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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兩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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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了,打明兒開始,喊嗓再早一個時辰。”

“是,師父!”

又是新的一年,新的時節,又一段新的周而覆始。

為爹爹燒了“頭七”、“末七”,祭了“百日紙”,做了“半年道場”……再大的悲慟,也只能隨著時光流逝,深深埋在心裏。天青的日子,又回到了自小熟習的生活軌跡上:喊嗓,練功,學戲,唱戲。

喊嗓,伶人每天必做的功課。四功五法,唱為最重,有嗓子才是有本錢,嗓子怎麽來的?是天生的,也是練出來的;怎麽練出來的?是吊出來的,也是喊出來的。每天清晨,找個沒人的地方,虛領頂勁,氣沈丹田,喊出高高低低的咿啊之聲,清音正韻,養氣煉喉,只要方法得宜,日久必有所成。喊嗓的時辰,越早越好,趁那大地正在蘇醒,萬象更新之際,借天地靈氣,成就全身精神;喊嗓的地界兒呢,當然是越偏僻越好,要是大清早的在自家院子裏瞎喊,還不得被街坊罵死。

白喜祥師徒喊嗓的地界兒,一向在南城的天壇。以前是三個徒弟伺候師父起身用早,再一起走到壇根兒來,現在師徒不在一起住了,白喜祥不要他們大清早的跑去伺候,四人就直接在壇根兒聚齊。這個地界,離他們師徒四人的住處都不遠,清靜,偏僻,地廣人稀,高高的壇筒子籠住回聲,正是個喊嗓的好去處。

清明時節,氣清景明,萬物皆顯。天青來得太早,空氣寒浸浸的,太陽還未升起,天空於墨藍中透著一點瓦灰。在這樣的時分,北平模糊了歲月的界限,更像是以前的皇城,清的,明的,元的,平靜而古老的。已經破敗得連壇筒子都開始豁口了的天壇,此時也顯出莊重與威嚴來,祈年殿的尖頂,黑沈沈地聳立在夜空中。天青沿著壇筒子走了半圈,舒展開筋骨,在慣常喊嗓的東南角立定,雙手叉腰,放開喉嚨:

“啊啊啊啊——!”

一股丹田之氣,破空而出,清涼的空氣吸進喉嚨,鎮得全身暢快。

再換一口氣:

“咿咿咿咿——!”

玄青、竹青陸續都到了。三人一起拉著長聲:

“嗚嗚嗚嗚——!”

幾番回環之後,嗓音開了,開始練習唱念。玄青朗聲念起定場詩:

“口似懸河語似流,全憑舌尖壓諸侯,

男兒何得擎天手,自當談笑覓封侯!”

竹青羨慕地嘀咕著:“師哥真帶勁兒。我什麽時候才能過倉口啊。”

他小心地念段歌謠:

“出東門,過大橋,大橋底下一樹棗,

拿竹竿,去打棗,青的多,紅的少,

一個棗兩個棗三個棗四個棗五個棗……”

“音要準,字要清,嗓子位置要找對。”白喜祥來了,指點著:“對著墻,不能沖風喊,當心吹著嗓子。”

他自己也喊上一番,念上一段:

“明亮亮盔甲射人鬥牛宮,縹緲緲旌旗遮住太陽紅,

虎威威排列著明輔上將,雄赳赳□□駒戰馬如龍!”

太陽被這師徒四人喊醒了,懶洋洋地探出臉來,天邊一片金黃與桔紅交織,光芒如箭,射上長空。師徒四人喊完嗓,沿著壇筒子溜彎兒,走到西面昭亭門,進去,茫茫的都是松林。這在當年,就是皇上祭天的路線,現在都成了荒地,雜草叢生。前方祭天臺上,空空蕩蕩,周圍石欄,沈默地暗藏著幾百年的輝煌。

“師父,站在臺子中間那兒喊嗓,好大的回響。”竹青指著祭天臺說。

“回響太大了不適合喊嗓。”

“可是好玩呀。感覺好像八荒六合,天上地下,都能聽著似的。我去喊句話,給老天爺聽。”竹青嘻嘻地笑著,幾步竄上臺子,找到最中間的位置,高喊了一聲:

“爺——要——吃——爆——肚兒——!”

回聲果然悠長,傳至四面八方:“爆肚兒肚兒肚兒肚兒——”

白喜祥笑著搖了搖頭。竹青跳下來,拉著天青:“師哥,你也來,最想要什麽,喊出來!”

“誰像你……”

“喊聲試試,老天爺真能聽見。”竹青頑皮地眨著眼睛,推他上去。

三層石臺,並不很高,也不是太大,但是站在中央,極目四望,天地四合,真有唯我獨尊之感。天青擡頭望去,只見太陽已經升起,天空轉成碧藍,月亮仍然淡淡地掛在天邊,清明的寒風,濕潤地吹拂著臉。宏闊的天穹,這樣地高,這樣地幽遠。整個世界仿佛都在傾聽他的心聲。

最想要什麽?

天青的心頭,起了莫名的酸楚,喉頭有些哽住。十八年歲月不算長,經歷卻已不算少,他曾經覺得自己什麽都有了,也曾經以為自己什麽都沒了,茫茫人生路,有還是沒,得到還是失去,哪裏由得自主?腦海中,各種明晰的,模糊的身影,深深淺淺,紛紛雜雜的情感,一時都交織在一起,叫他心裏一片茫茫的亂。

他仰起頭,閉上眼睛,輕輕念道: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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