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五章 兩將軍

關燈
天壇的人,漸漸多起來了。這是一個星期天的早上,上班的上學的,都閑著沒事,走出來做些活動,遛鳥放鷹,打拳壓腿,拉琴說書,唱歌唱戲……

“前兒那出戲,你們三個,還是不夠地道,再給你們說說。”

白喜祥帶著三個徒弟,折返回家。剛踏進九道灣的街門,只見喬三嬸正從廚房出來,捧著一碟果子,往堂屋去。看見師徒四個,三嬸停下腳步,滿臉放光:

“哎,你們可回來了!猜猜誰來了?”

“誰?”

堂屋的門簾一掀,一個人笑盈盈地站在門口:

“師父!師哥!”

師徒四人,都楞在了當地。

這是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身材修長,兩條黑油油的辮子搭在胸前,月白色的修身短襖上,小小的大襟立領,七分袖口,溫婉的弧形下擺,掩著黑色的過膝長裙。腳上一雙黑色扣襻皮鞋,露出雪白的棉襪。

這一身,本是京城裏所有女中學生都用的制服,但是穿在這女孩子的身上,仍然有一種醒目的光彩,不知道是氣質,姿態,還是纖美的身形,讓她是這樣地與眾不同,教人看得發呆。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了,在她身上臉上,鍍出一道金邊,她歪頭望著師徒四人,劉海微微地斜向一邊,露出額頭精巧的“美人尖”,加上一張雪白的小圓臉,尖尖的小下巴,正勾勒出一個可愛的小桃子形。臉頰的肌膚在陽光下近乎透明,玉一樣閃著瑩白的光,晶瑩發亮的黑眼睛,盈著溫柔的笑意,像兩泓深潭,裏邊藏著說不完的故事……

“天哪,是櫻草?”

竹青首先大叫起來,沖上前去,喜悅地拉住她的辮子,扯了兩扯:

“你回來啦!這長得眼光娘娘似的,都認不出來啦!”

櫻草的嘴角,依然如小菱角一般彎翹著:“竹青哥,你還是那麽皮!”

“哎呀,這丫頭!一直惦著你吶!”白喜祥驚喜萬分:“這麽多年,怎麽過的,都在濟南嗎?唉,站這兒幹什麽,走,進去說!”

櫻草跑上來,親熱地抱住白喜祥的手臂,扶他一起往堂屋走去,回頭笑咪咪地跟後面的玄青和天青招呼:“玄青哥,天青哥!”

她的視線,在天青臉上停留良久,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天青哥,你可真高,要在街上碰著了,簡直不敢認!”

天青的胸中,震蕩未平,一時間完全作不得聲,只望住她憨笑著。他不敢認她才是真呀。穿了校服的中學生櫻草,和當年那個胖墩墩的小丫頭子判若兩人,眼前的她,端莊,雅致,像一朵小小的蓮花,精美得不可置信。令他安心的是,她不再是臨走時候那個淚汪汪委屈屈的模樣了,一張小臉上,透著明朗快活的光彩,如初升的陽光,照耀著整個院子。

“我上個月就回來啦。給拘在家裏,不能出門,憋死了簡直。”

一家人坐在堂屋裏,櫻草嘰嘰呱呱地說開了:

“正好該轉學了,好說歹說,總算求著爹爹給我轉了英華女中,能住宿的,不用再住在家裏。師父呀,您可不知道,我家裏跟前清的皇宮似的,規矩多得不得了,都不能想象民國還有那樣的生活!”

說著說著,小臉陰了一瞬,馬上又燦爛起來:

“現在好了,第一次有了自由的日子!我這星期剛剛住校,星期天放假回家,這不,先過來看你們。敲門時候我都快哭了,見著你們真好。六年了……呀,我又忘了規矩了,這麽久沒見了,應該給師父磕頭呀!”櫻草輕快地跳起身:“也真奇了怪了,我在自己家裏,一點都不想守規矩,到了咱們家,就想依著規矩!”說著,雙膝一彎,就要向白喜祥拜倒。

白喜祥趕緊拉住:

“得了櫻草,你的心意,師父領了。大姑娘了,念洋書的人,別磕頭了,快坐下快坐下。你爹娘都好嗎?”

櫻草扁了扁嘴:“爹爹還那樣。我娘……沒了。”

“呀,怎麽回事?”

“身體不好,一直病著。我去了之後,好了一陣子,後來還是不行。今年二月沒了的。為她老人家辦了後事,濟南那邊的家業都結了,我就回北平來了。”櫻草一雙眼中,不自禁地盈滿了淚水:“娘是為我病的,我對不起她。總算,陪了她這最後這程。我們娘兒倆,過了六年開心的日子。”

喬三嬸拉著她的手,淚汪汪地:“苦命的丫頭子!叫人怎麽疼都疼不夠啊。今早你敲門進來,真不敢認你,瞧這氣派,當年可怎麽比得了呢。出落得這麽俊,又這麽有出息,將來肯定能念大書,做大事,你娘在天上也樂著呢。以後星期天就來家裏吃飯吧?三嬸給你做好吃的。呀,對了,我這就去買天福號的醬肘子!”

櫻草連忙攔住:“謝謝三嬸,我得走了呢,偷跑出來的,還得回家。我爹不讓我到……不讓我隨便串門兒。”

白喜祥怔了一下:“這麽快就走了?”

櫻草咬咬嘴唇,又綻開了笑容:

“下次放假了我再來,肯定來!我都等不及了!”

一家人送了櫻草出門,一直送到胡同口。

“師父,三嬸,別送了,這怎麽當得起,以後我常來的呀!”

“師父,三嬸,別送了,我們三個送就成啦!”竹青笑嘻嘻推了二老回去,轉身對櫻草神秘地豎起指頭:“這麽長時間沒回北平,好多新鮮玩意兒,都不知道了吧?走,先帶你去坐當當車,坐過當當車嗎,你怎麽來的?”

“我坐洋車來的。”櫻草好奇地問:“什麽是當當車?”

當當車就是電車,跑起來當當地響,北平人都叫它當當車。北平在三年前鋪下了第一條當當車軌道,起點就在前門,九道灣胡同往東走不遠就到。三兄弟一齊送了櫻草去車站,整一路上就聽見竹青在不停地講話:

“……玄青師哥的第一出大戲是《戰太平》,報紙上都說唱得掛味兒。天青師哥現在紅得不得了,每次貼他的戲,那座上的人哪,都海海的。我最近在跟郝二爺學戲,工架子花臉了,嗨,你不知道架子花臉?花臉分銅錘、架子和武花嘛!對了,你在濟南,知道我們這兒評‘四大名旦’嗎?皮黃現在可越來越火了,聽說要改名叫國劇呢。可惜你不能來看我們的戲,廣盛樓還是不接女客,也不知道什麽時候開禁。真是的,民國這麽多年了!你們學校沒有男生嗎,全是女生?也這麽不文明呀,不是洋學校嗎?師範附中都男女合校!你們學校在哪兒,我能去看你不?什麽,進不去門,得在門房見?那不成探監了嗎?……”

說著說著就到了車站。四個人都希望車子不要太快地來,偏偏沒站一會兒,就聽見當當作響,車子遠遠地駛來了。櫻草回頭看了看三兄弟,戀戀不舍地笑道:

“我走啦。下星期再見。”

天青凝視著她的小桃子臉。這張小臉上,早已沒了兒時的胖嘟嘟,線條清俊,顯得眼睛特別地大。

“回家好好休息,多吃點,櫻草,你比起小時候,可瘦太多了。”

櫻草深深地望著他,眼神中閃過一絲憂傷。

“說真的,天青哥,我不願意回家。我那家裏,跟冰窖一樣。”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