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一·鉤沈

“歷史是一堆灰燼, 但灰燼深處有餘溫。”——黑格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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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驕陽。

一列從遠方駛來的快車漸漸停靠在S市火車站。人潮洶湧, 熱氣蒸騰, 把剛離開車廂的人們熏出了幾分躁動。

真的是太熱了。

所幸，地下通道是空調的勢力範圍。出站口已經排了好幾條長龍, 在檢票人員的吆喝下，人們有序地迅速出站，找到自己的應該前去的方向。

不多時, 剛剛下車的旅客們就融入了這座城市。而城市像一塊不知饜足的海綿, 不停地汲取著人們的汗水和身影。

幾個小姑娘排在出站隊列的尾端, 拖著花花綠綠的行李箱, 一邊往前挪動一邊吐槽：

“剛才那個人身上真的太臭了……”

“這趟車全程要開40多個小時，難怪沒人補臥鋪, 是我我也不補。真的太臭了, 哪裏睡得著呀。”

“列車員都不管管嗎, 這樣的人能上火車？我們又不是買的貨運票，太虧了。”

“別提了, 我一整晚都怎麽睡，今天還怎麽玩啊？”

“去賓館補一覺？”

她們吐槽時, 有個漸漸走近的人影聽到了她們的話，腳步一頓, 慢慢地慢慢地，挪到了另一個隊列後面，盡量不和她們接觸。

然而他身上的味道實在是太重了，僅僅站過去幾秒, 前面的人就猛地回頭。然而看到他的樣子，前面的人頓時嚇了一跳，敢怒不敢言，只能盡快往前挪動。

他經過檢票口時，連檢票員也忍不住皺起眉頭。

這人是從豬圈裏打滾出來的嗎，滿身酸臭味。

站在人來人往的出站口，他周圍就是核爆後的區域，寂靜無人，連黑車司機都躲著他。

油膩的頭發，臟兮兮的臉，袖口領口都發黑的花襯衫，洗得發白的沙灘褲，一雙長滿皺紋的塑料拖鞋，和一個背帶都快斷掉的黑色大背包，上面沾了不少黃泥。

他要是就地一躺，沒誰會懷疑他是常年在這乞討的流浪漢。

他發呆很久，直到褲袋裏響起諾基亞的鈴聲。

“……餵？”

“餵，喻師哥你下火車了嗎？應該沒晚點吧？快把齊老師擔心死了……”

對方很急切，然而這時候從後方湧來又一撥出站旅客，嘈雜聲嘩啦啦地湧過來，他只能默默地找了個墻腳蹲著。

“我沒事，已經到了。”

他說話慢，聲音又小，被這邊的嘈雜聲淹沒了，把對方急得跳腳，再三確認他的行蹤。

“沒下錯站吧，是S市站看清楚了嗎？地址記得嗎？身上有沒有現金？卡呢，行李呢，都在不在？”

要是換成一個正常的年輕小夥子，這時候已經煩得掛電話了。

然而他只是木然低頭，在褲袋裏找了好久，翻出了一個菜場專用的白色塑料袋，裏面裝著幾張百元大鈔，兩張銀行卡，和一張身份證。

“都在。”

對方松了一口氣，“那就好那就好，齊老師真的擔心死了。地址在你的背包裏，寫在一張紙條上，待會兒你把地址給司機就行。我剛和顧老師打過電話，他已經在單位等你了。一路平安啊喻師哥，到了記得給我打電話！”

“嗯。”

對方掛電話很久了，他才把手機收回去。

一看電量，25%，不多了。

他慢慢地起身，一條腿已經麻了，另一條腿卻沒什麽感覺。他不敢亂動，輕輕地活動手腳，往公交站走去。

這個時間點打車，他這點現金還不夠路上堵車的。

而且他這副模樣，沒哪個司機願意載他吧。

他站在公交站牌面前，從塑料袋裏數出幾個硬幣，看了一眼身份證，才把塑料袋塞回口袋。

喻浩嘆。

他都快忘記自己的名字了。

如他所料，當他上車時，司機和乘客們都露出了避之不及的表情。他也不討人嫌，默默地背著包，坐在了下客門邊，連座位都不碰。

從火車站到市刑偵，公交車搖晃了將近一小時才到。路上果然是堵車了。

他睡了兩覺，醒來時，離市刑偵只有一站路了。報站聲一響，車門剛開，他就跳了下去。

車門在他身後迅速關上，他站在路邊，依稀聽見車上有人議論：

“好臭啊……”

“睡得好香，不怕被偷嗎？”

他低頭看看自己，摸摸自己身上盤出包漿的衣服。

這副樣子，有什麽值得偷的？

頭頂是熱辣的太陽，照得人眼前發黑。他在市刑偵門口瞎站了一會兒，徑直邁步往裏走。

“哎，你站住，幹什麽的？”

門崗大爺叫住了他，上下打量一番，“自首的？”

他呆呆地看著大爺，啊了一聲，表示疑惑。大爺身後的門崗亭，已經鉆出了兩個青年男人，看樣子是路過的便衣。

“真是自首的？”

他搖搖頭，放下背包，在裏面翻找了好久，才拿出一張皺折的名片，很有禮貌地遞給他：“我來找顧老師。”

“顧老師？……哦，就是那個搞心理研究的吧？你找他什麽事，幫他做研究？”

大爺本來想說他是不是給顧老師做研究材料的，但看他雖然臟，眼神表情卻很幹凈，這句話就沒說出口，覺得有點傷人。

他又找了一會兒，拿出了一封信。

“這是我的介紹信。”

這封介紹信還是手寫的，大爺已經有很久沒看過這種形式了，被他逗樂了。

“現在是12點多，午飯時間，顧老師應該在食堂吃飯。你要不去一樓大廳等等他？”

整個S市刑偵都知道顧明深有潔癖，連來蹭飯的流浪貓都知道。這副樣子，他實在不敢把人往顧明深的辦公室裏帶。顧明深一定會發飆的。

他點頭，慢慢地和大爺往裏走。大爺給他在等候處找了個位置，讓他坐下了。

“大概過幾分鐘就回來了，你認識他不？”

他搖頭。

齊老師只告訴他有這麽個人，至於長什麽樣，真的不知道。也有可能給他看過照片，他忘了。

沒辦法，他現在的記性實在算不上好。

大爺見他這樣，實在不放心他一個人等，便留下來陪他。

只是，大爺一開始還能坐在他旁邊，沒過多久，大爺就借口出去抽煙，回來後就在離他很遠的地方來回轉悠，就是不坐過來。

他也不在意，只是慢悠悠地整理自己的行李。

背包看似很大，其實空蕩蕩的，只裝著牙刷毛巾和幾件換洗衣服，隔層裏夾著兩本書脊快被翻爛的書，隱約能看到“墓葬研究”幾個字。隔層布上扣著一支筆。

他把身份證那些都放進背包裏，介紹信揣在手上。齊老師清雋有力的字跡，和右下角的考古研究所公章，讓他有些失神。

這可能是他近距離接觸這些的最後一次。

“哎，顧老師來了，我幫你把他叫過來。”

大爺很熱心，親自出去請人過來。他慢慢站起來，看著緩緩走近的人。

和他年紀差不多大，頂多比他大個三四歲，高瘦冷峻，表情嚴肅。

見他站著，對方的目光從他身上掃過，落在了他的背包裏。

他略感不自在，長腿一伸，輕輕地把大背包踹到了椅子底下。

“喻浩嘆？”對方問。

他點頭，“是我。”

對方不急著上樓，而是從手機裏翻出了一張證件照。

照片上的年輕男人笑容滿面，意氣風發，剪了個利落又帥氣的短發，穿著白襯衫，兩個小酒窩格外引人註目。是個很知識分子範兒的青年才俊。

面對提問，他低下頭，輕聲說：“是我。”

大爺瞪大了眼睛，看看他，又看看手機屏幕上的照片，“這是你？”

可大爺不得不承認，雖然外表差得十萬八千裏，但是五官眼神，的確就是本尊。

“走吧。”

他低著頭沒看路，往電梯的方向走，卻聽對方說：“是這邊。”

他有些茫然：“我們不去談話嗎？”

齊老師告訴他，考古所聯系了一個厲害的犯罪心理學研究者，拜托作為案件當事人的他，去向對方說明一下考古隊在K市遇到的案子。

其實他懂齊老師的意思，這次過來既是說明，也是一次心理疏導。他的狀態，實在不適合再待在考古隊了。

光是與對方眼神交錯的一剎那，他就知道這個人很不一般，能看透很多東西。

他看著門外白花花的地面，那裏有熾熱的陽光，冷硬的水泥森林，種種一切都太陌生，實在沒法讓他有安全感。對方站在門邊，好整以暇地等他跟上。

“……我們去哪？”

對方審視著他。

“先帶你去洗個澡。”

S市刑偵旁邊就是招待所，雖然不大，還是上世紀的格局，但設施應有盡有，連熱水都比連鎖酒店來得快。

對方把他帶到房間裏，什麽都沒問，只丟給他一套嶄新的洗漱用品，讓他把自己洗幹凈再說。

熱水沖刷在臉上，他木然已久的表情終於有了一些松動和忐忑。

真的要對顧老師回想當初的案發情況？

他有些怔怔的。

半小時後。

當他好不容易捱出了浴室時，卻發現外面沒人。

顧老師呢？他還沒跑，顧老師先跑了？

喻浩嘆有些懵逼。

然而，他還沒懵完呢，有人刷房卡進來了。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回了浴室，拿浴巾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過了好久才慢吞吞地挪了出去。

“顧、顧老師你好，麻煩你了……”

他的聲音像是見到班主任的小學生，弱得幾乎聽不見，生怕顧老師對他有什麽意見。

然而顧明深只是甩了兩個塑料袋給他。

“我出去給你買新衣服了，待會兒換上，我們回辦公室聊。”顧明深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具體的案子我已經知道了，我只是想先和你聊聊。”

作者有話要說：  外篇的案子都比較短

要特別感謝小兔的深水，媽呀第一次收到深水好激動啊啊啊，周末要加更嗎（b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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