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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鶴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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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地已到了梅花渡口,乃是入揚州的水路要道,永嗔等人藏身的密林小徑雖然罕有人至;但是不遠處,與江面相接的渡口卻是往人之人不絕,更有客棧沿街,頗有人煙。

這一帶江面上,青幫往來,原是常見,民眾也不以為意;然而卻少有反賊敢光天化日之下,不僅打出黑金旗這明晃晃的反賊招牌,而且強弩激射,意圖殺人。

“黃泥鰍”最是機靈,當即翻身滾入車底。

永嗔卻並不驚慌,安坐在馬車內,對太子哥哥道:“莫慌,是我的人。”

一時那幾艘船停在岸邊,搶出幾號黑巾蒙面的壯漢來,疾奔至馬車前,拋進幾套一模一樣的黑巾黑衣來。

永嗔給太子哥哥換上,給自己也換好,只在那暈死過去的柳無華身上一遮;這便扶著太子哥哥下了車。

黑衣壯漢中又有人將昏迷中的柳無華夾在腋下,原躲到馬車底下的“黃泥螺”也哆哆嗦嗦換了衣裳。

“小少爺,這、這……”他小心翼翼打量著那些黑衣人,湊到永嗔耳邊,小聲道:“這絕對不是青幫的人。”

“我知道。”永嗔接過黑衣壯漢遞來的火折子,眼看著另一人把早就備好的桐油倒在馬車上,這便將點燃的火折子往馬車的青布罩上一丟。

大火沖天而起。

太子永湛沈默看著,取了一旁黑衣壯漢的佩刀——永嗔已知其意,奪過來,橫刀劈斷了車轅。

那感受到火烤炙熱的老馬嘶鳴一聲,迸發出求生意志,一改方才慢吞吞的速度,一頭紮進了密林深處。

等得到渡口民眾傳信的官丁趕到密林小徑,便只見燒得只剩鐵質骨架的馬車,與地上暗沈稀疏的點點血跡,一路指向江面——然而大江之上,月朗風清,浮光躍金,哪裏還有黑金旗船只蹤影。

永嗔與太子永湛等混在黑衣壯漢之中,上了船,待船鳴駛入江流之中,這一顆提了大半月的心才算是落入了腹中。

船艙裏早有人久候。

“十七殿下,一別十餘載,您還是這樣淘氣。”黑衣壯漢緩緩將草簾卷起來,裏面有一三十如許的清瘦男子舉步迎出來。

永嗔定睛看他,扶著太子哥哥入了船艙,也笑道:“十餘載不見,你卻是老了許多。上次見面時,你還是翩翩少年郎呢——鶴草。”

原來這反、賊頭子不是別人,正是當初假扮佛門子弟,幫永嗔騙皇太後的鶴草。

永嗔年幼之時,皇太後從五臺山歸來,卻是偏幫德妃,無故責罰永嗔生母。當初永嗔見了淑妃膝蓋上斑駁的瘀傷,氣憤難抑。因知道皇太後信佛,便與自己出宮游玩時在天橋上認識的“社會人士”密謀,起了“鶴草”這個名字,編了鶴草幼時多病後來有仙鶴銜仙草來救的故事,以鏡子反射的佛光,借鶴草之後,賺得皇太後才回京都又感知到“佛祖召喚”,沒留幾日便又起駕往五臺山去了。

這事兒當初讓景隆帝發了好大脾氣,一則為永嗔膽大包天,不尊親長;二則為永嗔找的這鶴草,乃是個十足的反、賊。不過當初永嗔與鶴草何等機靈,早在景隆帝查處之前,鶴草便溜出京都,不見人影了。

而皇太後被永嗔一坑十數年,至今仍在五臺山虔誠侍佛。

說不得真是誠心感動了佛祖,已是七十餘歲的人了,身康體健,從五臺山傳回來的奏報上看,竟比景隆帝還要康健些。

如今的鶴草,卻與少年時的面容大不相同了。少年時的他,面容清俊,讓人望之便生好感,否則皇太後也不會那麽容易相信他。如今的鶴草,最引人註目的,卻是左臉上從額角一路橫劈到下巴右側的一道刀疤。這疤痕觸目驚心,可以想見當日揮刀之人若是力氣再加上一分,此刻的鶴草便是已被削去了一半腦袋的死人了。

鶴草聽了永嗔的話,自然知道他指的什麽,微微一笑。他少年時微笑起來,清俊宜人,此刻卻是刀疤扭曲,駭人到了極點。唯一能依稀認出往日風采的,那是那隨著年歲漸漸醇厚了的嗓音,“拜你的好十六哥所賜。倒是要找個機會當面謝他。”

一旁聽著的太子永湛忽然開口問道:“你與山東張九龍是什麽關系?”

這張九龍,就是數年前在山東平縣作亂,殺了蔡老師傅獨子並兒媳的反、賊,後被十六皇子永沂帶兵誅殺。

“張九龍?”鶴草臉上的刀疤又扭曲起來,他笑道:“不過是我的替身罷了。”

永嗔看了一眼太子哥哥左臂,插著匕首的地方血跡都變成了烏色,因笑道:“咱們二位外面敘舊。倒是勞煩你叫個會醫術的手下來,為我哥哥拔刀。”

鶴草點頭,拍手召喚黑衣壯漢近來,吩咐了幾句,便示意永嗔出去說話。

一時大夫拎著藥箱進來。

永嗔雖然不放心太子哥哥傷情,卻更不忍親見他忍受拔刀之痛,便轉身出了船艙。

“隨我來,我有大禮送你。”鶴草帶著永嗔向船尾走去。

船尾卻有一名少年在煮酒,看身量不過十二三歲年紀,聽到腳步聲擡起臉來。

永嗔看了他一眼,心下奇怪,怎得有種莫名的眼熟;因又盯著他仔細辨認。

一旁鶴草看著,冷笑道:“可認出來了?”

“恁淂眼熟。”永嗔心中奇怪,命那少年站起身來。

鶴草在一旁冷眼看著,冷不丁來一句,“可像你那蔡老師傅?”

永嗔悚然一驚,走近了,捏住那少年肩膀,細細打量。

少年臉型果然與蔡世遠一模一樣,眉眼更是像極了蔡世遠。

被永嗔捏住肩膀,少年擡起頭來,沈靜道:“草民蔡澤延,見過十七爺。”

“若你是蔡澤延……”永嗔盯著他,眼前這少年沈靜的氣質倒與蔡慧如出一轍,“那京都那位又是誰?”

“當初爹娘遇難,奶娘帶著我躲到莊戶人家裏。後來張九龍等人追殺來,農家與奶娘怕死,便將我送了出去。陰錯陽差,卻是……”少年看了一眼鶴草,“少主身邊的人救下了我。再後來朝廷派兵來擒拿張九龍等人,追到我原先藏匿的農家,農家與奶娘不敢說出已經我供給張九龍之事,便拿農家那與我一般大小的兒子做偽。想來回了京都,奶娘更不敢將實情告之。便這麽將錯就錯,這些年來,都是少主教養我。”他忽然跪下去,對著鶴草重重磕了個響頭,“少主之恩,澤延終生不忘。”

永嗔仍不能全信,因又問道:“若是農家、奶娘作偽,十六哥豈能察覺不了?”普通人見了皇子,只怕說真話都惶恐,更何況是這樣關系身家性命的大事。

“那奶娘與農家一心求活,自然是什麽謊話都敢說的。十七爺的哥哥被人蒙蔽了也是有的。”蔡澤延回答道。

永嗔笑著搖頭,“我那十六哥,看著不顯眼,卻是再精明不過的。我都難得騙過他,更何況是……”

“你有沒有想過,”鶴草悠悠道:“永沂不是被蒙蔽了,而是假作不知,賣你個好。”

永嗔猛地頓住。

是了,似乎那陣子,正是十六皇子永沂莫名其妙對他親熱起來的時候。若是永沂知道了真相,蔡世遠的孫子早已到了反、賊手中,雖然尋不到蹤影但料想是死多活少;那次領兵,原是永嗔也力爭過的,只是被太子哥哥壓了下來。永沂那會兒又想與他交好,還有什麽能比救了他師傅的孫子更大的人情?

說不得對於彼時十六皇子永沂來說,奶娘與農戶的謊言,乃是正瞌睡有人遞枕頭;既給永嗔做了人情,又加了一道功勞。至於蔡家獨苗,鳩占鵲巢,又算得什麽?也許在十六皇子看來,蔡家獨苗早已死了;回來的究竟是誰,又有什麽關系?

只是哪裏能料想到,陰錯陽差,這真蔡澤延竟被鶴草救下來養大了。

永嗔立在當日,恍惚間想起當初將蔡澤延送回蔡家時的情景。

灰瓦青墻的小院裏,庭中老樹下,蔡世遠躺在一旁的椅子上,一字一句告訴尋回來的小孫子,“你姓蔡,叫澤延,是咱們蔡家的獨苗……”

那被尋回來的小孩是怎麽回的?

那孩子只是哭泣,只是退縮,口口聲聲,“我不姓蔡,我姓王,我家在村子裏……”

那時候眾人只當剛尋回來的孩子是被嚇壞了,還只敢說躲藏之時奶娘教的話,哪裏會想到——這竟是個假的!

永嗔默然,應著江上清風,忽然頓悟:這世上有許多事情是分不清真假對錯的。

變譬如尋蔡家孫子這回事兒,十六皇子永沂當時真的不知道這孩子是假的嗎?旁人是無從判斷的,一切都只在永沂自己心裏。然而他這樣做,是對了,還是錯了呢?若說是錯了,但若是沒有這尋回來的假孫子,蔡老師傅只怕在獨子早喪的刺激下便已經支撐不住,更不用說將蔡慧、蔡澤延姐弟撫養成人。若說是對了,但若是沒有鶴草這誰也沒料到的舉動,真的蔡家孫卻在外面流浪受苦,甚至早已真的死在反、賊手中。

由此又想到柳無華之事。太子哥哥讓柳無華近身,究竟是為了算計,在道德上比五皇子一系占先手呢,還是為了餘情,並不相信柳無華會真的刺殺自己。旁人無從判斷,一切也只在太子哥哥自己心中。

這麽多的念頭也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

永嗔回過神來,就見大夫提著刮骨用的刀跑過來,拎起少年燒好的酒往刀刃上一噴,再往烈火上一燒,這便立時端著又往船艙而去。蔡澤延忙跟上去,想來是這大夫的助手。

永嗔知道必然是傷處生了腐肉,要剔肉包紮,便忍住不去想,問鶴草道:“你當初倒是好心,救了蔡家的孩子。”

鶴草悠悠道:“生下來是個什麽身份,沒人能選擇。便譬如你生下來就是皇子,你那哥哥生下來就是太子——我卻是生下來就是反、賊之子。”他說到“反、賊”這個詞時,竟然沒有憤懣,只是淡淡的,“在前朝是皇子,在當下便是反、賊。原也沒什麽。我你是知道的,從沒有真要反抗朝廷、覆立為帝的念頭,我是個識時務的人,所想不過是,帶著父親留下來的人,和身邊追隨的弟兄們,混口飯吃便是了。如那山上的強盜,河上的青幫,掛著兇狠的名號,卻極少逞兇鬥狠的——大家都不容易,不過是為了混口飯吃。”

他說到此處,回憶道:“你是知道我的。若不是了解我是這麽個念頭,便是再膽大包天,也不敢喊我入宮,欺瞞你那皇祖母。”他的目光黯淡下去,哀傷道:“你疑心我為何要救蔡家那孩子。當初,你那十六哥帶兵來剿匪,專門挑著殺死了我的孩兒——與蔡澤延一般年紀,不過四五歲,聰明又伶俐。”

鶴草眼裏蓄了淚,淡淡道:“這太平盛世,我原想做個好人。”

“你是好人。”永嗔道。

鶴草笑得顫抖起來,眼中的淚也笑得跌出來,“張九龍是個蠢貨,原是我的替身,卻是利欲熏心,不管不顧,做了縣裏霸王還不夠,嘗了權利的滋味,便也想弄個皇帝當當。他蠢,他手下的人更蠢。這種蠢人死不足惜。只是連累了我的孩兒。”

永嗔沈默地看著他。

鶴草迎著他的目光,淒厲道:“答應我,等你來日得登大寶,座下所殺第一人,便是永沂。”他逼上一步,又道:“你若是顧忌自己做皇帝的名聲,就交給我——我暗中殺他!”

十六皇子永沂乃是軍中廝混熟了的皇子,他出行之時身邊護衛都是百戰之身,鶴草是無論如何都近不了身的。

永嗔伸出手來,與鶴草擊掌為誓。

鶴草舒了口氣,看了一眼船艙的位置,問道:“既然拿定了主意,為何還留著裏面那位?”

“太子嘛,”永嗔臉色陰郁,心事重重的樣子,雙唇微動,淡漠道:“如今便是個活靶子。”話音才落,就聽船艙裏傳來異響。

永嗔臉色一步,拔腿就往船艙邁步,走出兩步又覺不妥,回頭一看,果然便見鶴草站在原地打量著他。

鶴草見他回頭,嘿然一笑,臉上刀疤扭曲,“十七爺,草民倒真是看不透您的心思了。”

永嗔便道:“知道什麽樣的謊言才最真實麽?”他自嘲一笑,“便是連說的人也信了的謊言。”說完,轉身大步往船艙走去,挑起草簾往裏一望,只見卻是太子哥哥身旁的案幾被撞倒了——他左臂上的匕首卻是已經取下了,蔡澤延正在他身旁為他包紮,大夫收拾著藥箱。

想來是拔刀之時,疼痛難忍,太子哥哥卻不肯呻·吟出聲,忍耐之下撞翻了案幾。

永嗔走近過去,見太子哥哥擡眼望來卻是滿臉大汗無力說話,便道:“哥哥且歇息吧。”便要跟著大夫與蔡澤延出去,不妨轉身過去,便被太子永湛叫住了。

“且慢。”太子永湛嗓音裏還有經歷過劇痛後的沙啞,他那雙茶色的雙眸盯著垂頭轉過來的永嗔,臉上是少有的嚴肅,“你與那鶴草……做了甚麽交易?”

平白無故的,一個貨真價實的“反、賊”,怎麽會甘冒大險,前來搭救兩位落難皇子——更何況其中一位還是國之儲君。

永嗔沈默,氣氛一時凝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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