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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回 金粉各飄零情場永別 輪蹄相馳逐舊事重提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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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的,不動在這裏,就動在別的地方。動在別的地方,豈不浪費嗎?”他是1967年2月15日早上去世的,14日的早上他還是坐在座位上寫哩。

他的一生,就是寫小說的一生!金字塔是一塊石頭一塊石頭壘起來的,他的成功是一個字一個字寫出來的,世間事業是沒有幸致的。在寫作的過程中,早期被老先生們說成是不務正業,歪門邪道;後來出名了,又被青年人給他戴上這一派那一派的“桂冠”,硬派他做“異教徒”。他不為這些譏評而有絲毫動搖。堅持寫他的作品。一百一十多部長篇,就從高壓的石頭縫中竄出來的。這種精神,難道不值得人們的尊敬和學習嗎?



對於張恨水的小說,從來就有一些不公正的誤解。其一是說:張恨水的小說是黃色小說。

黃色小說,意味著作品誨淫海盜,荒誕絕倫。張恨水生平沒有寫過這樣的作品。值得註意的是,抗戰期間,淪陷區裏,有人盜用他的名字出版的,倒的確是黃色小說。我們不能把“假張恨水”的黑鍋叫“真張恨水”去背。五十年代,文化部曾發出內部通報,說張恨水的小說屬於一般社會言情小說,不是淫穢、荒誕的作品。當然不是黃色小說。這是強有力的辯誣。

其二是說:張恨水是鴛鴦蝴蝶派。

鴛鴦蝴蝶派,指的是那些作家,專寫才子佳人,男歡女愛,風花雪月,無病呻吟,自命為“哀感頑艷”的作品。一般應用文言文,雜以詩詞。那個流派,意志消沈,脫離實際,是文學史上一股逆流。不幸的是,張恨水也被某些人納入那個流派。無庸諱言,張恨水初期習作,確實是走的這條路子。我們雖然沒有見到那些作品,而那些作品的題目卻把信息告訴我們了。他自己也承認,“曾受民初蝴蝶鴛鴦派的影響”。但是,僅僅根據這一點就說他屬於那個流派,這就很不恰當了。因為當初他走這條路子並沒有走通,從正式發表長篇連載起,著眼於對舊社會的諷刺、譴責,就和那個流派分道揚鑣了。我們現在讀到的他的作品,沒有一部是符合那個流派的特征的。當然,他的作品中,傳奇性的愛情故事是占有一定的比重;同時,也應指出,他寫這些故事,都有特定的時代背景,揭露和批判封建、半封建的罪惡。我們決不能說,凡是寫愛情的小說都是鴛鴦蝴蝶派。那樣,就會在文學批評史上造成一片混亂了。他生前不服這樣的“裁決”,曾經提出抗議:“‘五四’運動之後,本來對於一切非新文藝形式的文字,完全予以否定了的。而章回小說,不論它的前因後果,以及它的內容如何,當時都是指為鴛鴦蝴蝶派。有些朋友很奇怪,我的思想也並不太腐化,為什麽甘心作鴛鴦蝴蝶派?而我對於這個,也沒有加以回答。我想,事實最為雄辯,讓事實來答覆這些吧!”是的,作品具在,不難覆案。把這頂帽子強加於張恨水,不足貶低張恨水,倒是擡高了鴛鴦蝴蝶派了。第三是說,張恨水是禮拜六派。

《禮拜六》是在上海發行的一種文藝周刊,泛濫於二十年代。這個刊物所刊登的作品,以小說為主,間雜一些毫無意義的所謂“游戲文章”,趣味低級。文字規格,是舊體裁、舊形式。它的作者主要在江浙一帶,成為一個無形的集團,當時視為“海派”。那時正當新文藝萌芽時期,它是鴛鴦蝴蝶派之後另一股逆流,阻礙著新生事物的成長。後來人們便把那一流派的作家及其作品,稱之為“禮拜六派”。有些人認為,張恨水也就是禮拜六派。我們知道:他人在北京,寫小說是“單幹戶”,不是靠別人吹捧成名的;他從來沒有寫像《禮拜六》上刊登的那些無聊作品;他大量發表作品,是在禮拜六派已經衰歇之後。用這些來說明他不是禮拜六派,自然是不夠的,辨認一位作家屬於哪個流派,還得看他的作品形式和思想內容,主要並不在這些人事關系上。古之人,論流派不是往往把一些作家論定屬於前幾世紀的某一流派嗎?那麽,我們檢查一下張恨水的作品。

張恨水是章回小說作家。作為通俗文藝,必然采用習慣的大眾口語,組織結構,一切服從於傳統的舊體裁、舊形式。在這方面,他和禮拜六派的作品、包括那些小說在內,是近似的,或者說簡直相同。不同之處,僅僅是藝術技巧,有高低之別罷了。只根據這一點,辨認他是不是禮拜六派,容易模糊了眼睛,陷入了形式主義。我們應該說,禮拜六派利用了舊體裁、舊形式;卻不應該說,利用舊體裁、舊形式的都是禮拜六派。

有人也許會問:從新文藝萌芽直到成熟、壯大,為什麽張恨水不用新體裁、新形式寫作,卻偏要和禮拜六派走同一的舊道路呢?關於這個問題,他有個明確答覆。1944年,他五十歲生日,在重慶,許多朋友祝賀他創作生活三十年。事後,他寫了一篇《總答謝》,其中說道:……新派小說,雖一切前進,而文法上的組織,非習慣讀中國書、說中國話的普通民眾所能接受。正如雅頌之詩,高則高矣,美則美矣,而匹夫匹婦對之莫名其妙。我們沒有理由遺棄這一班人;也無法把西洋文法組織的文字,硬灌入這一批人的腦袋。竊不自量,我願為這班人工作。有人說,中國舊章回小說,浩如煙海,盡夠這班人享受了,何勞你再去多事?但這個有個問題,那浩如煙海的東西,它不是現代的反映;那班人需要一點寫現代事物的小說,他們從何覓取呢?大家若都鄙棄章回小說而不為,讓這班人永遠去看俠客口中吐白光、才子中狀元、佳人後花園私訂終身的故事,拿筆桿的人,似乎要負一點責任。我非大言不慚,能負這個責任,可是不妨拋磚引玉,來試一試。

這是他的抱負。一些作家薄章回小說而不為,市民層文化生活十分貧乏,他撿起了這個武器,被人指斥為“異端”而不辭。他擁有廣大讀者。從他創作的動機和取得的效果而言,應該被承認是一致的。有位很了不起的大作家,他的老母親就愛看張恨水的小說,他不止一次用高價去買張恨水的作品。老母親說:“你為什麽不寫張恨水這樣的小說給我看看呢?”這是文藝界流傳的很有趣的故事。難道說那位大作家的作品不如張恨水嗎?當然不是這個意思。引出這個故事意在說明,進步作品的新體裁、新形式,在當時只能適合於知識分子,而為市民層所不能接受。所以1930年“左聯”成立時,就有“創作革命的大眾文藝”的號召。魯迅說:“應該多有為大眾設想的作家,竭力來作淺顯易解的作品,使人家能懂愛看。”馮雪峰(洛揚)說:“我們可以而且應當利用這種大眾文藝的舊形式,創造大眾文藝。”瞿秋白(史鐵兒)說:“所以普洛文藝所要寫的東西,應當是舊式體裁的故事小說……”盡管張恨水對於這些要求還有距離,但我們卻可以了解到,用舊體裁、舊形式寫的章回小說,沒有非列為禮拜六派不可的必要。

評論一位作家之屬於某一流派,不能只講作品形式,更重要的,還在於作品的精神實質,在於作品的思想內容。從這方面看,張恨水的作品究竟如何呢?周總理說,他是“用小說體裁揭露黑暗勢力”,是“同反動派作鬥爭”。真是“一字之褒,寵逾華袞之贈”。雖然當時是針對《八十一夢》而言,事實上他每一部小說,都是在“同反動派作鬥爭”,只因寫作時期有先後,矛頭主要指向有所不同罷了。比如四部代表作:《春明外史》指向整個封建社會,《金粉世家》指向貴族官僚,《啼笑因緣》指向北洋軍閥,《八十一夢》指向國民黨反動派。很明確的,他的作品的思想內容,是富有鬥爭性的,是進步的。為了祝賀張恨水五十生日,1944年5月16日,重慶《新華日報》負責人潘梓年,在重慶《新民報》上發表了題為《精進不已》的文章,就曾指出,張恨水的作品,有“明確的進步立場”。同日,重慶《新華日報》發表一篇短評,其中說道:恨水先生的作品,雖然還不離章回小說的範疇,但我們可以看到和舊型的章回體小說之間顯然有一個分水界,那就是他的現實主義的道路,在主題上盡管迂回而曲折,而題材卻是最接近於現實的;由於恨水先生的正義感與豐富的熱情,他的作品也無不以同情弱小,反抗強暴為主要的“母題”。正由於此,他的作品,得到廣大的讀者所歡迎;也正由於此,恨水先生的正義的道路更把他引向現實主義。也正由於此,可以肯定說,張恨水不屬於禮拜六派,因為禮拜六派沒有向反動派進行鬥爭,不具有進步立場,更不可能是走向現實主義的道路的。

以上意在說明:張恨水的作品,不但不是黃色小說,也不是什麽鴛鴦蝴蝶派、禮拜六派。他自成一家。憑他的百來部小說,實在要列為流派,看來就叫做“張恨水派”,倒未嘗不可。張恨水的作品,有很多優點,也有很多缺點。他是自由職業者:終身從事寫作,多年的新聞記者。他有強烈的正義感,一生向往自由民主,愛國從不後人。對於當時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非常厭惡。然而,他信守資產階級新聞記者的“信條”,極端“自由主義”,所謂“中立”的政治立場,這就導致他只能成為改良主義或民主主義作家,而不是革命作家。在他的作品中,讀者自會發現,他讚成的是什麽,反對的是什麽。在許多地方,我們今天不能表示同意。這是由於,他的作品寫作於二十年代乃至四十年代。雖然僅僅半個世紀左右,好像去今未遠,只因這個時期以內,我們經過翻天覆地的變革,飛躍進入社會主義,誰的思想也不會停留在二十年代乃至四十年代了。我們今天對於事物的看法,和當時張恨水的看法,不可能不保持一定的距離,時代的局限性就是這麽嚴峻!不過從總的方面說來,他的作品,究竟是社會進步的催化劑,應該予以肯定的。尤其是,以作品創作數量之多,發行方面之廣,影響範圍之大,無論如何,章回小說大師的地位是誰也否定不了的,他是占有現代小說史上應有的篇幅的。最公正最權威的裁判屬於廣大的讀者,希望能夠看到全面分析研究張恨水的作品的文章!

1981.9.12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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