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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八大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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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侄歸降來遲,叔父恕罪!”

“公子歸國,其功非小。一同回營去者!”

雙槍小將,終於反金歸宋,終場曲牌響起,暴雷一般的喝彩聲中,《八大錘》完了戲。

櫻草怔了一瞬,咬咬嘴唇,猛然跳起身,沖下樓繞過小院奔往後臺。後臺按例不能讓她進去,但是看門的劉師傅、場面的喬三叔,還有臺前臺後好多班社裏的人,多年來出入九道灣白家小院,全都認識她,也就睜只眼閉只眼了。一個個身穿古裝的文官武將的人叢中,櫻草找到了師父白喜祥,他正在給三個徒弟說戲。

“師父。”

白喜祥身邊的三個人都轉過身來,一個金兀術,一個陸文龍,一個王佐,穿越千古,奇異的和諧。金兀術最是雀躍,小聲道:“櫻草來了!”

櫻草微微一笑,站在師父旁邊,聽他說戲:

“……王佐說書,不是真說書,是騙小孩子,玄青你要把握這個尺寸,不能真像書館裏的先生似的,齜牙咧嘴,滿臉跑眉毛。你看餘三爺唱這個,眉都不皺,那叫一個松快,你學著點兒。”

天青哥就站在櫻草身側,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專註地望向師父。咫尺之間,櫻草清楚地看到他臉上的妝容,掭了盔頭之後留下的勒頭印子,還有正在順著脖頸流下的汗珠……天青本就比櫻草高大許多,現在穿著一雙厚底靴子,高得只有仰頭才見,再加上戲中的形神未散,整個人身上散發出強大的壓迫感,令櫻草看得失神。這時候白喜祥已經伸手點著天青:

“……陸文龍三套行頭,拿的範兒不一樣,箭衣要看矯捷的身段,褶子要看瀟灑和飄逸,蟒袍要看威武凝重,貴胄的氣場。今兒穿褶子的行路那節兒,還是滯重了些。竹青,郝二爺的炸音你學得不錯,但是倒倉時候,得悠著點兒用,當心毀了夯兒!……”

訓導已畢,三兄弟擁著師父出門,方敢與櫻草說笑。竹青開心地做著鬼臉:“哎!姑奶奶也來看戲啦!您捧了您吶!您多栽培我們兄弟幾個!”天青見到櫻草出現,喜從天降,一路追著櫻草問:“好看吧?喜歡吧?我就說戲好看,怎麽樣?”

櫻草一時間竟然有些不知如何應對,不甘示弱地答道:

“好看是挺好看的。可是你說,陸文龍歸宋的時候怎麽就把金兀術放跑了呢?”

天青楞了楞:

“你沒看戲裏講的麽,他正要刺殺金兀術,忽然見他身前幻出龍形,知道他是真龍化身,又感念十六載養育之恩,就放他走了。”

“這多迷信啊,還龍形。我勸你呀,把這地方改一改,直接感念十六載養育之恩,就成了。”

“戲哪能隨便改呢。再說了,光憑十六載養育之恩,就把家國大仇放了?”

“養育之恩,也是莫大的恩情啊。”櫻草仰頭思忖:“或者根本就沒打算放,只是一時失手,讓他跑了!再大的英雄也有失手的時候嘛。”

天青哭笑不得地看著她,搖搖頭:

“不成。老祖宗留下來的本子,每一句都有每一句的道理,改不得的。”

“怎麽就改不得呢?天青哥,你老是死抱著老祖宗的規矩。”

天青的神色,黯淡了一瞬,微微一笑,扭過頭去:

“跟你說不通。”

“櫻草,”玄青湊了上來:“你覺得怎麽樣,我的王佐,還成吧?”

“成,很好,不錯。”

櫻草忽然滿心裏都是懊喪,望著天青的背影,無心再說其它。她太笨了。跟天青哥爭那個幹什麽?陸文龍為什麽放跑金兀術?這根本不是她想說的事。第一次看戲,繽紛的鑼鼓,婉轉的絲竹,滿眼的五光十色,驚人的唱念做打,那一向只在書上讀讀、如今忽然活現於面前的千秋英烈,直擊她心底的忠孝節義、愛恨情仇,還有,還有那個全新的讓她都不太認識了的天青哥……她想說的事,本來很多呀。怎麽在他面前,忽然就全亂了呢?

玄青凝視著櫻草的臉色,腮邊肌肉一動,沒再開腔。這時候白喜祥轉過身來:

“玄青,你們幾個,今兒不用送我了,櫻草難得來,陪我走一段吧。”

“太好了,師父。”櫻草挽著白喜祥的手臂,又忍不住地,擡頭望了望天青。他正註視著她,一臉的認真,誠樸,眼神中有些失落,更多的還是平時那樣,憐愛的,縱容的,無可奈何的神情。

櫻草平生頭一次,在他的視線裏,慌亂地低下了頭。

寒風已息,微微地飄了點雪。回九道灣的路上,櫻草忍不住問師父:

“今天師哥們唱得怎樣?”

“不錯。今天最讓我滿意。孩子們都挺上路的。”

“玄青哥唱得不好麽?您挑他那麽多毛病,我瞧著他挺喪氣的,離開時候都不說話。”

“挑他是為他好啊,他懂得。只有他是我真正的傳人,我對他指望大著呢。”

“那天青哥和竹青哥都不是您的傳人呀?”

“行當不同。竹青將來必定要另投凈行的師父,天青呢,雖然我也工武生,但畢竟以老生為主,他其實應該再拜一位武生師父,路才好走。”

“那……”櫻草動起了小心思:“您可別只偏心了玄青哥啊,得對他們一視同仁才成。”

白喜祥慈愛地望著她:

“我偏心嗎?我對哪個不是對親兒子一樣?”

櫻草含羞一笑,靠在白喜祥身邊,向往地說:

“今天的戲真好看,以後我常來看戲。”

“也別陷得太深。”白喜祥緩緩說了句:“記住,戲是假的。‘唱戲的是瘋子,聽戲的是傻子。’”

到家了,櫻草拜別了師父,趕回麻狀元胡同自己的家。當當車上,她望著窗外,呆呆地坐著,腦海中依然回響著下午的鑼鼓,絲竹,戲臺上五光十色的畫面,還有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人影……

過去那些年,九道灣白家小院裏共度的那些年,是怎麽過的呢?像在夢裏一樣。一直熟視無睹的,不以為然的,沒什麽印象的東西,就在這一個下午,忽然就把她擊中了。

“戲是假的呀。”櫻草喃喃自語。“戲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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