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已經十天沒有見過媽媽了，她沮喪地想，在兩個人自暴自棄蜷在一張床上的日子裏，她們有個親密的關聯詞叫做母女，可是，趙巧銀女士現在有個單獨的關鍵詞叫女強人。

三月跳著皮筋兒，在撐著皮筋兒的白智靈和芳蘭羨慕的目光中跳出了花，橙橙在喊：“三月，你快點我也想跳。”畫著方字格的白智遠伸了個腦袋，附聲道：“為什麽不跳另一邊呢？三月你快點，讓我妹妹跳會兒。”馬達起身往跟前湊，邵三月用餘光瞥他，頑劣的吹了口哨，讓你不愛理我？讓你只是沈默？小女王只是一時興起，服從命令的隨從卻煞是認真。馬達被芳蘭、耗子往前一插故意隔開了，小孩子的排擠心比成年人強烈，他們是非不分全憑自己好惡待人，馬達陰沈又愚笨，少了一種機靈勁兒，他們都不太喜歡他。

幸好大家都小，你小，我小，他也小，被攻擊的當事人難過是難過委屈是委屈，沈默地接納後就好了。馬達坐在一旁的石墩上看著他們各玩各的游戲，盯著邵三月說：“我看見你的新爸爸了。”邵三月的腿絆了一下皮筋兒，一塊錢一根的劣質皮筋兒瞬間被扯斷了，女生們哀怨的嚎了一聲就收聲了。她們的註意力都被“三月的新爸爸”這個話題所吸引，橙橙搶了一句，問：“什麽叫新爸爸？”耗子推了推那副弱視眼鏡，一副小大人的口氣：“你傻呀，《白雪公主》裏面嫁給白雪公主爸爸，追殺白雪公主的那個王後是新媽媽。那麽，娶了三月媽媽的男人就是三月的新爸爸。”橙橙歪了歪腦袋，脫口而出：“所以，新爸爸也會追殺三月嗎？”

所有小孩陷入到假設的情境中，他們覺得三月真心可憐，這麽小這麽漂亮卻不得不面對“繼父到來，死於非命”的下場。

不知所措立在原地的邵三月側著頭，聽馬達徐徐說著。

“我是在紅紅咖啡館看到的，你媽和一個比他小的男人坐著。你媽的手放在了他的腿上，問東問西。他是個大學生，明年畢業，戴著一副方型的眼鏡，他親口說自己才24歲，不大。他白襯衫上粘了番茄醬，你媽扯了張衛生紙一直擦一直擦，然後擦到了臉上。”

邵三月想，她媽媽離她越來越遠了，遠到媽媽談了戀愛，都是由外人的嘴裏傳到她耳朵裏。王母娘娘搭的鵲橋，根本隔絕不了濃情蜜意的戀人，反倒能隔絕血濃於水的親情。

芳蘭好奇地問：“為什麽要擦到臉上？”

馬達有些害羞，支吾了一會，說：“她媽親了那個男的，留了個口紅印在臉上，然後又擦了擦。”所有小朋友都有些訕訕，馬達說：“我姑姑說這是老樹開花又一春。”

“我媽並不老啊，比你姑姑年輕好多。”邵三月走近馬達，挨著他坐下，托起下巴問：“長得好看嗎？”

馬達反應了一下，明白她在問誰，輕聲說：“比我們的爸爸都好看。”

那就好，邵三月捏了捏拳頭，只要只要媽媽覺得好那就一定是好。雖然，雖然她聽老師講過《白雪公主》、《灰姑娘》等故事，女主角的繼母總會展露出惡毒的一面，欺淩她們折磨她們，對她們趕盡殺絕，可是，繼母們一定讓她們的爸爸愛上了回家，所以，繼父也一定會讓她媽媽愛上回家的，對吧？

她在一個星期之後就見到了她的準爸爸。她的準爸爸比想象中還要好看，那時候全國人民的審美標桿就是港星劉德華，邵三月覺得這男人只輸給劉德華，濃眉大眼鼻梁高挺，皮膚白皙，戴著金絲鑲邊的眼鏡。她不自覺地對這個男人產生了由內到外的好感，媽媽這次的眼光至少是頂呱呱的。

趙巧銀人面桃花相映紅的回來了，腳上蹬的跟鞋又換了一雙，她挽著這個男人，熱絡的跟哥哥嫂嫂打招呼，溫順的如同一只綿羊。邵三月覺得這個媽媽假，假的有些可愛，她低眉順眼、扮作溫柔只是想拴住這個男人，自己也該成全她。

十五分鐘，趙巧銀已經給男人夾了四回菜了，男人連連擺手：“不、不用了，太多了。”趙巧正適時的插話：“小方，你是做什麽的呢？”男人有些靦腆，靦腆中又帶點自豪：“大學生，明年畢業。等畢業分配工作。”趙巧銀放下筷子擁住小方的胳膊，洋洋自得的看著哥哥嫂嫂，發問了：“我找的男人不錯吧？”沒人正面回答這個問題，邵三月從舅媽微小的氣音裏聽見一句話：“條件這麽好的，怎麽瞎了眼看上你。”她才意識到，這個男人條件是很好的。

三月已經竭盡全力把自己當成個隱形人，不說話不亂動，她的存在無不彰顯著媽媽一路殺來的艱辛與黑歷史。影子畢竟顯露在陽光下，即使縮成一個點也是顯眼的，小方問邵三月：“你從來沒見過你爸爸嗎？”

邵三月搖搖頭，認真且把笑容幅度增大，說：“方叔叔就是我爸爸。”趙巧銀臉笑成了一朵雛菊，她在酒場上用酒量一決雌雄，長時間吸收著眾人的二手煙，皮膚狀態早辜負了帶妝見人的灼灼其華，這麽一笑，魚尾紋拉得老長老長。

小方笑了一下，嘴角的弧度有些僵硬，邵三月看出來他很勉強。她乘勝追擊，眨眨大眼睛，說：“方叔叔是很厲害很厲害的大學生，吃完飯可以給我念一念書本上的故事嗎？我不識字。”

趙巧銀訓斥她：“死孩子，讓你叔叔歇一歇，散散步。”小方阻攔了她，專註的回答邵三月：“好啊，你有書嗎？”

邵三月點點頭，說：“有，我有一沓。我媽媽給我買的。”她把這句話說得鄭重其事，仿佛這是不容辯駁的事實。趙巧銀乖巧的低下頭喝湯，三月覺得她媽媽的浮粉有些不貼面的溢出來，散在空氣中被塵埃帶走了。

小方拽著綁那沓書的白色線繩，結扣得很死，生生拽開手裏勒了一個淺淺的傷口。他打量了一下那五本書，分別是古龍的《多情劍客無情劍》、蒲松齡的《聊齋志異》、羅貫中的《三國演義》、丹尼爾福迪的《魯賓遜漂流記》還有一本《世界短篇小說集》。小方百分之百確信，挑書的人只是從不同的區域隨便抽了幾本，讓店員打包，根本沒有考慮到孩子能看什麽喜歡看什麽。少不讀三國，老不讀水滸，他把那些帶著成人世界特征的小說一一拋下，隨手翻開了一本《世界短篇小說集》。

265頁《獻給艾米麗的玫瑰》，邵三月做好了準備。

她聽得很認真，腦中在想：“能讓全鎮人去送喪的女人一定很了不起，就像小龍女，誰是小龍女呢？”這個突然冒出來的人物讓她有些昏頭昏腦，她使勁在想小龍女這個美麗的女人，腦電波跳啊跳，不時間故事的脈絡已經跳到了艾米麗小姐回覆便條，執意不納稅。

邵三月突然想起趙巧銀所說的那句話：“有錢人分為天生有錢的和後天有錢的，天生有錢的很要臉面，丟不得醜，後天有錢的俗稱暴發戶，臉是不要的摳的不行關鍵時候就把錢攥得緊緊的。”艾米麗小姐既然是天生的貴族，想必也是天生的有錢人，為什麽她摳的不願意納稅呢？納了稅是否就代表她丟了臉面？幼小的她把整個故事的內涵拆得分崩離析，直到很多很多年後，她遇見成向陽，突然發覺自己幼年時的那些小碎碎念恰如其分的在一個人身上展現了。

一個遭遇愛情的女人，在經受未婚夫的拋棄之後，毅然買老鼠藥毒死了他，結局真相大白的慘烈才是這部短篇小說的精華。邵三月突然有些震撼，她找不到形容詞，只是當時縈繞於心的別扭勁兒影響到她長大成人。人跟人真的不一樣，她想，爸爸拋棄了媽媽，媽媽曾經也心如死灰也失魂落魄，終究不是攀上了新高峰忘卻前塵遺憾，開開心心的活。

小方問：“你在想什麽？”

邵三月笑靨如花，提出自己的疑問：“方叔叔，你會娶艾米麗小姐這樣的女人嗎？”

小方有些怔忪，思考了半天，回答道：“過路街在一天，我就不會。”邵三月抑制不住笑意，一直點頭，說：“太好了，我媽媽就不是艾米麗小姐那樣的女人。”小孩子的世界非黑即白，如果不喜歡那樣的，一定一定喜歡這樣的。

小方長籲一口氣，說：“你太小了，很多事都不太懂得。”

此後多天，小方頻頻來家裏做客，指導邵三月認字兒。幼兒園裏有聲母韻母的基礎教育，三月學藝不精所以把拼音學得顛三倒四，小方失去了耐性，直接對她說：“你就按照我教的偏旁部首的筆畫挨個試，會數數不？不會的話從一數到五，好幾個五加起來那樣數，不礙事的。”趙巧銀笑吟吟的從冰箱裏取出可口可樂倒了兩杯遞給三月和小方，三月小臉發呆凝視著嘴巴滔滔不停的小方、一手跨過小方脖頸搭向小方左肩的趙巧銀，這種溫馨感讓人錯愕，她非常非常喜歡方叔叔，也非常非常喜歡這一種一家三口的感覺。連趙巧正都篤定的覺得自己的風流妹妹很快就會有個幸福的家庭了。

這種幸福維系了半個月，方叔叔還是開學了，臨走前，媽媽還是給方叔叔的新包裏塞上了一千五百塊，叮嚀道：“學費和生活費都裝裏面了，小心扒手，在那兒吃好喝好，想我們了給我們娘倆打個電話，我女兒可惦記你這個爸爸呢！”說著飛了三月一眼，這飛眼遞過來點破了邵三月的真實情緒，她的臉紅了。

小方點點頭，說：“我保證我會回來看你們的。”說完單手微曲朝邵三月做了一個告別的手勢，邵三月回過一個相同的手勢，方叔叔轉過身竄一樣的邁出了門，很快就消失到了眾人視線裏。

這個心急火燎的身影，讓三月隱隱不安，那時的她哪裏知道承諾還可以成為一個人快速脫身的借口，在這個永恒的世界裏，天地無情，見證天地無情的恰好是離別前情深義重的誓約。都說女人心海底針，深不見底覆雜無比，殊不知男人的心如死海，如果不打算容納那個女人進入他的世界只會讓那根針浮在永遠海面，孤苦無依。

邵三月在這一刻想起來小龍女是誰了，小龍女是電視劇《神雕俠侶》的人物——神雕大俠的戀人，她長得美麗動人卻非常冷漠。她戰勝了郭芙、程英、陸無雙、公孫綠萼還有那個小小少女郭襄，成為神雕大俠楊過唯一的選擇。艾米麗小姐根本沒法跟小龍女相比，不被愛的不配跟被愛的比，被愛的不會被拋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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