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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臣罪當誅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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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蛇人開出這種條件,恐怕會答應也未可知,這樣帝國至少也有半壁河山。如果木昆所說是真的,文侯那時自行下書回覆,豈非妄自決斷?幸虧帝都破圍一戰我們大勝,否則人類豈不是會因文侯而落入萬劫不覆?難道文侯是因為自己將一切都賭在這一戰中,不惜以人類的命運作為賭本了?

我擡起頭,喝道:“胡說!你說的不是真的!”

木昆道:“當時是我向相柳閣下建議和談的,山都將軍本不願意,但百卉公主當初力主與你們和談,山都將軍最終也同意了。嘿嘿,木昆實在是自作聰明,應該想到你們連自己同族都可殺食,其實你們才是天地戾氣造出的妖獸!”

它說到最後,聲色俱厲,我被它說得啞口無言。我們才是妖獸?我一陣茫然。在高鷲城,親眼看到共和軍和南征軍最後都殺人而食,當時就想過,我們實在和蛇人並沒有本質的不同。如果說我們懂得仁愛之心,那蛇人其實也該有,蛇人可以為了同類付出生命,像山都,因為那個百卉公主被我捉來,寧死也要殺我,我一樣可以理解。但要我承認人類才是妖獸,卻實在讓我難以忍受。

我正想反駁一句,身後突然有人喝道:“還有蛇人!快過來!”木昆聽得這聲音,忽地咬牙道:“楚休紅,死吧!”

它提刀猛地向我砍來。我心頭一凜,手疾伸到刀柄上,正要拔刀,耳邊只聽一聲厲響,“啪”一聲,木昆的一只眼睛登時暴出血花,定是馮奇又發出一彈。馮奇的彈弓之術極強,他又站在二十餘步開外,這點距離自然能百發百中。木昆中了一彈,一只手一下掩住眼,另一手上的刀子仍然向我劈來,卻已錯了方向。此時我已拔出刀來,只消一刀便可捅入它前心,但刀剛一出鞘,我不禁又有些猶豫,只是向旁邊一跳,木昆的刀重重劈在地上,將木板也砍裂了幾塊,正待拔刀,我身邊已閃上四個人來,手持長劍,逼住了它,正是馮奇帶來的那幾個劍手。

木昆一目已盲,滿臉是血,奮力拔出刀來,還待反抗,那四人長劍已刺出,四把長劍如一面鐵枷,正枷住木昆的咽喉。他們劍術極快,四劍疾發疾收,在木昆咽喉處刺出四個血洞,四人又極快地向後躍去,防著木昆臨死前傷人。這種細劍不利劈砍,但尖端鋒銳,入肉極深,只怕已將木昆的身體都刺通了,木昆咽喉中鮮血噴出,手中刀舞了一下,似是還待劈出,但力量已竭,身子一晃,一下摔了下來,身體倒入江水中。

木昆死了!我殺過的蛇人也有不少,但從來沒有這般難受過。第一次與木昆見面,還是在東平城,它戴著一個大帽,穿著一領長衫,單看上身,與尋常士人簡直沒什麽不同,舉止也顯得頗為溫文爾雅。它應該不會騙我,蛇人中的確有一些同樣不願繼續這場無休止的戰爭,如果它們在蛇人中占多數的話,也許我們與蛇人真有止息幹戈,和平共處的一天。可是它死了,這場戰爭也真正到了你死我活的境地,再也不能回頭了吧。

木昆的屍身沈入水中,又沒有浮起來。我走上兩步,正要仔細看看,曹聞道已搶上前來,道:“統制,你沒事吧?”

我正想說沒事,身後只聽有人道:“楚休紅,是你!你沒事吧?”這聲音卻是邵風觀。我扭過頭,卻見邵風觀領著一些人快步走來。他的風軍團因為氣候惡劣,未能出擊,此戰寸功未立,此時還徘徊在城門處。我勉強笑了笑,道:“邵將軍,是你啊。”

如果不是邵風觀,木昆也不會誤會我吧。可是看到邵風觀關切的目光,我又不能說他。邵風觀搶上前來,道:“楚兄,我真嚇了一跳,居然還有幾個漏網的蛇人。”他說著,忽然厭惡地掃了一眼站在我身後的廉百策,我知道他對廉百策餘怒未息,道:“邵兄,我沒事。你怎麽過來了?”

邵風觀撇了撇嘴道:“今日風太大,我們無法出擊,真把我氣壞了。唉,看你們奮勇殺敵,我們卻只能在後面呆坐。方才我與弟兄們到處看看,找找有沒有躲藏起來的蛇人,看見城門口有這許多人,過來看看,才發現居然真有蛇人。哈,這些妖獸,也有今日。”

蛇人不擅守城,加上這種惡劣天氣,它們力量減弱,又沒有嚴謹的紀律,一敗之下,就潰退得不可收拾。對於共和軍,有不忍之心的我想不止我一個,但對蛇人只怕沒有一個人會覺得不忍了。可是我仍然覺得心底有一絲痛楚。

邵風觀也沒註意到我的神色,仍在大聲說著什麽。他這人向來十分沈穩,但東平城是他曾經做過守將的地方,故地重游,他也不禁多嘴起來。我聽他說了一陣,已是心亂如麻,正想找個什麽借口走開好讓自己靜一靜,邵風觀忽道:“楚兄,你太累了吧?快回去休息吧,此間由風軍團來搜尋便是,定不會讓一個蛇人漏網。”

這時一個風軍團士兵叫道:“浮起來了!浮起來了!”我擡眼望去,只見碼頭邊上浮起了一個長長的蛇人屍身。我快步上前,向水中看去。蛇人的樣子似乎全都一模一樣,那蛇人咽喉處有幾個傷口,正是木昆。我心頭更是一痛,扭過頭看了看。邵風觀也正看著,不知為什麽看得非常仔細。我道:“邵兄,麻煩你一個事,把這個蛇人,還有那破洞裏的蛇人,一塊兒埋了吧。要是方便,就立個碑做記認,寫上‘山都木昆之墓’。”

邵風觀擡起頭,詫道:“埋了?立碑?”安葬蛇人,還說要為它立碑,這等事當真聞所未聞。我點了點頭,嘆道:“它們雖然是蛇人,但與一般蛇人不太一樣。”

他沒多說什麽,只是道:“好的,你放心吧。”

我道:“我得先去歇息一下了。”說完,自覺不免太過冷淡,又笑了笑道:“明天有空,我們一塊兒再喝慶功酒吧。”

邵風觀也笑了笑:“對了,我又打到一頭江豬,來試試吃一頓石頭烤江豬肉看。”

我道:“好的,我可等著了。”想到那江豬肉的美味,不禁把因為木昆之死引起的傷心也忘光了。此時陳忠已被曹聞道與幾個巨斧武士扶了回去,我知道廉百策因為邵風觀在此,已如芒刺在背,讓他先回去,我則讓馮奇他們十個人跟在我身側。回到營中,先去看了看陳忠。在冰冷的江水中激鬥了一陣,陳忠此時正裹在棉被裏打噴嚏,好在沒什麽大礙。看到他仍很有精神,我才放下心來,坐在陳忠面前道:“陳忠,你沒事吧?”

陳忠大大打了個噴嚏,道:“沒事,將軍。”他又道:“那幾個會打彈子的人呢?”

我笑了笑,道:“他們有心加入橫野軍,現在我給他們安排了一間房,等一會就去看看他們。”原先我覺得馮奇他們可疑,但這次是馮奇救了我一命,那他絕對不會對我不利,我也找不到理由再不答應了。

陳忠猶豫了一下,道:“將軍,有件事我想告訴你,那馮奇我似乎以前見過。”

“你見過?”我皺了皺眉。陳忠性情敦厚,平常放假也不怎麽出營,交游並不廣闊,我都不知他怎麽會見過馮奇。

陳忠吞吞吐吐地道:“大概……我也說不準,但我總覺得,當初我在路將軍手下見過他。樣子記不太清了,但用的是一把彈弓,我記得很清楚。先前我就覺得眼熟,此時見他出手,更不會錯。”

軍中用彈弓的絕無僅有,我從來也沒聽說過有誰用彈弓的,陳忠應該不會記錯。我心頭一震,道:“是路恭行?”

二太子在帝都破圍之戰勝利後向文侯發難,派路恭行攻打太子的東宮,當時陳忠也在路恭行手下。我道:“是攻打太子那次麽?”

陳忠點了點頭,道:“路將軍當時訓練了一支決死隊,其中好像就有一個打彈弓的。”

馮奇是決死隊的人!我大吃一驚。當時路恭行奉二太子之命捉拿太子,被我帶著四十九個巨斧武士在東宮觀景臺死守。那一戰,巨斧武士全軍覆沒,也幸虧陳忠臨陣倒戈,路恭行才功虧一簣。最後發動攻擊的是路恭行手下一隊身著黑衣的武士,那些武士用的都是短刀,並不曾見有用這種法統的細劍。

我正想問陳忠是不是看錯了,但話還沒出口,心中便知不該說這些。陳忠說話不多,但說一是一,絕不是信口開河之人,他能說出來,自是確定了,我若不相信他,只怕陳忠會多心,這話又咽了回去。

曹聞道在一邊插嘴道:“統制,要不要我將他們抓起來拷問?”

我搖了搖頭,道:“不管怎麽說,此番他們救了我一命。功未賞,卻無端拷問,於理上說不過去。這樣吧,我與廉百策一起去問問他們。”廉百策足智多謀,也極善察言觀色,讓他一塊兒去問話,定能問出底細來。

曹聞道道:“要不,我帶幾十個弟兄同去。”

“不必了,他們先前救我,自然沒有害我之心,帶人過去,只怕他們要多心。”我笑了笑,又道:“說不定,他們另有打算,說清楚便可。”

曹聞道急道:“如果他們真是路恭行的決死隊殘部,萬一想為主上報仇,那怎麽辦?”

“不會的。要報仇,我在蛇人手上時,他們有的是機會,不會等到這時。”

曹聞道想了想,道:“也對。我去叫廉百策進來。”

廉百策現在在橫野軍中頗受我重用,不過他這人也太會多心,若只是叫個士兵去叫他過來,只怕廉百策會胡思亂想。曹聞道雖然粗魯,但這些地方倒也細心得很。

過了一會兒,曹聞道帶著廉百策過來了。他被木昆擒住後,此時仍然驚魂未定,一見到我,便行了個大禮道:“楚將軍,末將萬死,讓將軍置於險地……”

我道:“廉兄,別說這些沒要緊的話,和我一塊兒去問問馮奇。”

廉百策一怔,道:“怎麽了?”

我將陳忠的話約略說了一遍,廉百策皺起眉頭,道:“陳忠將軍說的?那不會錯。可是他們到底有什麽打算?”

曹聞道在一邊笑了笑,道:“二太子已被斬首,他們樹倒猢猻散,大概想投靠統制了。”

他這話剛一出口,廉百策臉上登時一紅。我心知這話又犯了他的心病,忙道:“古人說得好,良禽擇木而棲,這也是英雄所為。走吧。”

廉百策看了我一眼,也沒說話,但眼中已帶了感激之色。良禽擇木而棲這話自然不錯,但也談不上英雄所為,他先前在邵風觀落難時背棄了邵風觀,心中大概也一直後悔,我這話自然讓他甚是感動。

馮奇他們歇息的是橫野軍駐營的一間空房裏。我們一進去,馮奇他們正在吃著饅頭夾牛肉。他們夾在軍中進入東平城,只怕路上也吃了不少苦頭,此時正吃得熱火朝天,我們一進門,他們放下饅頭,十個人齊齊站直。

我看了他們一眼,微笑道:“馮將軍,好。”

馮奇大吃一驚,有點口吃地道:“楚……楚將軍,你是說收我們了?”

我坐了下來,道:“這個自然。不過我也有句話想問問你們。”

馮奇看了看同伴一眼,把嘴裏的牛肉和饅頭咽了下去,道:“楚將軍,我想也瞞不過你的,我們本是路將軍麾下決死隊成員。”

這倒輪到我和廉百策大吃一驚了。我帶廉百策過來,本就是想旁敲側擊,看出他們的底細,沒想到馮奇竟然直言相告。我道:“果然是麽?那你先前為何不說?”

馮奇道:“末將既是這個身份,戰前若是直言相告,楚將軍你豈能相信我們?不殺我們便是您的忠厚了。”

我笑了。的確,若不是他們救了我一次,若知道他們是決死隊成員,打死我也不敢相信他們。我道:“你們既是路將軍麾下,為何又要投入我軍中?”

馮奇忽地笑了笑,笑容中帶著苦澀,道:“敗軍之將,原本實在不該再拋頭露面了。我們十人號稱十劍斬,小人是什長。那次路將軍奉二殿下之命攻打東宮,已知勝機極微,便對我們說,若是東宮一戰成功,我們便突入禁中,趁亂擒住帝君,否則,”他頓了頓,道:“要我們日後投入楚將軍麾下。”

我吃了一驚。二太子起事前,我已經是文侯的親信了,而路恭行作為二太子的親信,該與我勢不兩立,怎麽還會有這等命令?我道:“真的?”

馮奇道:“我們兄弟原本也想不通,但這些日,慢慢也知道路將軍深意。路將軍當日只說,到時楚將軍問起原因,便說養虎為患,終須有制虎之人就行了。”

我恍然大悟。路恭行自盡前跟我說過,文侯總有一日會有不臣之心,要我當心。他知道二太子事若不成,朝中定再無能制住文侯之人,唯有希望能有與文侯抗衡的人出現,只是我沒想到他會對我這麽有期待。我真不知該說什麽,在東宮,我與路恭行鬥得天翻地覆,那時我對他毫不容情,他對我倒總有些猶豫。也許,那時他就知道二太子非成事之人,但各為其主,既然走上這條路,就再也沒有回頭的可能了。

我嘆了口氣,道:“路將軍就相信我能收留你們麽?”

馮奇猶豫了一下,道:“我們原本也有所懷疑,不敢貿然前來。但路將軍說,時之英雄,唯楚將軍仁義寬厚,雖與路將軍走的不是一條路,可是與路將軍的目標卻是一樣。帝國的將來,終將靠楚將軍一力承擔。”

我苦笑了一下,心中卻翻滾不定。路恭行也太看得起我了,可是我真能做到他期望的那樣麽?馮奇大概見我默然不語,又道:“楚將軍,末將不敢居功市恩,若楚將軍不願收留我們,末將等也不敢心存怨心,終老於山林,願已足矣。”

我想了想,道:“馮將軍既然不棄,那就留在我軍中吧。”

馮奇臉上露出喜色,道:“真的?”他們十個人忽地齊齊跪下,道:“謝楚將軍收留之恩。”

他們是路恭行的舊部,以文侯的手段,我若不收留他們,他們就只有化名亡命,逃到沒有人煙的地方去了。他們一身本領非凡,路恭行訓練他們,定然花了極大力氣。攻打東宮一役,路恭行自己也知道難有勝機,大概不忍心讓這十個好手白白送死,才給他們指點了這條後路。我沒想到路恭行死後,還給了我這般一個人情。也許,真的是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

離開馮奇他們的居處,廉百策低聲道:“楚將軍,此事要不要瞞著文侯大人?”

我詫道:“為什麽要瞞著文侯大人?當時各為其主,現在他們願為國出力,那是好事。回帝都後我便向文侯大人稟報,大人定會首肯的。”

當初在符敦城,我因為中了陶守拙的計策,害死了蕭心玉,後來不敢向文侯說起,但文侯一語就道破,那時我就嚇得魂飛魄散。這件事不管從哪方面來說,我都不敢再瞞著文侯。廉百策聽我這麽說,張了張嘴,似乎還要再說什麽,但還是沒說。半晌,他才道:“將軍,不管怎麽說,這一戰我們還是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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