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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兩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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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十七年秋,天青終於攢夠一百五十大洋,為爹爹靳采銀買了屬於自己的新車。厚實的雨布大簾,閃亮的黑漆把手,車燈和喇叭都是地道的黃銅,上面鋥亮地映著人影……

比起天青第一次來看車的時候,物價其實已經漲了不少,但是鴻發車鋪的掌櫃見這小夥子三天兩頭跑來看車,有那麽一點感動,依然給了他當初的價錢。再者說了,現在這市道,做成一單生意也不容易啊。這年夏天,國民革命軍北伐成功,張大帥在皇姑屯被日本人炸死,國民政府定都南京,北京又變回了北平。幾個月來,公務部門及官商富室大舉南遷,市面明顯冷落,失卻了數百年皇權積蔭的驕傲與熱鬧。人心惶惶,買賣也蕭條,除了天青這樣執著的顧客,誰願意趕在這個節骨眼兒上置辦新營生。

“兒啊!爹爹是哪世修來的福氣啊!”

靳采銀躺在炕上,望著擺在門口的車子,喜歡得,又用襖袖子不住擦拭眼角的淚。

他已經不能拉車了。

去年入冬,得下了癆病,天青四處延請名醫,花光所有積蓄為他診治,也未見好轉,幾個月來身體每況愈下,吃喝拉撒睡,全靠天青伺候著。

“爹,等您病好了,也不用拉車了,咱就照您說的,把它擺在家裏瞅著,爽快。您還想要什麽,我都給您買。”

“我要不了什麽了啊,天青。爹沒多少日子了。”靳采銀愛憐地望著坐在身邊的兒子。

“您這怎麽話說的……”天青咽下心底的淚,笑道:“咱爺兒倆的日子,還長著呢。我去找個地方租個好點的房子,咱們搬去住,好不?您想住哪兒?”

“別搬了,我就想住這兒。”靳采銀擡頭看了看四下漏雨的房頂:“要是病好了,你請人把這屋子修修吧。我不能走,你娘就在這屋裏沒的,要是搬了,她的魂兒回來,找不著我了呢。”

天青下意識地擡手摸了摸胸口。

那塊牌子已經不在他的胸口了。

這些年,它在他心裏。

如果人的記憶是一幅畫,天青和他的爹爹一樣,心頭那幅畫上,永遠有他的娘,盡管模糊卻無盡溫暖,盡管遙遠,卻始終努力珍存。十幾年了,早已習慣沒娘的日子,但是這血脈相連的牽掛,不會隨著時間流逝而稍減,反而是越來越厚重,越來越明晰。如果每個人終將化作親人記憶中的一幅畫,是不是眼前的生死別離,都變得不再可怕?

畫中還有個小小的身影呢,是個胖胖的丫頭子,清晰得,時隔這麽久,仍然歷歷在目。分別那天,在師父家門口,她坐在車上,滿臉淚水橫飛,一雙大眼睛望住他,眼裏映著他的影子,映著留也留不下的過去,抓也抓不住的將來,她受著那麽大的委屈,又不敢哭,嗚咽著說:

“天青哥!……”

都是他那麽想去愛,想去保護的人啊,卻都漸漸地離他遠去,到了他無法觸及的地方。那塊心愛的小牌牌,親手系在她的頸上,在她被黑暗籠罩著的夢裏,有沒有幫到她一點點?牌牌上刻著:“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天青並不是很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反正是永恒的意思,持續不斷的生命力,不是嗎?這是娘對他的祝福,也是他對娘,對爹,對櫻草,對所有自己愛的人,最由衷的祝福。人生無常,在有涯的生命裏,有一份無限的心意,虔誠,溫暖,柔軟,綿長。

“爹,我聽您的,咱們不搬。”天青端過熬好的熱粥,輕輕餵給爹爹:“等您好起來,我請人把它修得整整齊齊,漂漂亮亮的,咱爺兒倆在這兒,快快活活地過一輩子。”

一場又一場的秋雨過去,靳采銀並沒有好起來。

“你爹還有什麽心願,趕緊幫他辦了吧。就這幾天了。”大夫對天青說。

炕上的靳采銀,微微張開眼睛:“兒啊……你給我買的新車,我還沒坐過呢。”

天已經冷了,暮色中的京城,燈火迷離,每個人都行色匆匆。天青拉著嶄新的車子,輕輕在前門外大街奔跑。他跑得那樣慢,那樣穩,車身僅有微微的顫動,像搖籃一樣,保護著躺在車裏的靳采銀。車子的前簾,並沒有放下來,靳采銀要看著外頭,看看他跑了一輩子的北平城:馬蜂嘴,天橋,珠市口,前門……還有兒子的背影。十七歲的天青,已經這樣健壯結實了,寬厚的肩背,堅定而端正,輕快的步伐,穩重,踏實,落地無聲。

“兒啊。……”

靳采銀安詳地,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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