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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黛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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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倒是難得的晴天,永嗔一大早便往林府而去。因若提前下了帖子,林如海必然是要灑掃迎接的,不是探看,倒成了煩擾;故而並未提前告之,當日便直接過去了。

卻是撲了個空。

林如海竟是比他還早,往賈府去了。

到門上來迎永嗔的,除了略顯惶惑的管家,還有一位三十如許的婆子。

“林大人不在?府上小姐可在?”永嗔顯然沒料到這一著。

“回殿下話,小姐倒是在府中……”管家有些猶豫,瞄了那婆子一眼,盼她能拿個主意。

“如此,奴婢去請小姐來陪殿下說話。這便使人去請老爺回來。”

永嗔一面往會客廳走,一面打量著林府這處院落,因是京都偶爾落腳之處,倒不如何華麗繁覆,院裏幹凈整潔,小徑旁或有冬青一棵,墻角或有老梅一株,於不經意中透出雅致來。

他在正廳主位坐定,喝了兩盞茶水,就見明窗上綽約身影緩緩往門口挪動,知是黛玉來了。他雖不是君子,卻也尊重時下禮節,待她入門之時,垂眸只看著手中茶盞;眼角餘光中,只見一道纖細的紅色身影淡入了屏風後。

環珮聲輕響,如流箏,似玉傾,是小丫鬟為她除去身上鬥篷。

屏風上的影子近了,深深福下去,“郡王殿下萬安。”

與從前記憶中女童糯糯的嗓音大為不同,如今黛玉的嗓音已是少女的清甜。

“起來吧。”永嗔清了清嗓子,這跟他想象中可就全然不同了,他慢慢道:“是本王唐突了,原該先給林師傅下拜帖的。聽聞林師傅去了賈府。你外祖母及舅家等人這一向可好?”

“勞殿下掛心,外祖母這些年愈發安泰了,舅舅並舅媽等也都安好,舅家諸位姐妹亦好。”黛玉答得伶俐,似乎含著笑。

“這麽一長串好。”永嗔也笑起來,“你可也好?莫不是天冷不愛動,怎得沒隨林師傅同往賈府?”

“父親與外祖母等有正事相商,民女同往不過礙手礙腳,倒不如在家理一理庶務。”

“庶務?”永嗔當年《紅樓夢》背得滾瓜爛熟,如今想起書中事,字字都似在眼前一般,猶記得黛玉與寶玉討論探春治家之道時,曾說過“咱們家裏也太花費了。我雖不管事,心裏每常閑了,替你們一算計,出的多進的少,如今若不省儉,必致後手不接”,連理會起這些俗事來也別有一番靈動。只是書裏她住在賈府,到底不是正經主子,這賬也只能閑了才一算計,如今她在自己家中,母親早亡,正是用她庶務上出力之時呢。

黛玉久不見下文,才要另起話頭,就聽屏風外勇郡王朗笑出聲。

“庶務可不好理。本王這些年軍務政務都通曉幾分,只一到算賬就頭疼,從前小時候,太子哥哥教我算數時,本王便每常偷懶耍滑,如今才算是食了惡果。”永嗔躍躍欲試,竟是要詳聽黛玉如何管賬的。

其實賬目這種事情,空口講來,難免枯燥;更何況……黛玉犯了難,他堂堂一個郡王,要聽這種文官之家的賬目做甚麽呢?

永嗔哪裏知道黛玉此刻的想法,在他,只是曾經文學世界裏那個女神形象,在這僅隔著一座屏風的少女身上鮮活起來了。西子貌、詠絮才,力壓群芳,這些自不必多說,連打理庶務這樣接地氣兒的舉動,放在林黛玉身上似乎都多了美感。

見黛玉一時緘默,永嗔也察覺自己言談間似乎太過熱情了些,因笑道:“妹妹莫怪。本王心裏,仍當你是冬日帶去隱清園同游的小女童,如今見你竟能理庶務管家了,且對答間隱然大人模樣,豈有不驚喜的?一不留神,倒是問得過細了。你方才說林大人去賈府,乃是商談正事,不知是何等事情?”

聽了他前面那番話,幼時的親厚似乎也壓倒了黛玉心中兩人如今的身份之別,她也笑道:“外祖家來人說是正事,只怕是托詞也未可知。仿佛是與民女二舅家的表哥有些關系——卻也未必,找個因頭,舅舅們請父親聽戲也是有的。”

“你不喜歡聽戲?”

“非但民女不喜,戲之一物,連外祖母也覺得俗氣的。”

永嗔笑起來,此時的黛玉仍是稚嫩,還沒到斟酌出“戲上也有好文章”這道理的光景;然而率性直言之處,又有一番稚子之心的可愛。他便改口問道:“林師傅詩詞極佳,想來你讀書也多的——都看了哪些好書?本王……”他意識到自己下面要說的話,恍惚了一下,還是笑道:“本王自出了毓慶宮,建府獨居,倒是好些時日未嘗好好讀書了。”

“殿下看得都是治軍理國的正經書。民女怎能與您相提並論。”黛玉似乎斟酌了一下,“不過是閑來看幾篇李清照的《詞論》。”

永嗔腹中暗笑,知道她如今該是正統的《四書》也讀過,不正統的譬如《牡丹亭》、《桃花扇》也觀過——只是當下風氣,哪有女兒家敢人前直承看過這等閑書呢?當下,他倒是與“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大詞人有了心意相通之處,恨不能撐起一片凈土,讓如黛玉、蔡慧這般美好的女兒家,順心如意,不必被繁文縟節縛住手腳才好。

因想到蔡慧,永嗔倒記起一事,因托付道:“前幾日本王的老師傅——蔡老師傅故去了,只留下一雙孫子、孫女。那蔡氏來日便是你的小嫂子,如今本王倒不好寬慰她,你們同為女子,若得閑時,替本王走一趟。知道你是自幼聰慧,善解人意的,多開解開解她……”他嘆了口氣,“前幾日本王去蔡府時,蔡氏要在蔡老師傅墳邊,結草廬守孝呢。”

“這……”黛玉似是也有些撼動,低聲道:“蔡姐姐的事情民女也聽說過,素來敬她堅韌,向來想見一面只是苦無機緣。今日既然殿下有托,倒也全了民女心願。”

“你幫了本王,本王別無所贈。雖有尋常禮物,卻終究是俗物。”永嗔想了一想,笑道:“倒是有一句話轉贈給你。”

“轉贈?”

“正是,還是本王幼時,東宮殿教導的話。那時候本王初學詩詞,東宮殿教導‘不以詞害意’。”永嗔心道,便是此刻不告訴你,再過三四年,你自己也懂了,“便是寫詩當第一立意要緊,不能見了淺近的就愛……”

他還要細說,就見蓮溪快步走來,報說林大人趕回來了。

一時林如海匆匆入廳,黛玉便起身拜別。

卻說黛玉一面退出去,想起郡王托付之事,入了閨房,這便鎮定地閉目凝神,意識遁入了一片綠色的天地,在裏面逡巡片刻,選出一篇《每天都在安慰喪偶好友》與《全世界都知道魔王很難過》來,才要點進去看,卻猛地想起郡王方才的話來。

“不以詞害意”,“不能見了淺近的就愛”……

她眉頭輕擰,清麗脫俗的小臉上流露出思考之態來。

正廳裏,永嗔卻是與林如海寒暄剛過。

因知道林如海從賈府趕回來,永嗔倒不好上來就說蘇子墨子侄之事,因笑問道:“可是賈府出了什麽事?”

聞言,林如海猶豫了一下,嘆了口氣,苦笑道:“是她舅家那個寶玉……從前還是殿下給的恩澤,讓入了上書房。誰知這獼猴不學好,鬧出事端來……”

永嗔忙寬慰道:“本王倒不曾聽到風聲,想來不是大事——師傅不必過於憂心。可有本王能效力之處?”

林如海口唇翕動,似是惱怒,又似羞慚,半響道:“臣沒臉開這口,只是告訴殿下一聲,只怕要辜負殿下當日苦心——那寶玉,上書房是不好再去了。”他有些歉然地看了一眼永嗔,“郡王殿下莫怪,臣到底也只是姑父。此事臣之內舅子若是不願意聲張,便如此過去罷了。”

永嗔見他這般說,倒真有些好奇那寶玉做出了什麽禍事,只是這會兒也不好追問,便一點頭,將蘇子墨子侄之事說了,“少年人想往鹺政上效力的,他的窗課本子本王一並帶來了。師傅您略看看,若還能入眼,不拘哪裏,給他點差事也就是了。”話雖如此,由他親自開口的,林如海豈會隨意敷衍,自然沒有不答應的。

“其實本王此來,倒是想向師傅討教,江南一帶如今是什麽光景?”永嗔漫不經心地看杯盞中茶葉浮沈,“師傅大約也聽說了,日前皇上點了東宮殿往江南處理積弊重案,本王不甘人後,也求了與東宮殿一同下江南了……”

“江南。”林如海沈吟道,“這些年五皇子在治理黃河,署官多有布於江南一帶者,等閑尋訪大臣都動不得他們。至於要肅清積弊重案,那就更是難上加難了。殿下,江南之行,萬萬要小心吶。”

“正是為此而來。”永嗔看著他,低聲問道:“師傅在姑蘇經營已久,江南可有能倚重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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