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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善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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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問江南是否有可倚重之人,林如海面色凝重起來。他原本就是清俊文人模樣,如今也四十如許之人了,大約是身體不算好,面色微黃,一旦皺起眉頭來,那臉色可真是難看得緊。

“師傅可是有為難之處?”永嗔是極善體察旁人情緒的。

林如海先是道:“殿下實在擡舉臣了。蔡老師傅才是您的正經師傅,臣不過是從旁輔佐了一年半載罷了。若腆著臉應了,可就羞煞人了。”他慢慢道:“五皇子治理黃河多年,水治上的人才官員,多是拜在五皇子門下的。江南凡是有河道之處,官員莫不與五皇子親厚。殿下若要用人,只好從青幫、鹽幫等裏面揀選,雖不是正路子,卻也藏龍臥虎、不可小覷;其中與臣交好的,也有數人……”

永嗔知道他這麽些年能把鹺政經營好,定然是黑白兩道上都有幾分面子的,見林如海愁眉不展,便知道他還有下文。

“只是臣有一語,人前說起來不夠忠君愛國,仗著殿下待臣有幾分薄面,便大著膽子提這一回。殿下聽了,若不中意,只當耳旁風散去便是。”林如海顯然是在斟酌用詞,“從前蔡老師傅在的時候,他是極正統的端方君子。那時候殿下年幼,東宮勢孤,臣雖然不在跟前兒,卻也大略能想到蔡老師傅會怎樣教導殿下。”

永嗔驀地裏想起多年前,蔡老師傅致休前特意來見他,千叮嚀萬囑咐要他好好輔佐太子哥哥。一晃眼這麽多年過去了,蔡老師傅那蒼老懇切的嗓音卻仿佛還在耳邊。

“蔡老師傅是大家,教給殿下的乃是大節之道。”林如海輕聲道:“臣淺薄,只從安身立命處,勸殿下一句:明哲保身。”

“你倒不是第一個勸本王這話的人。”永嗔笑起來,卻果真不再稱他為師傅,他和緩道:“從前也有門客為本王分析利弊,針砭時事,言稱太子之危,危如累卵——那都是幾年前的事兒了,再看看如今,東宮殿可曾塌了?”

林如海羞慚道:“此固然是為臣的淺薄之處。只是依臣看來,朝中無人危,便是人人皆危。”他雖然說是朝中,但永嗔心知肚明他這是說的諸位皇子。

“人人皆危,便亂象環生。”林如海考慮周密,“亂象環生之時,涉足太深,便有人力所算不到的禍患。臣說這話,並非勸殿下……”他抿了抿嘴唇,顯然對自己將這番話說出來給永嗔聽是有些緊張的,“並非勸殿下另起爐竈。只是,雞鳴狗盜之徒,孟嘗君皆可用;東宮殿睿智通達,殿下明著相助固然是好,暗中相幫便未必不能有出奇之效。”他望著永嗔,言辭懇切,“殿下年少,血氣方剛。臣癡長廿年有餘,回首這半生,凡事若拼盡全力,便難有退步之餘地啊。”

永嗔這樣精乖的人,自然聽得出林如海話中的好意,雖不和他的脾胃,卻不能不感動於這份用心。

他低頭思索了片刻,嘆道:“這話我記在心裏就是。以後不可再提了。”

林如海今日說的這番話,字字句句都是誅心之論,不再提了對彼此都好。他向來是個穩重的,今日能說出這番出人意料的話,一則固然是為了永嗔好;二則,卻是為了他唯一的孩子黛玉。

林如海年近半百,知曉自己子嗣上便是如此了,更兼身子並不算強健,每當想起女兒去處,便中夜推枕,不能成寐。林家已無可依靠的族人,原指望著她外祖家——然而眼看著賈母已是高齡,漸漸不理家事;兩位大舅哥,都不是朝堂上能有作為的;寄希望於外甥一輩吧,從前有個賈珠,倒是個學問上過得去的,誰知年紀輕輕一病去了,剩下一個寶玉……這幾年眼看著,是越來越不成樣子,不是肯往正途上用心的。盤算來盤算去,等他撒手西去,自家閨女竟真個兒是無依無靠。

每思及此,林如海便悲從中來,擔憂不已。恰是陷在這種情緒裏的時候,永嗔得勝還朝,被加封了郡王——竟然還記得在黛玉生辰之時遣人送來禮物。林如海頓覺驚喜,此前竟沒敢把永嗔考慮進去。

他教導了永嗔不過一年。這些年來,永嗔與林家的聯系卻從未斷過。逢年過節也總有賀禮。聽說,黛玉寄居在外祖家時,十七殿下便多照拂。莫不正是應了亡妻那句話,“老爺教了十七殿下這一年,當真是結了莫大的善緣。”

想起亡妻的話,林如海越發覺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所了解的勇郡王,自幼重情誼,聰慧有膽識,平素卻只做頑劣之態;平生最聽東宮殿的話,連皇帝都敢頂撞——偏又得皇上寵愛。

從前有人說,一個人愛什麽,多半也會死在什麽上面。

照林如海看來,勇郡王能長成今日這般的才子勇將,固然得益於自幼便聽東宮殿的話;然而預想來日,朝堂波詭雲譎,只怕也要在這上面栽跟頭。

林如海乃是獨子,所謂的兄弟情是不曾體會過的。然而巡鹽禦史做得久了,每常接觸的富戶巨賈之家,子嗣常有為爭家產至於拼命的。更何況現如今擺在眼前的,五皇子、九皇子,與東宮殿難道不是親兄弟?一樣鬥得烏雞眼似的。在他看來,勇郡王還是少年人心性。為永嗔計,更為黛玉計,林如海才有今日破格的這一勸。

自這日回了郡王府,永嗔便一直有些陰郁不樂。臨行前一晚,蓮溪揣度不出他的心事,只好一面為他打點著下江南的行囊,一面小心翼翼建議道:“爺,咱們這趟去江南,一年半載的可回不來。您……要不再去李姑娘那兒聽個曲兒?”

到了別院,李曼兒見永嗔來了,也是驚喜;又有兩三個姐妹,原與李曼兒都在拾玉街的,後因李曼兒求情,永嗔便都給接入府中了。

永嗔悶著頭走進來,誰也不看,大馬金刀往窗邊榻上一坐。

都覺出氛圍不對來,那幾個姐妹便悄悄都退出去了。

李曼兒抱起琵琶來,笑問道:“殿下可還是要聽那首《蘭》?”

“蓮溪!”永嗔忽然叫起來。

蓮溪忙翻進來,“爺?”

“上酒!”永嗔活像跟誰生了氣的模樣,“要烈酒!”

“這……”蓮溪勸道:“爺,咱們明兒可就得上路了,那可真得起個大早……”一面殺雞抹脖子地給李曼兒遞眼色。

李曼兒最是善解人意,因笑道:“奴這裏倒有好酒,還是東宮裏賞下來的梅花釀。”

永嗔聞言,這才擡眼看她。

“瞧奴這話說的——奴是哪個牌面上的人,能得東宮的賞?”李曼兒面上含笑,垂著脖頸撥弄著懷中琵琶,極溫婉的模樣,“原是太子妃娘娘賞給王妃娘娘的。因王妃喝不慣花釀,白放著倒辜負了,索性就賞給奴了。奴哪裏配得上這樣好酒?倒是今日殿下來了,美酒予殿下,才是兩不辜負。”說著,閑閑一撥琵琶,樂音碎玉般響起來。

李曼兒就是這一點好,生得溫婉,言談舉止也溫婉;甭管多大的火氣,到了她這裏,簡簡單單幾句話,總是能靜下來的。

永嗔問道:“可知道曹丕的《善哉行》?”剛進來時沖面的怒氣消散了,有種疲憊感湧了上來。

蓮溪知機,便悄悄退下去備酒了。

李曼兒不答,垂眸撥著琵琶弦,裊裊地開了嗓,“上山采薇,薄暮苦饑。溪谷多風,霜露沾衣。野雉群雊,猿猴相追。還望故鄉,郁何壘壘!”每唱一句,琵琶聲就激昂一分,待唱到“還望故鄉”一句,已是裂石穿雲一般,讓人懷疑那琵琶弦要就此崩斷。

突兀的,琵琶聲卻自此幽微起來。

李曼兒雙目半闔,嗓音如泣如訴,一疊又一疊,往返唱著:“高山有崖,林木有枝。憂來無方,人莫之知。”

永嗔癡了般聽著,驚覺自己眼中已然有淚。

“爺,酒來了。”蓮溪捧著梅花釀湊過來。

李曼兒纖指一伸,穩住琵琶弦,收了歌喉,又是溫婉一笑,“殿下說的《善哉行》,可是這首?對不住,奴從前只學了半首,餘下的可記不全了。”

“半首足矣。”永嗔已是自斟自飲了一杯,又示意蓮溪倒了一盞奉給李曼兒,問道:“你讀過這些詩書,從前該也是書香之家出來的。”

“罪官之女,談何書香。”李曼兒淡淡的,見永嗔舉杯,陪著抿了一口。

“可惜了。”永嗔欣賞她的歌喉樂技,知道這樣子女都入奴籍的大罪,家人恐怕是一個都難尋了,因又問道:“出事之時你已過十六了吧?可許了人家?”

李曼兒聞言一僵。

“莫怕。若果真有,本王為你尋訪來,成全了你們便是。”永嗔出神地道:“你今日這半首曲子,唱得的確是好。”

“便是許了人家,也都是從前的事了。”李曼兒唇瓣微顫,臉上失了血色,仍是笑著,“那人學問既好,又聰慧用功,如今只怕已博得功名——成了一方大員也未可知。奴蒲柳之姿,尋找了,也不過是平白……臟了那人的門楣。”

永嗔便沈默,至半醉,自己擊築而歌,唱起那剩下的半首《善哉行》來,“人生如寄,多憂何為?今我不樂,歲月如馳。湯湯川流,中有行舟。隨波轉薄,有似客游。策我良馬,被我輕裘。載馳載驅,聊以忘憂。”

雖是花酒,永嗔卻也喝得酩酊大醉,又聽李曼兒唱了大半夜的曲兒,整宿都沒合眼,至次日天色未明,由蓮溪和秦白羽駕著出了府門。

永嗔半醉中,脾氣卻大,甩開二人,自己歪歪斜斜騎著馬往城門而去。

太子禦駕早已等候多時。料峭春風中,當先有龍旗十二,分左右,用甲士十二人;纛一居前,豹尾居後,俱用甲士三人;虎豹各二,馴象六,分左右——看起來浩浩蕩蕩,華麗極了。

皇太子所乘的金輅馬車,就穩穩停在其中。寬闊的馬車裏,太子永湛正端坐著,手持一卷《吳越春秋》看著,不急不躁。倒是一旁的蘇淡墨時不時瞄一眼車簾,等著勇郡王的消息傳來。

俄而聽得馬蹄聲響,蘇淡墨悄悄退了出去,正看見勇郡王歪歪斜斜騎著疾馳而來,嚇得他忙使人停下那馬,回報給太子聽。

“讓他來,與孤同乘吧。”太子永湛無奈,才翻過一頁書,就見車簾被人卷了上去,一身常服的永嗔往裏一撲,直接抱著靠枕就趴在了馬車的毯子上,帶來一股清冽的梅花香。

太子永湛蹙眉,彎腰拍他發燙的臉頰,見毯子上的人呼吸勻凈已是睡暈過去,不禁笑罵道:“像什麽樣子。”命人取了棉被來給他蓋上,又命點起金爐。

永嗔睡夢中,只當仍與李曼兒在飲酒聽曲,時不時嘟囔一句,“閑夢江南梅熟日”之類的酸文。直到出了京都地界,永嗔才揉著額角醒來,呻·吟道:“再不醉酒了。”從毯子上直起身來,一揚臉,正與從書後低下頭來的太子哥哥對上眼。

“醒了?”

永嗔仿佛回到了在上書房讀書之時,活像被老師傅抓了錯處,他撓撓脖子,強行轉移話題,“咱們往江南去,不知半月能不能到?”見太子哥哥收回目光看書,並不理他,又沒話找話道:“那麽大的地方,也不知道從何時起被稱為江南的。”

太子永湛腹中暗笑,將手中的《吳越春秋》往他臉前一放,“喏,看這裏——周元王使人賜勾踐,已受命號去,還江南,以淮上地與楚,歸吳所侵宋地,與魯泗東方百裏。當是之時,越兵橫行於江淮之上,諸侯畢賀,號稱霸王。”

“這是什麽?”

“這便是文獻中最早有‘江南’之語的出處。”太子永湛順勢卷起書冊,在他腦門上輕輕敲了一記,“你呀,少喝些酒,多讀點書吧。”

“殿下,前面就是京郊驛站了。”外面甲士扣壁匯報道。

永嗔聞言,爬起身來,拉住太子哥哥的手臂,在對方疑惑的眼神裏,附耳輕聲道:“哥哥,咱們換車換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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