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蕾幼兒園與春蕾小學同立在過路街、茂盛路、平然路的交叉口，雲集了三個街區家境各一的孩子。橙橙、桑青身在四班，過路街其他小孩身在一班，這就意味著橙橙和桑青每天上學就得與過路街的小夥伴們進行白晝裏的短暫離分。她倆身在曹營心在漢，一方面是因為跟這些青梅竹馬的夥伴們情比金堅，另一方面著實是因為平然路的那些“土老炮”都不太友好，反正再熬一學期大家都會升入小學該散就散了。其實，不止是大人的世界觀裏有階級，小孩子的世界觀裏也有，他們更純粹更認真，成人世界的高貴低賤以金錢名利劃分他們以所處的街道界定涇渭分明。

趙巧銀過了五天才知道自己的女兒在學校打架了，那時，她容光艷艷的回了家，指揮著搬家工人給家裏添置了一部彩電，一臺冰箱，一座洗衣機。狹窄的黑屋子裏胡亂擺放的小板凳絆了她一腿趔趄，她罵道：“真是又窮又亂的破地方。”完全忽略了自己在這破地方蟄居了五年之久，小荷才露尖尖角，氣性兒已經飛揚跋扈的收不住了。她的嫂子小跑著撩開簾子拉開燈繩，橘黃色的燈光打在她臉上，跳動的五官表演著生動的默劇。她的嫂子迎著笑臉說：“回來就回來，拿什麽東西啊？”趙巧銀挑了挑眉，對著那四個工人吹了個口哨，說：“聽見我嫂子說的沒？東西不要了，搬出去。”工人左看右看，張了口：“真的都不要了？”那臃腫的婦人臉漲得通紅，扯起趙巧銀的胳膊說道：“都、都搬來了，擱這兒吧！”有錢的感覺真好，從前是背負三座大山的農奴現今嘴皮子動一動翻身唱起了歌，趙巧銀猛抽出被扯住的胳膊厭煩地瞥了她嫂子一眼，腳步“噠噠噠”領著搬家工人們出門，正好撞見了接三月放學回家的趙巧正。

趙巧正握著邵三月的手，滿臉嫌棄的杵在門口，哼道：“你倒也知道回來，連你女兒上學上的怎麽樣都不管不問。”邵三月矮矮的身軀上長著一張被灰土抹過的臉，眼睛充溢著飽含鬥志的火焰，趙巧銀斜睨了一眼突然有些驚訝，這是一個托生於她肚子蹦出來的小獸，只會比自己更兇猛更貪心。

她蹲下來掏出牛仔褲兜裏的衛生紙，揩了揩邵三月的臉，問：“怎麽弄成這樣？”牛仔褲緊的把她的屁股繃得渾圓，最後一個上車的長發搬家工吹了一個下流意味的口哨，直到卡車開走他們也沒有從這個審問女兒的小婦人嘴裏聽到爽利的罵人聲。邵三月呲了呲牙，鬥性盎然地說：“平然路的那些不要臉的家夥欺負桑青，我打了謝康渝。”

“誰是謝康渝？”

“他們的小頭頭，老師說的。”

邵三月說這句話的時候，高馬尾甩了一下，臉上寫滿了活靈活現的神氣。趙巧銀從這頭神氣的小獸得不得的嘴裏還原了一下事情的經過：在大四班上課的橙橙和桑青，每天拖著疲累的身軀生離死別的心緒坐到了教室。不只是因為與小夥伴們的分離，還有面對一教室虎視眈眈面孔的緊張感。

桑青的父母在實驗中學門口支著攤點賣早餐，早晨五點多就得出門，根本無暇顧及她。桑青都是自己一個人在天蒙蒙亮的時候穿衣刷牙按時上幼兒園，她有著比邵三月更為早熟的早熟，那種早熟不是精神層面的感知而是迫不得已的成熟。

當她戰戰兢兢地來到教室，只有謝康渝這個平然路之霸坐在小矮凳上捏煮雞蛋，他的手太小了握住一個雞蛋已經耗費了力氣捏雞蛋的智慧和蠻力對他來說又一竅不通。謝康渝左手換到了右手，用蹦屁的力氣揉搓著那個白雞蛋，對於這種固執的小孩，陷入一件事中來上一個人給予的點撥才會起到讓他思考的作用，桑青偷笑了，她沒法說出直接把雞蛋往往桌上敲一敲就好了的這種話，因為他們界限分明。

小孩子的嘲笑在小孩子聽著是很刺耳的，成人世界裏的小小波瀾對於孩子可以掀起滔天巨浪。

謝康渝擡頭惡狠狠地瞪了桑青一眼，甩手扔掉了煮雞蛋，煮雞蛋像一個沈沈的小球摔在石英地板上彈碎了包裹著的外殼。他罵她：“誰讓你笑我了，不要臉。”桑青還小，摸不準他的氣性兒有多大，雖然她轉動的腦子裏死活想不通笑話他跟不要臉之間有什麽聯系，還是覺得這句不要臉罵的未免太難聽了。她還嘴了：“你連煮雞蛋都不會吃，你就是個傻逼，你們平然路的人都是傻逼。”

這個掃射面積太廣了，因為一個人把他的歸屬地都否決了。謝康渝的怒火充溢全身，他撲向桑青以一個餓虎撲食的狀態把桑青壓倒地上,拳拳捶打著這個女孩，桑青擰著臉，小爪負隅頑抗堅決不能喊一聲疼，她猶如江姐、小蘿蔔頭般耐力驚人，面對敵人打死不能投降，還趁機對著謝康渝掐著她脖子的手臂死死咬了一口。謝康渝叫了一聲，陸續來到教室的小男孩小女孩們嚇了一跳，謝康渝松開了手對他們說：“還不打死這個小丫頭片子，她說我們平然路的人都是傻逼。”平然路的小孩憤怒了，摩拳擦掌的推拉拽把鼻青臉腫的桑青趕到了門外，親眼目睹的橙橙被他們的兇勁兒嚇得嚎啕大哭。

把開水提到宿舍的小李老師被門衛大爺追著攆回教室：“你看看你，工作這麽不負責任，小孩兒都打起來了。”小李老師抄著下雨積水的坭巴塘小路快跑，等到了時，腳上那雙白色回力球鞋已經踩出兩厘米厚的泥巴。

兩個打架鬥毆的小孩被送到醫務室擦了藥，出去的時候，他們的恩怨情仇已經被辦公室的老師們繪聲繪色的傳了個遍，傳到邵三月耳朵裏，已經有種隱隱的憤怒了，橙橙又添油加醋的說些細節：“我親眼看見，謝康渝給了桑青兩巴掌，打得特別狠。要不是我跑得快，他也會打我的。”邵三月完全按耐不住了，“好哇！就是這個謝康渝，馬達進校面試時笑的最大聲的男孩，聲母韻母學得飛快被各班老師表揚的男孩。”

課間活動，謝康渝一屁股坐在滑梯前準備開滑，邵三月躲在滑行梯後的遮擋物邊伺機而動，像一個幽幽地探看獵物的貓。她沖了出來使勁兒把謝康渝推了下去，滑梯上的小人兒魂不附體的驚叫了起來，聲音的升降伴隨著滑行最終堙沒在沙坑裏。絆了一跤的謝康渝哭得撕心裂肺，嚇得肇事兇手邵三月拔腿想溜腳被鞋帶絆了一下自己也從滑梯溜了下去，整個身體都陷入到那堆沙坑裏。

這次她哭得比謝康渝還要慘烈，謝康渝看著她那張粉嫩的皺成一團的小臉楞了一下，然後隨手團了一堆沙扔到了邵三月臉上。邵三月吃了一嘴沙，突然意識到不對勁兒，撲倒謝康渝連打帶踹，謝康渝也沒閑著用手掐著她的胳膊，誓死擰掉一塊肉。

“你是個大壞蛋，你欺負桑青。”

“你也不是什麽好東西，我媽說你媽是個勾三搭四的婊/子，你是個小婊/子。”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邵三月的小腦仁竟然找不到任何詞匯辯解，她沒輕重的加大了踢踹謝康渝的力度。

趙巧銀用手戳了一下她的腦袋，恨鐵不成鋼地說：“對付男人幹什麽這麽費勁兒，迷死他，踩碎他。”邵三月用她那還不太聰明的小腦袋使勁兒琢磨，什麽叫迷死他？踩碎他？舅舅一把抱起三月厲聲的對她媽說：“你自己作孽自己還，不要教育孩子走邪道。”說完怒氣沖沖的走進屋子，趙巧銀用手捏了捏腰無所謂的走了，剛走兩步，忽然聽到三月說：“媽媽，你下一次什麽時候回家？”趙巧銀回頭向她女兒拋了個媚眼，看著這個手在摳門的小小人兒，認真地說：“給你找個爹，就回家。”

邵三月並沒有完全還原出春蕾幼兒園的那場戰役，因為她省略了馬達。

這場將近下午的酣戰比早晨的那場還要兇猛，邵三月被謝康渝差點擰掉了一層皮，門衛老大爺當時正監督著馬達在內的十個小男孩擰自己二杠式自行車車輪上的螺絲，他突然興致使然想考察一下男孩們的動手能力。

遠遠地就傳來了邵三月的怒吼：“你給我放手，不然我媽能找一個大酒店的人打死你。”一個大酒店的人在邵三月幼小的心中已經是很多很厲害了，她萬分得意。

馬達聽到這聲怒吼，直接騰地站起，他留下一臉懵逼的九個小夥伴，突突往前走。誰都不知道他想幹什麽，連門衛老大爺都有頓刻的慌神，等大家意識過來趕到現場，氣勢洶洶的馬達已經把謝康渝猛推在一旁，展開雙臂死死地護住邵三月。

邵三月看見走過來的門衛大爺，一把扯著他的衣角放聲大哭：“爺爺，我，四班那個人欺負我。”說完立馬擼起袖子給他看自己手上的掐痕，門衛大爺給她吹了吹，安慰道：“小姑娘不要哭，就是青了點，第二天就會好的。”謝康渝見邵三月汙蔑他，簡直有苦說不出，嘴像被使了絆子一句順溜的話都說不出：“她、她、我、我，不是我，是她，欺負我。”門衛大爺罵了一聲：“就沒看見你這麽麻煩的學生，你要再不聽話，過幾天我讓園長打電話給你爸媽把你送回家”馬達在他們爭執的關口，默默地返回了原路，邵三月失神地看著，忽然想：“他為什麽老這樣？”

邵三月與馬達在這件事之後，又恢覆了之前的狀態，不說話不互動。有一天，老師講故事重覆講到被七個小矮人愛戴最終被王子吻醒的白雪公主，邵三月感覺到馬達在看她，當她回饋給他目光的時候，卻發現他早已轉移視線死死地盯著老師的臉。

邵三月已經不想追究馬達探看或躲閃目光下深沈的含義，她相信長大可以對很多事做出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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