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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卷六 桃墓(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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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大將軍與長恭騎馬,長青、連笙與白先生便一並坐在馬車內,然而奇怪的是隨行卻無半個下人,就連馬夫都由墨先生充任了。比之清明那日浩浩湯湯的祭祀儀仗,當真是顯得清冷無比。

長青與白先生皆靜坐著,白先生一張冷臉不茍言笑,便教連笙也說不出半個字來,縱使心下頗感好奇,卻也只得憋著。直至近山下馬,她才長長松了口氣。

西山腳下,墨先生與長恭前去拴馬停車,似乎是要改作步行。連笙雖不知道這是哪裏的規矩,但想來衛夫人的墳塋在此,策馬行車多有不恭,便也不覺不妥。於是衛大將軍引路,一行六人帶了祭品就往山上走。

西山乃是永安城外西面的一座高山,山勢陡峭,山高入雲,向來也是人跡罕至的。然而越上山,連笙便越覺得景致清爽。

西山道狹,初時還算開闊,上了半山後便羊腸崎嶇起來。攀山小道曲徑通幽,竹林清泉茂樹流溪,雖時維初夏,倒因了地勢高拔,端的顯出一派蓬勃的春景。及至頂上,連笙方才領略到所謂“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的絕妙。西山之巔,竟有一片桃花灼灼,遠望如霞,近看便是接天連地的花海。一樹接一樹的夭夭新桃,覆滿了山頂,當中唯有一棵榕樹,枝繁葉茂,樹高參天,在一片如火桃紅裏擁簇的一點新綠。

連笙怔怔便立住了,連居於身後的墨白二位先生越過她身邊,她也沒能邁動腳。

“連笙。”身前不遠處,長青回過頭來,眼神融融,“這便是桃墓了。”

衛夫人素枝下葬的地方,桃墓。

無外乎長青會說她應當喜歡,她又何止是喜歡。

他人顯然皆不是初來此地,見了眼前這壯闊花海也不覺驚詫,提上祭品往榕樹下走,獨獨連笙初來乍到,便不覺慢了腳步落在後面。樹下擺放祭品,長青不必幫忙,便又推著輪椅繞回連笙身邊。

“此地如何?”他笑意盈盈地說起,“你所見的每一株桃樹,皆是我爹親手種的,不眠不休種了三日,方才有了這片桃林。”

連笙乍見桃林,本已覺著驚詫,眼下聽聞長青提及由來,更是只覺目瞪口呆。

她望向遠處正在樹下躬身鋪陳祭品的大將軍,忽然便覺這位叱咤一方,威武堂堂的鎮國大將,似乎也不覆她心目中不茍言笑的可怕。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室宜家。

“你娘,就葬在這片桃海裏?”

連笙問,話音隨山風飄飄渺渺,長青卻搖搖頭:“你可見那榕樹。我娘死後,屍骨焚灰,一半埋入地下,一半撒入天際,撒入天際的隨風隨雲隨雨,游歷高山大川,埋入地下的,便種了那棵榕樹。”

“可,可這豈非挫骨揚灰?”連笙大駭。

卻見長青仍舊搖頭笑笑,目視滿樹新紅,道:“我娘生前,沙場之上出生入死,我曾閱過她的手劄,箋上便寫,自己並不在乎什麽挫骨揚灰的說辭,倘若一朝赴死,倒是願其骨灰,一半植根大地,一半飄散天際。因她惟願騰雲駕霧,去見一見這世上的大好河山,那些策馬沒能覽盡的錦繡山河,生時雖不能至,然心向往之。又因她不願意做浮萍無根,故而才又葬下半身入土,如此無論游走多遠,便也總能尋得回家的路。”

長青言至於此,連笙卻竟突如其來,不由地生出滿心的欣羨與欽佩來。想這世上多少女子,一生皆受禮教束縛,為三從四德困囿一生,終至死矣也不得自主,唯獨衛夫人卻敢大逆不道,從此禮教條框之中跳出來。

昔日連笙從師時,師父亦是何等瀟灑不羈,教導連笙,也不因女子有別而有所保留,是故養成連笙素來不拘小節的性子,從此番看,連笙倒又覺得自己與素枝雖隔生死,卻也有些惺惺相惜的意味。

她正出神發呆,直到長青喚她:“走吧。”連笙這才應一聲,推了他往樹底下走去。

大榕樹下,衛大將軍已擺好祀祭物什,長恭執了笤帚,去將滿地散落的桃花悉數攏了來,他們上香磕頭,燒過紙錢後便來燒花。

連笙生平頭一遭,見到拜祭亡人還要燒花的,轉念又想起衛夫人的隨性風雅,便也兀自笑笑,不覺有異。

衛大將軍燒過紙錢書信與落花,而後便領著長恭與二位先生一道去給周遭的桃樹培土掛紅布條,長青腿腳不便,就留坐在樹下,由連笙陪著。

連笙背靠大樹,忽而便起了好奇,心想,若要從這西山山巔的榕樹頂上看出去,也不知永安城會是個什麽模樣。這樣想,竟也真就開口問長青:“兄長,我能上樹上去看看嗎?”

長青聞言一楞,擡起頭朝樹間望了眼,綠蔭如蓋,一眼望不穿天頂,他的眼神裏閃過一瞬的猶豫,而後又收回了目光,只溫柔笑道:“可以。不過,小心一點。”

“嗯你放心吧,我爬樹的技藝頂好的。”

連笙話未說完便迫不及待縱身攀住了低枝,兩腳一蹬,眨眼就躥上樹了。

這棵榕樹許是汲了天地靈氣,生得是樹大根深,枝葉扶疏的,她在樹上東踩一枝西踏一葉地往上爬,忽然竟撞見一個人影坐在樹杈上。那身影不是別人,正是沈璧。

沈璧!

連笙登時嚇了一大跳,然而半個“沈”字都還未能脫出口,卻見沈璧倏忽就瞥了她一眼,而後才又轉回頭去,並不作聲。他一點動靜也無,連笙的一句“老頭”便也才就著驚訝咽了回去。她低頭往樹下看,現下身在暗處,從樹下擡頭雖是看不分明,但自樹上朝下卻是看得真真切切的,她真真切切地望下去,便也那樣真真切切地見到長青仰起腦袋,望向他們。

連笙一時頓感不知所措,也不知該不該喊人,然而她牽著嘴角動了動,“兄長”二字還沒來得及喊出聲,竟就見到長青豎了根食指按到唇上,比了個無聲的“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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