之餘,不得不將這個時期定為“末期”。



張恨水的作品,要全部一一加以評介,勢不可能,也無此必要。這裏,按寫作年代的先後,試對《春明外史》、《金粉世家》、《啼笑因緣》、《八十一夢》這四部書,作一簡單說明,介紹產生的客觀背景和思想內容。這四部書,都是重版多次,發行範圍廣,影響較大的。有人把這四部書看作是他的“代表作”,我也同意。

《春明外史》

《春明外史》1924年4月12日起,在北京《世界晚報》連載,每天刊登不足一千字,直到1929年1月24日結束,一共登了五十七個月。大體上,這是以《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為藍本的一部譴責性小說。主角楊杏園,約略加《怪現狀》中的“九死一生”。但描寫楊杏園先後和何梨雲、李冬青的戀愛,有許多曲折的故事,不像“九死一生”被寫得那麽幹巴巴的。書中主角被安排做新聞記者,為的容易引出當時政治上、社會上種種千奇百怪的內幕新聞,從而加以譴責。藝術手段是婉而多諷,也不像《怪現狀》寫的那麽劍拔弩張。魯迅介紹清末譴責小說,說他們所用手法,“其記事遂率與一人俱起,亦即與其人俱訖,若斷若續,與《儒林外史》略同。”《春明外史》盡管有個楊杏園做主角,但他所用手法,卻不能離開這個窠臼。這已不是第一次使用這個手法,以先,他在蕪湖報紙上發表的《皖江潮》,也正如此。只是他到北京之後,接觸方面廣,聽到東西多,題材十分豐富,和在蕪湖時不一樣罷了。《皖江潮》原是一個大題目,但在報上刊載不到一年,也沒有寫完。他自己對於這部小說並不怎麽關心,後來簡直是忘懷了。他能記得起的,是聽說當地學生,曾經截取其中一部分,編成戲劇演出。可見當時是發生過一定的影響的。

《春明外史》寫的是二十年代的北京,筆鋒觸及各個階層,書中人物,都有所指,今天的“老北京”們,是不難為它作索隱的。在《世界晚報》連載的時候,讀者把它看作是新聞版外的“新聞”,吸引力是非常之大,很多人花一個“大子兒”買張晚報,就為的要知道這版外新聞如何發展,如何結局的。當時很多報紙都登有連載小說,像《益世報》一天刊載五六篇,卻從來沒有一篇像《春明外史》那麽叫座。作者詛詈那個時代,揭發抨擊某一些人和某一些現象,乃是出於當時作為一個新聞記者的正義感和責任感。某些地方,刻劃形容,的確也似乎太過,那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與“醜詆私敵”之作是不同的。幾十年後,讀這部小說,還覺得當時情景,歷歷如在目前。年輕的人,沒有那些經歷,卻可從此中得到一課歷史知識,看出舊社會的醜惡面貌,也是有益的。

小說是二十年代的產物。半個多世紀以來,祖國飛速的進步,從封建、半封建社會到社會主義社會,差距之大,是無法估量的。人們的思想意識,顯然今非昔比。今天讀二十年代的小說,如果不了解當時歷史環境,就難以讀下去,更不用說什麽分析批判了。例如說,小說中有些並不甚進步的地方,還存在殘餘的封建道德倫理觀。但是,也應指出,當時一般人確有這種觀念存在。對於戀愛問題,處理得也不十分好,把男女相愛和妓院調情,寫來無甚分別了。青年學生的思想活動,有時是走在時代的前面的,作者缺乏這種經驗,對某些新事物的出現,有時流露出抵觸情緒。這都是嚴重不足之處。幸而好,它沒有據有小說主體的地位。再還有,小說中舊詩太多,也是承襲封建時期作家表露才情的舊習;當然,我們還記得,他最初寫小說是走的《花月痕》的路子,這部小說,是他蛻變過程中必然會留下的一些痕跡。《金粉世家》認真寫小說,把寫小說當作著述事業,實際他是從《金粉世家》開始的。這部小說,1926年在北京《世界日報》連載,1932年刊完,全長共九十來萬字。小說以一個豪門棄婦做引子,寫出了這個豪門的盛衰。目的在暴露北洋軍閥卵翼下的官僚們,如何鉤心鬥角,如何驕奢淫逸;他們的家庭成員,那一群寄生蟲,如何醉生夢死,如何糜爛墮落。因為小說寫的是姓金的國務總理的家庭,於是許多大官僚,尤其是當過國務總理的,特別是姓“錢”的,都以為是寫自己,生怕自己的陰私被揭發。事實上是,他是新聞記者,朋友多,日常閑談,每以豪門生活為資料,他選取了其中好多模特兒,集中在姓金的一家,誰看像誰,就算是誰吧。

《金粉世家》在他所寫小說之中,是結構最嚴謹的一部。在此之前,他的寫作,是意興所至,涉筆成趣。即使如《春明外史》,那是名作了,除了楊杏園故事以外,多半是隨時聽到新聞,隨時編作小說,可以寫一百回,也可以寫二百回,是講不到什麽章法的,及至寫《金粉世家》,卻是以小說家的地位寫小說,精心布局,有個完整的計劃。比如寫金家諸子,各有愛好,彼此性格不同,錯綜覆雜的故事梗概,都是預先想好了的。至於白描手段,是他之所長,在本書中也有所表現。

主要的故事,通過一個平常人家的女兒冷清秋,和國務總理的小兒子金燕西,從戀愛、結婚,到被遺棄、逃走的淒涼結局。中心的意思是指出“齊大非偶”,這是他的婚姻觀。

是不是他就主張“門當戶對”呢?那就不知道了。

小說在報上連載時,受到讀者的註意,是為的許多人很想知道大官僚的私生活,和一些宦海密聞。對於故事情節興趣更為濃厚的,卻是那些具有一般文化水平的婦女們,包括老太太群在內。抗戰時期在重慶,我曾陪他出度過朋友的家宴,他的讀者——那些太太、老太太們,紛紛向他提出問題,議論這部小說人物處理的當否,並追問背景和那些人物後來真正的結局。一部小說在發表苦幹年後,還得到讀者如此關心,可見不是尋常之作。

我曾有設想:《金粉世家》如果不是章回小說,而是用的現代語法,它就是《家》;如果不是小說,而是寫成戲劇,它就是《雷雨》。這可能不算阿私所好的偏見吧?《啼笑因緣》1925年,我進《世界日報》,和他朝夕共處。他最愛聽戲,常約我去。有一次,記者門覺夫,請我們到四海升平園去聽高翠蘭唱大鼓,說是唱得極好。偏巧我那天有事,沒有去成,兩三天後,恨水和我說:“請你去聽你不去,如今你要聽也聽不成了。”原來就在那天晚上,高翠蘭被一個姓田的旅長“搶”走了。門覺夫義憤填膺,認為在光天化日之下,出現這樣的事,實在太強橫了。恨水卻說:“如果高翠蘭非常不願意,那個田旅長何至就下這一手。一定田旅長也有讓高翠蘭滿足的地方。”大家因為那時軍閥橫行,肆無忌憚,一個唱大鼓的受欺淩壓迫是常事,因而很不同意恨水的論斷。誰知又過了幾天,門從照相館裏弄到一張照片,卻是田、高新婚合影。高翠蘭在照片中笑逐顏開,容光煥發,絲毫沒有出於勉強的樣子。大家回頭一想,恨水當初的論斷,是很有道理的。但是事情到此並未了結。高翠蘭的父母,原把女兒看作搖錢樹,被人搶去,豈能善罷甘休。他們不向田家要人,卻向田家索討身價銀子。“漫天要價,就地還錢”,雙方終於沒有談妥。高翠蘭的父親,一張狀子告到法院。田旅長是現役軍長,由軍事機關軍法會審,開了三五庭就宣判了:田旅長身為軍人,強劫人家女子,處徒刑一年;高翠蘭交其父母領回。案件結束,高翠蘭仍然唱大鼓,形容憔悴,再也活潑不起來了。在家裏時常哭鬧,更表達了對田旅長的不能忘情。

顯然這一事件對他發生很大影響,心中早就有了《啼笑因緣》的影子。他不能用這一件事作藍圖。軍閥是人們所憎惡的,如果寫軍閥竟然談戀愛,那會有什麽樣的效果呢?可以裁取的只是搶人的一幕。借這條線索,有理由的發展,刻劃了軍閥的殘酷暴行。他創造了許多傳奇故事和人物。最初的設想,可能是寫兩個三角戀愛關系;在寫作過程中,逐漸演變為多邊關系了。傳奇故事本來是人們喜聞樂見的,越覆雜越曲折,就越覺得有意思。這是這篇小說的成功之處。但也應該指出,他的本意,是以戀愛自由、反對封建的門當戶對的婚姻制度為主題的。由於太覆雜曲折了,反對門當戶對,終於還是門當戶對,這就未免傷害了主題了。

《啼笑因緣》1929年開始在《新聞報》連載,第二年就登完了。連載期間,轟動一時:上海市民見面,常把《啼笑因緣》中故事作為談話題材,預測他的結果;許多平日不看報的人,對此有興趣,也訂起報來了;預約改戲,預約拍制電影的,早已紛至沓來;為了出書牟利,《新聞報》三位編輯,臨時組織“三友書社”,優先取得版權。書出版了,當然暢銷。電影攝制時,因為“攝制專有權”的問題,明星電影公司和大華電影社打起官司來,後來經過章士釗律師調停,大華停拍,明星賠款十萬元。這件事,當時報紙記載很詳細,轉而成為小說的宣傳資料。

一部小說,引起社會上這麽“狂熱”,簡直是“史無前例”的。這在當時就有些為人們所不理解;五十年後的今天,一定更不理解了。我曾試圖加以分析,排除了作者的勤奮努力,作品的藝術成就這些主觀因素而外,尋找他的客觀因素。我認為:當時小市民被壓迫、被剝削,生活極為苦悶。他們憧憬著一個新世界,他們的要求水平並不高。一個“女俠”(在小說中寫的是有血有肉平常的人)除暴安良刺殺一個“花花太歲”式的軍閥,這是現實生活中不可能有的,在一般的想象中卻又希望出現這樣的人和這樣的事。《啼笑因緣》使他們得到很大的滿足。其次是,上海報紙連載小說,例請南方“名家”執筆。名家們總是信手拈來,隨筆寫去,很少精心刻意之作。在《啼笑因緣》之前,先是連載所謂“聯環小說”(約定幾位名家,彼此合寫一篇小說,每天一人寫一段,最末一句中,嵌有另一位名家的名字,於是那位名家就接著寫下去),這是毫無意義的文字游戲。除了名家們自我陶醉之外,怎麽能吸引讀者呢?其後又連載想入非非的武俠小說,讀者也膩煩了。這時候,《啼笑因緣》一出現,既富有人情味,又有強烈的傳奇性,讀者頓覺耳目一新。再其次,從前交通不便,旅游困難,南方人向往北京,常借文字記載,以當“臥游”。南方名家們,足跡不離上海、蘇州、杭州、揚州,寫來寫去,總以諸地為主要背景,讀者自然感到狹隘。《啼笑因緣》卻寫的是北京,把北京的風物,介紹得活了。描畫天橋,特別生動,直到今天,還有讀過這部小說的南方人,到北京來必訪天橋。當然,今天的天橋,已經不是那個面貌了。《啼笑因緣》的產生,和它的紅極一時,決非僅僅出於偶然,一定還有政治的、社會的、經濟的種種因素,有待於將來研究者們的探討。

《八十一夢》

他寫了二三十部抗戰小說,應該說,《八十一夢》是代表作。這部小說所取的是側面題材,指斥那些不抗戰和不利於抗戰的人。他用一些荒誕不經的故事,揭露政治上、社會上許多醜聞秘幕。意圖引起讀者對這些人和事的憎恨厭惡,與眾共棄;而要求同心協力,大家一致抗戰。

寫作手法大體和《春明外史》、《新斬鬼傳》相仿,臚述一件一件罪惡事實,可以多寫幾件,也可以少寫幾件。名為長篇,其實是短篇的合集。表面上托之於神話,迷離惝恍,這和《春明外史》直接寫人事不同;所寫的又十分具體,明有所指,這又和《新斬鬼傳》寫抽象事物不同。

這部小說1941年在重慶《新民報》連載,嬉笑怒罵,讀者感覺痛快,深表歡迎。但到1942年就結束了,名為“八十一夢”,實在只寫了八九個夢。其餘的呢?後來他在單行本“楔子”中說:被耗子咬掉了。因為這部小說是可長可短,讀者不知道他沒有寫完,只認作他打哈哈結束全書。不是打哈哈,是“一把辛酸淚”。“耗子”是有的,當時正在人間。《八十一夢》在報上連載那些日子裏,所有被揭發、被譴責的一撮人,臉上無光,很不好過。他們不但不反躬自省,痛改前非;反倒惱羞成怒,要和作者為難。只因小說究竟是小說,縱然所描寫的,其中有人,呼之欲出;然而一切都是影射的,沒有指名道姓,誰敢出頭承認“那寫的就是我”呢?於是他們就濫用權威,授意“新聞檢查所”,予以“檢扣”。“新聞檢查所”有檢扣新聞的經驗,卻欠缺檢扣小說的經驗,起初對此很覺為難。因為這是上級差遣,不敢不遵,後來就祭起“不利於團結抗戰”這頂大帽子做“法寶”,扔向《新民報》,勒令停登這部小說。他不理這個命令。他說:“問問是誰不利於團結抗戰。那些人如果洗手不幹那些事,我有什麽好寫的呢?”小說仍然繼續在報上連載。

他有位安徽同鄉,在當時“朝廷”裏是一個大官,雖則相熟,很少往來。有那麽一天,忽然折簡相招,約到家裏吃飯。去時,只見席設賓主二座,別無他人。那個大官和他促膝談心,先是慷慨激昂地談抗戰,然後落到豪門貴族身上把來痛罵了一番,最後又稱讚他的小說,“寫得好,罵得對”;結局卻說:“寫到這裏,恰到好處,不要再寫了,留個有餘不盡吧!”原來那些人見他不買新聞檢查所的帳,《八十一夢》還是照寫照登,恨得牙癢癢地,就預備下毒手把他綁架到息烽去。這是這個大官傳的話。是真的特務有此行動計劃,或者只是出於恫嚇,原本不得而知。然而古人有言,金錢十萬,可以“通神”;這樣大的官兒傳話,明明是“通天”的了:他只好就此“打住”。回得家來,忿忿寫了《楔子》中的“耗子”。可以說,這部小說是一部“未完成的傑作”。

周恩來總理在重慶,曾經會見過《新民報》編輯部同仁。周總理說:“同反動派作鬥爭,可以從正面鬥,也可以從側面鬥。我覺得用小說體裁揭露黑暗勢力,就是一個好辦法,也不會弄到‘開天窗’。恨水先生寫的《八十一夢》,不是就起了一定作用嗎?”這些話對他發生莫大的鼓勵作用。可是,反動派終於沒有放過《八十一夢》。小說竟也遭到“腰斬”,不能不說是中國新聞史上的奇聞。由於是“暗害”,殺人不見血,所以很少有人知道這件事。

單行本不久就印出來了,發行時沒有遇到什麽阻力,可能是主張腰斬的那個炙手可熱的人,這時已經下了臺。使他感到親切和光榮的,乃是延安及時翻印了這部小說。對小說或者對他個人,這都是最高的評價了。



張恨水一生所寫的小說,大約一百一十多部。絕大多數是長篇,少數是中篇,個別是短篇。在他七十歲生日的那天,我曾問過他,想知道一個確數。但他自己也不記得了,僅僅回答說:“一百多部吧!”他的意思很明白,是準在一百部以上。一百一十多部,是我和他的子女合計出來的。我們卻開不出這樣一張書目。因為其中有幾種,大家模糊記得故事情節,說出來相同,可都忘了篇名,也想不起是在哪家報紙刊載的。

這一百一十多部小說,除了短篇不算,長篇長的達一百多萬字,短的至少也有十萬八萬字。就字數而論,也夠驚人的,難道不足以說明他幾十年來的辛勤勞動嗎?有一些不了解情況的人,以為像他那樣“多產作家”,一定得請幾位秘書助手。甚至至於揣測,某某幾部書,是別人的代筆。這些話全無根據。他的小說,是他自己一個字一個字寫出來的,既沒有委托過別人代為寫作,別人也代替不了他。應該指出,一百一十多部小說,創作有先有後;構思布局,有的很巧妙,也有很平常的;文字技巧,一般很流利,也有拖沓臃腫的地方。寫了那麽多的字,要允許有幾筆“敗筆”的。如果不看整體,只看那個別之處,因而懷疑是“贗品”,盡管是從善意出發,其實無此必要。

抗戰時期,他已入川,上海卻出版了好幾種黃色下流的小說,偽托他的名字,他恨得不得了。這幾種小說,泛濫在淪陷區,華北、東北,都非常流行。抗戰勝利後,他回到北京,預備追究,而書已絕版,找不著主名了,他只好拉倒。——現在,這些小說已經很難找到。倘若有人能給編一張“偽書目”,也是很有意義的事。

他正式從事著作小說生涯,是1924年在《世界晚報》寫《春明外史》起。那時,他編一個副刊,一天寫幾百字小說,兼寫雜文,還很從容。及至1925年《世界日報》出版,他編兩個副刊,一天寫兩篇小說,雜文照寫,工作量加了一倍,他依然不在乎。後來,又兼給《益世報》、《晨報》寫小說,應該很忙了。朋友們卻看不出,只覺得他好像還是優游自在。一直到後來,他同時編副刊、寫幾篇小說,他嘴裏從沒有吐出一個“忙”字。他規定了每天上午是寫作時間,這是雷打不動的。如果約稿太多,或者別有要事耽擱了,上午寫不完,下午準得再寫,非得完成事先訂的計劃不可。他有堅強的毅力,嚴格的有紀律的生活,數十年如一日,持之以恒,恐怕這就是他的“成功秘訣”吧!

最初寫小說,他是不用提綱的。腦子好像一臺計算機,人物故事都儲存在裏面,到用時就取出來,非常之現成。也不用覆寫紙,一枝毛筆就是他的紡織器,每天織出許多五顏六色好看的彩網。後來,約稿多了,經常一天同時在報刊上連載六七篇小說,混淆纏夾了怎麽辦?平日不用提綱的,這時也不得不用了,至少不至把這一部小說中的人物錯到那一部,不至把這個人的故事接榫在那一個人的身上。有幾部小說,事先言明,一稿兩用,分刊在南北不同地區的報刊上,這就有必要覆寫,於是改用了鉛筆。案頭常常放著四五枝削好的、半長的鉛筆頭。磨磨筆尖,削兩下軟木,既是休息,也是娛樂,而歸結於構思。

他每天的寫作的能量總在五千字左右。在各報上連載的作品,合計也不超過這個數字,所以他能應付裕如。有人奇怪:他每天都寫那麽多篇,頭緒紛繁,縱有提綱,也難免錯亂,何以他能井井有條呢?其實,他每天只是寫一篇,而不是同時寫那麽多篇。今天這一篇,明天那一篇,輪流著寫,周而覆始。他的安排,有時也有改變,但基本上寫作數字是不變的。

他的寫作態度,是十分嚴肅認真的。香港有個刊物,說他常常一面打牌,一面寫小說;有時電話來催,他就在牌桌上寫。這是沒有的事。他對打牌根本無興趣,既不會打,朋友也不帶他打。說起來,他小說中所描寫的牌局,都欠缺精采,不是沒有原因的。如今倒有人把他和牌連在一起,簡直是笑話。

他所寫的,是他熟悉的人和事;遇有所不熟悉的也要他寫時,他就不辭勞苦地深入到生活中去。寫《啼笑因緣》,背景是天橋,好多日子,他都泡在那裏,沈鳳喜、關秀姑以及沈三弦、關壽峰,就是從那裏體驗出來的。寫關氏父女,原本不在計劃之內,是報紙主編人提出的要求:“加點‘噱頭’吧,上海讀者喜歡武俠的。”他豈肯向壁虛造說什麽“口吐白光”,他要塑出入情入理、有血有肉的形象。他曾和我說過,他的祖父是有武功的,用筷子夾蒼蠅是他親眼所見。他寫武俠,是有限度的武俠,決不出人情之外。

報紙刊登長篇連載,最忌的是中斷。有些作家偏偏老犯這個毛病,報上常見“續稿未到暫停”字樣。破壞了讀者情趣,影響了編者安排,非常不好。只因連載的長篇,動輒幾十萬字,甚至更長,作家們很少有全部寫完後再拿去發表的,一般是隨登隨寫、隨寫隨登,這就難保中間有個耽擱。他註意到這一點,總不讓自己的作品在連載中有一天脫節。在《金粉世家》的自序中,他說:“當我寫到《金粉世家》最後一頁的時候,家裏遭了一件不幸的事件,我‘最小偏憐’歲半的女孩子康兒,她害猩紅熱死了。我雖二十分的負責任,在這樣大結束的時候,實在不能按住悲慟和書中人去收場,沒有法子,只好讓發表的報紙,停登一天。過了二十四小時以後,究竟為責任的關系,把最後一頁作完了。”一部連載五六年的作品,因為死了女兒中斷了一天,抱恨不已,他對於著作小說的事業心、責任感,看有多麽強烈!

1937年在南京,1949年在北京,他得過兩次重病,坐不起身,提不動筆,無可抗拒地停止了寫作。至於平常,有什麽頭疼發燒,那是不在話下,他總掙紮著照寫無誤。抗戰時期在重慶,敵機日來空襲,大家“入土為安”,都要下防空洞。他卻不管那些,空襲警報盡管響著,敵機在頭頂上轉,他寫他的,只當沒有那回事。有一次,炸彈在他家附近開了花,他的夫人急了,跑出防空洞,要和他共生死存亡。沒法子,為了一家老小的安全,他只好下洞。就憑這樣,他還是一聽敵機飛過頭頂就回家去寫;家人等解除警報的汽笛聲響出洞時,他已寫了幾頁紙了。

寫小說是他的職業。人們有個通病,“吃一行,怨一行”,常會把自己的職業當包袱,幹久了時就感覺苦惱厭倦。他可不是這樣。他是越寫越來勁,沒有個滿足,總想新寫的一部超過所有的舊作。他熱愛生活,把寫作當成自己生活中最重要部分,不僅僅是為了趣味。有一天不動筆,就忽忽如有所失,好像欠了一筆大債。他說:“除了生病和旅行,如果一天不寫,比不吃飯都難受。”大病初愈時,他又在寫,家裏人和朋友都勸他,不要動腦子吧!他卻說:“腦子總歸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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