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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奕天之訣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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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弦一挺胸:“當然不窮啦。不過我從小和爹爹一起生活,他還不如我會做飯呢,平日又懶得去弄,將就些就是啦。待到過節趕集的時候我們就去城裏好好大吃一頓。”

愚大師見小弦如此懂事,更是喜歡,柔聲問道:“你媽媽呢?”

小弦最怕別人提及自己的母親,一時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低頭不語。

愚大師何等眼力,察顏觀色下登猜出小弦母親可能已不在人世。心中憐意大生,輕撫小弦的頭頂,口中喃喃嘆道:“孩子你也不必傷心,你尚有個好爹爹和好爺爺嘛。”

小弦聽愚大師如此說,心中一酸眼眶一紅,輕輕抱住愚大師的腰,咬住嘴唇強忍著欲要滴下的淚。他二人雖只見了一天,卻甚是合緣,此刻真情流露下便如親生祖孫一般。

愚大師怕小弦難過,手指在他頭上輕點,卻是運起門內的氣貫霹靂功,將一絲精氣由靈臺大穴渡入體內,助他趨開一絲愁慮。

在愚大師手指點上小弦頭頂的一剎間,小弦腦中突然閃過一個女子的纖秀面龐,似是正淚眼漣漣地望向自己,眉目間滿是一種依依不舍,小弦忽然間福至心靈,脫口大叫一聲:“媽媽!”

愚大師連忙收功:“怎麽了?”

那女子影像瞬間即逝,小弦猶是呆張了嘴,半晌方喃喃道:“剛才愚爺爺手觸到我頭頂的時候我似是看到了一個女子的樣子。”

“哦。”愚大師大奇:“是你母親麽?”

“我也不清楚。不過我雖然從未見過這個女子,但直覺中總覺得她就是我的媽媽……”小弦搖搖頭,一臉的神思不屬:“說來也怪,我對小時候的記憶沒有一點印像,好像一生下來就已六七歲了,便和爹爹在清水鎮生活,這之前卻是全無印像。”

愚大師略通醫理,詳細問起小弦的感覺,立時知道他必是從小經了什麽刺激患了失憶之癥,而剛才自己誤打誤撞下氣貫霹靂功激起了小弦一絲殘存的記憶,沈吟道:“不妨,我四大家族除了武功外尚各有絕學。英雄冢精於機關消息與識英辨雄;溫柔鄉女子擅長音律琴瑟;翩躚樓詩畫雙絕;而點睛閣則是醫術天下無雙。待得勝了與禦泠堂的賭約後,老夫便帶你去點睛閣找景成像,必會治好你的失憶之癥,不過這尚需得等你父親來後,問明前因後果後方好下手醫治……”

小弦心有餘怒:“哼,誰知道他會不會又趁機給我使什麽壞心眼。”

愚大師正色道:“點睛閣傳人一向忠厚,絕不會如此,上次成像廢你武功實有隱情,他必亦是愧疚不已。”

小弦哪肯輕易原諒景成像:“爹爹早就教我知人知面不知心,我起初看他表面仁厚,還十分喜歡他,誰知……”

“你懂什麽?”愚大師斥道:“點睛閣的武功自成一派,深谙天道,心術不正者妄修‘浩然正氣’必會走火入魔。”

小弦見愚大師動怒,嘴巴一撅,賭氣不語。

愚大師亦覺言重,呵呵一笑,放緩語氣:“你要記住,辨人好壞切不可任性而為。現在你不過一個孩子也還罷了,若是有一日你手握生殺大權,豈可再這般動輒憑只言片語定人忠奸?”

小弦心中一動,直覺愚大師言中大有深意,似是要點醒自己什麽,不過仍氣不過愚大師剛才喝斥自己,別過頭去,給他個不理不睬。說來也怪,起初二人才認識時愚大師一臉兇狠還說要殺了他卻也不覺得什麽,而此刻已當愚大師如親人般便再也受不起他這般嚴厲作態,這其中心緒的變化確也是相當微妙了。

愚大師也不生氣,用言語幫他分心:“咳咳,老夫剛才聽你說起這個故事,忽有所悟,似是隱隱想到了解開這薔薇譜的法門。”

小弦終是孩子心性,聞言忍不住接口:“對了,你說這個故事講得是執拗,有何解說?”

愚大師沈思:“習武者執於劍,博奕者執於棋。人生在世,總是免不了執拗,說穿了便是執拗於勝負之念。如若能超脫勝負,甚至超脫生死,任那窗外棋響如雷或是寂然無聲,還不都是一樣的安睡如故。”

小弦奇道:“這與薔薇譜又有什麽關系?

愚大師長嘆:“老夫這一生便是堪不破這勝負二字,所以在棋局中務求要一舉擊潰對方,無論如何也跳不出強棄攻殺的思路。若能換一種心境,或能解開此局。”

小弦靈機一動:“那你不妨試試讓對方先攻,來個後發制人。”

愚大師猛然一震,再定睛望向棋局,隔了良久,突然哈哈大笑起來:“一語驚醒夢中人啊!想不到這薔薇譜竟會因你一言而解,哈哈哈哈……”

小弦拍手笑道:“你解出來了麽?”

愚大師微笑、頜首、不語,拿起盤中的黑馬斜跳了一步。

小弦一呆,這一步即沒有給對方伏下致命後著,也不能一舉解自身之圍,可謂是一步無關痛癢之招,實是不明其意:“這算什麽?”

愚大師笑道:“我給你講過,若非到達那道之極致,任何事物皆有其破綻,如欲解之便須借自己之手引出那份破綻。這薔薇譜雖然設得極精巧,卻也不到那完美無暇的境界,不過是利用解棋者思路上的盲點,將自身的破綻隱於無形。”

小弦聽得連連點頭:“我們的盲點是什麽?”

愚大師不答反問:“下棋是為了什麽?”

小弦隨口道:“爭勝呀。”

“正是如此!”愚大師撫掌大笑:“若是一意求和甚至求敗,那麽便可解開此局了。”他一指棋局:“每個懂棋之人一見到此局,眼看黑方優勢如此之大,必是考慮如何一舉擒獲紅帥,思路上便已不知不覺墜入求勝之念中,是以方苦思不遂。但若是下出這一步跳馬的閑著,靜等紅方來攻,紅方反會陷入黑方的步調中,你不妨看看現在紅方又應該如何走?”

小弦察看棋局,紅方現在卻處又於剛才黑方的尷尬之中,攻不能一舉擊潰對方,守亦沒有一舉解圍的妙著。他細品愚大師的話語,靈機一動,亦抱著求和之心,把紅車略移一步,仍是不即不離地保持對黑將的威脅,卻又不急於出招,反是重把主動權交在黑方手上。

“孺子可教也!”愚大師狀極欣然,再跳黑馬飛角,仍是等紅方先行變招攻擊……

這薔薇譜確是制得極為神妙,先強攻者必遭對方反噬。二人你一子我一子走下去,皆是不求速勝,惟求奕和。不多時便互兌去一馬一車,紅方僅餘一炮一兵已無勝望,而黑方雖有一炮一馬面對紅方士像俱全也是束手無策……

一老一少對視大笑,這薔薇譜的最後結局竟然是一局和棋。

“既然天下萬物其理相通……”小弦臉上現出一種不合年齡的鄭重:“若是將此理用於武學中,卻又是什麽結果呢?”

愚大師緩緩搖頭:“這卻是行不通了,試想習武者若是以求和甚至求敗之心與人對戰,其結果自是不問而知。”他忽張大了嘴,當場楞住,望著小弦再也說不出話來。

要知武功對決便若奕棋之道,起先雙方都是攻守兼備,要待得對方露出一絲空隙後方伺機而攻。若二人皆是勢均力敵的高手,必是守得固若金湯,難得露出半點破綻,便需以不斷變幻的招式引動對方嚴密的門戶。但正如雙刃之鋒有利必有其弊,自己招式變換間必也會不斷露出破綻,若不能一舉拿下對方,便極有可能反被對方所趁。

於是便有武當大宗師張三豐創出太極門,講究後發制人,以柔克剛,其理便是己方故意賣出破綻誘使對方來攻,然後補去自身破綻尋機反撲對方。但武學之道相生相克,且不說太極高手是否能在對方招至前及時補去自身破綻,只要伺機一出手制敵,本身就已露出空門。

是以天下絕沒有立足不敗的守式,亦不會有完美無缺的攻招。勝負就看攻方能否及時抓住防禦一方由守轉攻時的破綻,而守方能否在攻方招式尚未完全展開之前先行攻入對方的破綻中……

而依這薔薇譜中不求勝只求和之道理,卻是不斷以自身的破綻引誘對方來攻,而再以另一個破綻補去先前的破綻,待對手變招再攻時,卻又以新的破綻補去。如此循環往覆,直到攻方自己露出補無可補的漏洞時方才一舉出手。這就如二人前後奔跑,領先者雖似被追趕,卻是隨時可以停下腳步讓對手跑至前方而將一轉成為追擊者,而後者看似主動追趕,其實卻也只能是亦步亦趨的被動。

這樣的情況在實戰中卻鮮有出現。試想在那動輒一決生死的激鬥中,縱偶有誘招惑敵,也必是尋隙反擊,誰又敢一直將破綻暴露在對手的攻擊之下,豈非有敗無勝。何況天下各門各派的武功都是力求將自身守得潑水不進,也斷沒有這等故意連續露出破綻的招式。所以這道理雖然簡單,但稍精武功的人卻從沒有去想過,若非小弦武功粗淺,又因《天命寶典》的引導於棋理中悟出這想法,只怕再過數百年也不會有人想出這等匪夷所思、先求敗再求勝的武學來。

愚大師身為四大家族上一代盟主,可謂是天下屈指可數的高手,經小弦有意無意的一句話立時醒悟。高手相較,所差不過一線,爭得就是這份境界上的突破。他將平生幾次苦戰逐一回想,若是自己早有這份領悟,過去那些對手恐怕早就伏首稱臣了……

愚大師臉上神色如癡如醉、或陰或晴、似喜似悲、若狂若瘋。忽直身而起,臉上神情奮悅,氣勢蓋天,那個蒼首皓顏的垂暮老人再也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位踏上顛峰的武林至尊。他深吸一口氣,仰天長嘯,嘯音直震得山谷中巖石撼動,溪水晃漾、草木激揚、林鳥沖天,片片樹葉簌簌而落,就如下了一場葉雨。

一旁的青兒從未見過主人如此,驚得吱吱亂叫。

小弦亦被愚大師的嘯聲震得心口怦怦而跳,他雖是心中隱有所悟,畢竟武功底子尚淺,難以一下理解其中原理。實是料不到隨口一句話竟收奇效,更是不解一向穩重的愚大師何以突然變得如此亢奮,心中又驚又怕。

愚大師的嘯聲良久方歇,欣然道:“下月便是與禦泠堂決戰的日子,偏偏老天爺將你送到老夫身邊,悟得這般道理。莫不真是天後顯靈,要讓她的傳人一奪天下麽?好孩子,你可幫了爺爺一個大忙啊!”四大家族數百年與禦泠堂相抗,愚大師曾任盟主更是對此無時無刻不放在心上,此時想到與禦泠堂的賭戰幾乎十拿九穩,日後再助天後傳人重奪皇位,一生夙願有望得償,心頭這份快意真是言語難以形容。

小弦傻乎乎地道:“我似乎明白了什麽,卻是說不出來。愚爺爺你到底悟出了什麽?”

愚大師一把抱起小弦,重重在他小臉上親了一口,哈哈大笑起來:“你武功幾乎沒有根基,正好不必循規蹈矩讓傳統武道束縛了思路,習得這大大不合常情的武學至理。唔,此理得於薔薇譜,不若就叫薔薇訣。以你的聰明與悟性,一個月的時間便足以學會,日後必可笑傲天下……”

小弦微微一楞:“你是說我不可能再學會上乘武功了麽?”

愚大師語塞:“內功你是無論如何不可能修習了,但這份慧知灼識卻可以傳於你,日後只要你再找個資質絕佳的傳人,必會在武林中開宗立派,成為人人敬仰的一代宗師……”

小弦一聽自己終是與武學無緣,報得一線希望重又落空。心頭失落,對武學再無半點興趣,咬著嘴唇憤聲道:“我不學,你自個去找資質絕佳的傳人吧。”

愚大師奇道:“這等機遇常人夢寐以求,你又為何不要?”立時明白了小弦的郁郁心結,不由也替他難過:“你的武功因我四大家族而廢,這也算是一些補償。何況老夫能有這份領悟亦全靠你無心之語……唉,也罷,你若不學便讓它隨著老夫葬於這荒山野嶺吧。”

小弦心中一動:聽愚大師的口氣這份武學上的領悟必是非同小可,自己不若先學下後再教給林青,只要暗器王能打敗四大家族的少主明將軍,也算是幫自己出了一口惡氣。不過若是愚大師將此訣又傳給明將軍可是大大不妙。

想到這裏,臉上還故意顯出不情願的樣子:“那你答應我不許再教給其他人。”

愚大師哪裏想得到小弦腦中轉的是什麽念頭,隨口道:“好,老夫答應只傳你一人,好讓你日後便是獨一無二的薔薇訣開山祖師。”

小弦倒未起過這念頭,聞言喜上眉稍:“好呀好呀,我就要做獨一無二的。愚爺爺你快發下重誓只傳我一人。”

愚大師心情極好,哈哈大笑:“好,老夫立誓這薔薇訣只傳……唔,你大名叫什麽?”

小弦一挺胸:“楊……不,許驚弦!”又跳起來道:“薔薇訣這名字我不喜歡,軟綿綿的哪有半點做開山祖師的派頭,不如換一個有氣派的名字……嗯,我想想。”

愚大師見小弦天真爛漫,為了一個名字也是這般認真,更在心裏愛極了他:“昔日宋祖與陳摶老祖棋爭天下,可見這博奕之道亦能爭霸天下,不若就叫奕天訣吧。”

小弦拍手大笑:“哇,這名字氣派十足,我好喜歡!”

“好!”愚大師一本正經重又道:“老夫立誓此奕天訣只傳許驚弦一人,若違此誓,管教老夫不得好死!”

小弦連忙吐幾口唾沫:“什麽不得好死多難聽呀,你若違誓就罰你來生變個青兒一樣的大猴子吧。”

二人對視一眼捧腹大笑,指著青兒笑得合不攏嘴。青兒被二人笑得莫名其妙,見主人開心,連忙又翻了好幾個跟鬥。

如此一連數天,小弦便跟著愚大師學習這奕天訣。

這奕天訣道理看似繁覆實則簡單,說到底便是將後發制人之道發揮至極致,而最關鍵處便是要從棋路中參得那份頓悟。

於是二人閑來便坐於枰間對奕。愚大師棋力較之小弦的啟蒙老師段成何止高了數倍,小弦使出渾身解數也難求一勝。但他獨具慧心,索性用從棋中掌握的奕天訣再反用於棋中,不求取勝惟求和局,愚大師倒真是拿他沒有辦法,偶有疏忽時還險些要敗在小弦手上。

英雄冢的武功原就是由棋入武,愚大師身兼二長,再將奕天訣與自身武學一一印證,更是大有所得。他亦毫不藏私,將這份“致虛極、守靜篤”的道理細細講給小弦聽。

小弦一心要做那奕天訣的“開山祖師”,倒是學得十分專心。他武學根基實是太淺,按理說原是根本不可能聽懂這武學中高深的理論,但也幸好他並未接觸過太多的武學道理,對這大違武學常規的奕天訣卻是沒有本能上的排斥,稍遇阻滯,便以棋理與《天命寶典》相互佐證,倒也能領悟小半。加上他記憶極好,無法理解的便先強行記在腦中,留待日後再慢慢消化。

二人以棋悟道,再由道入棋,皆是樂此不疲。

愚大師閉關多年,本已修至不沾塵世的澄明心性,這才返樸歸真裸身而居。與小弦相處多日後感情日增,反是有了掛礙,塵心漸起,覆又讓青兒去前山拿來衣衫,打扮起來倒也頗有道骨仙風。

鶴發老人與垂髫童子每日談奕谷中,渾不知時光如電……

匆匆間便過了大半月,二人俱是對此奕天訣大有領悟。

愚大師由棋及武,這近百年大半輩子光景皆可謂是浸淫於勝負中。而奕天訣卻講究不戰屈人的中庸之道,大違他平生心念,反是不如小弦掌握得快;而小弦起步雖遲,提高的幅度亦更大,不但奕天訣漸已得心應手;更是棋力飛漲,縱是面對愚大師這樣的宇內國手,雖尚不能冒然言勝,卻足可有一拼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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