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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枰爭天下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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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從清晨奕至午間,小弦已是三度逼和愚大師。

第四局愚大師空占子力優勢,偏偏被小弦不斷以閑著求和兌子,弄得縛手縛腳,終又是一局和棋。他雖是老彌心性,卻也不免因棋生怨,一甩不甚合身的大袖將棋盤拂亂,氣鼓鼓地道:“似你這般下棋有何趣味?難道你就一心只想和棋?太沒有出息了吧?”

小弦笑嘻嘻地重擺戰場:“奕天訣的最高境界應該是不戰屈人,這只說明你還學的不到家。”

愚大師一想也是道理,心中大生感悟:小弦這孩子雖是不通武功,但從小修習《天命寶典》慧心獨具,對這奕天訣卻比自己還掌握得精深,假以時日,必是了不得的人物。

想到此處愚大師心中驀然一涼:他師出英雄冢一生保持童子之身,自然非常羨慕他人的天倫之樂。這些天與小弦相處得十分快樂,不知不覺間簡直就當他是自己的親孫兒,卻渾忘了他正是苦慧大師預見的“煞星”……要知爭霸天下身懷絕世武功固然最好,但卻未必非此不可。莫不是自己鬼使神差地果然打造出了一個少主的對頭?難道自己也應該如景成像一般被迫毀了他?

愚大師一念至此,冷汗涔涔而下……

正思咐間,忽聽山中傳來一聲長嘯。其音清越悠長,在山谷間蕩然不絕,足有一柱香的時間亦不停歇,就似發嘯之人不需要開口換氣一般,顯見懷有絕世武功。

小弦心中一動,面上泛起喜色:“必是林叔叔來接我了……”又連忙掩住口。愚大師聲明要他陪著老死這荒山中,如何肯讓林青帶自己走。而這些日子小弦整天只顧著下棋玩樂,稍有空遐又忙著去看《天命寶典》,卻從未想過若是林青來接自己會是什麽樣的情形。從小父親許漠洋就告訴他江湖險惡,想到自己身無武功怕是難以在江湖上立足,倒還不如就這般在荒山中了此一生,可內心深處卻又總覺得有那麽一絲不甘……

小弦心中百轉千徊,又想跟著林青走,又覺得舍不得愚大師,更怕林青與愚大師鬧僵,一時連自己也不知道應該如何抉擇,一生之中,倒難得有這一刻的猶豫不決。

愚大師卻是臉色微微一變,喃喃道:“終於來了。”

話音才落,洞外又響起數人的腳步聲,一人恭聲道:“點睛閣弟子景成像恭請物師伯開關出山,率四大家族二十行道弟子迎戰禦泠堂。”卻是點睛閣主景成像的聲音。

那嘯聲驟然而止,一個聲音傳入眾人耳中:“好極好極,原來物由蕭物老爺子尚在人世。晚輩自幼聽聞六十年前慘烈一戰,只恨生不逢時,無緣一睹風采。今日可續舊時心願,實是不勝欣然。”他口說欣然,卻全無半分欣然之意,反是透出一股漠然生冷的怨毒,和著山谷間尚回響不停的嘯聲,更增一種妖異的氣氛。

小弦這才知道來人非是暗器王林青,而是禦泠堂的高手。這個聲音於謙然平和中隱露鋒芒,說話之人似是頗年青。

但這個聲音卻是極不尋常,就如喉間含著什麽東西使舌尖頂住上鍔般帶著濃重的鼻音,又如一個人短了半截舌頭般卷動不靈,聽起來有種抑揚頓挫的怪異感;但偏偏他每個字又說得清清楚楚、爽脆利落,字與字之間的空隙如同經過計算般不多不少,使得每一個音節都像鼓點般均勻而鈍重地敲在小弦的心頭。令他剎時如墜夢厴,仿佛又回到在那日困龍山莊中乍聽到寧徊的哨音,重又泛起滅絕神術在體內引發的感覺。

愚大師淡然一曬:“從今起這世上便只有愚大師,再也休提物由蕭這個名字。”

那人的語調似遠似近飄忽難定,聽得小弦心內極不舒服,煩悶欲嘔,直聽到愚大師雄渾的聲音,方驀然從回想中驚醒。他這才知道愚大師的真名叫做物由蕭,而許漠洋給他講過那老頑童物由心的事情,如此算來物由心竟還是英雄冢的上一輩高手。

“原來如此!”那個怪異的聲音不帶一絲感情冷冰冰地道:“晚輩先要恭喜前輩已跳出五行、得脫凡塵。既然連俗世的名字都忘了,想必這次賭約亦會是置身事外了?”

愚大師朗朗大笑:“出世又如何?入世又如何?拭去蒙塵心境,便知二者原無分別。”

來人裝模作樣地失聲驚呼:“大師前輩高人,若是一意與晚輩為難,豈不讓晚輩有負堂主重望?”

愚大師眼中精光一閃:“紅塵紫陌、碧葉青霜,你是哪一位?”

來人謙笑道:“前輩法眼如炬,晚輩青霜令使,暫攝副堂主之位。”

愚大師眉頭一皺,禦泠堂堂下有炎日、火雲、焱雷三旗,分設紅塵、紫陌、碧葉三使,另有一人專職掌管禦泠堂中聖物青霜令,便被喚做青霜令使,身份僅次於堂主。那青霜令上據說刻有十七句武學秘訣,卻從無人能參詳得透。但三百多年前禦泠堂的青霜令使暴斃西域,青霜令便下落不明,自此後青霜令使有名無實、虛席以待,而此次來人既然口稱是青霜令使,還代堂主出戰,只怕這青霜令已然找了回來也未可知。

要知這場賭約事關重大,歷屆賭戰皆是禦泠堂主親自率眾而來,二百多年來禦泠堂連敗四場,自是千方百計要贏得這與四大家族六十年一度的賭戰。可如今連堂主都不親自出戰,實是有些蹊蹺……

想到這裏,愚大師沈聲道:“禦泠堂只派出青霜令使,如此托大,莫非有把握勝得今日的賭約麽?”

青霜令使仍不現身,似遠似近的聲音悠悠傳來:“我本欲請堂主親來,堂主卻道:‘四大家族這些年人材雕零,無人可堪大任,倒不若讓你有機會多經些江湖歷煉,日後也好重振我禦泠堂的聲威’……”

“昔日四大家族與禦泠堂在天後面前共立賭約,一方敗北六十年間絕不插手江湖諸事。”愚大師冷笑:“老夫卻聽說不久前貴堂炎日旗紅塵使已將擒天堡鬧了一個天翻地覆,已是大違雙方的約定。如今連禦泠堂主都不親自出戰,看來已是打定主意棄信毀諾了吧……”

青霜令使故作驚奇:“前輩既然閉關多年,如何又知道這些事情?”

愚大師低哼一聲:“禦泠堂自以為能封住天下人的嘴麽?”

青霜令使仍是不急不忙:“前輩千萬莫信這些江湖流言。焉知不是有人故意冒充紅塵使想出此計策嫁禍禦泠堂?”

景成像的聲音從洞外傳來:“以禦泠堂含毗必報趕盡殺絕的手段,誰敢冒充紅塵使?”

“景兄此言差矣。紅塵使明明好端端留守堂中,你卻非要說他大鬧擒天堡,不知可有人證與物證?”青霜令使輕籲一口氣,悠悠道:“或是你四大家族自知賭戰勝望不大,索性先挑起爭執,日後也好有毀諾棄約的借口。若說含毗必報確是禦泠堂的一貫風格,但這趕盡殺絕四個字麽,怕才是景兄目前的心思吧……”他雖是信口雌黃,但這般強辨卻也頗合情理,景成像忠厚之士,更不願與對手徒爭口舌之利,一時也想不出應該如何反駁,只得不語。

愚大師心頭暗驚,這個青霜令使反應快捷,能言善辨,於閑談言笑中暗露鋒芒,當是一大勁敵。口中嘲然道:“看你巧舌如簧,卻不知有幾分把握勝得這一戰?”

“那要看前輩是否顧惜聲名了。”青霜令使嘿嘿一笑:“若是前輩以大欺小,晚輩原先的八九分把握便只剩五六分了……”

愚大師冷然道:“以禦冷堂的情報怎會不知老夫尚在人世?經這二百餘年的一挫再挫,卻不知禦泠堂還剩下些什麽本事?”

青霜令使怪聲怪氣地笑道:“隔一會前輩自然會知道禦泠堂的本事。”

小弦再也受不了這青霜令使的陰陽怪氣,忍不住對愚大師叫道:“爺爺不要低估了他們,禦泠堂至少還有一樣本事:大言不慚。”

青霜令使口中嘖嘖有聲:“四大家族果然能人輩出,這等場面也輪得到小孩子說話。”

小弦不忿:“你在愚大師面前不也是個小孩子?”

愚大師哈哈大笑:“正是正是。”拍拍小弦的頭以示讚許。

青霜令使也不動怒:“既然如此,便請前輩袖手旁觀,讓我等與景兄放手一博,免得讓世人說四大家族以大欺小。”看來他說到底就想激得愚大師不出手。

“老夫才不與你這後輩許多廢話。”愚大師咄然大喝:“除魔衛道乃我輩本色,自是當仁不讓擔起一肩道義,豈能讓爾等陰謀得逞。”又對洞外揚聲道:“成像進來吧,老夫閉關五十年等得便是這一天,定會擔當起本門重任,與禦泠堂奮力一博!”

二十餘人魚貫而入,領頭一人正是點睛閣主景成像。他顯是早知小弦的下落,雖見小弦與愚大師坐在石桌旁對奕,面上卻絲毫不見動容,只是有一線幾不可察的疚色從他眼中一閃而過,隨即長揖到地:“點睛閣十七代閣主景成像見過物師伯。”

小弦細細看去,除了領頭的景成像,四大家族一共還來了二十人。花嗅香、水柔梳、物天成、莫斂鋒等人均在其中,其餘想來俱是行道大會中挑選出的精英弟子,有幾名纖弱女子應是溫柔鄉的高手,水柔清亦赫然在內,花想容卻不在其中。

所有人的面上俱是一派凝重之色,只有水柔清見到小弦略微一笑。

愚大師一改平日慈和,面色肅穆,沈聲提氣道:“四大家族二十人已定,禦泠堂訂下什麽賭約不妨劃下道來?”

青霜令使漠然道:“既然如此,便請諸位移步離望崖與我禦泠堂殊死一戰。”言罷再無聲響。

愚大師環視眾人:“此次雖沒有昊空門人做公證,我等亦莫給禦泠堂留下以多欺少的借口,仍是以二十人出戰……”目光在四大家族眾弟子間轉來轉去,似要挑出二人留下。

小弦心想自己可算是昊空門傳人,自是大有理由去看這一場百年難遇的賭戰,急道:“我……”才吐出一個字,已被物天成一指點在胸間,頓時昏倒在地。花嗅香、水柔梳與莫斂鋒本是不滿景成像廢小弦武功之事,但大敵當前不願先起爭執,均是暗嘆一聲。

水柔清不明其中緣由,驚呼一聲,正要開口發問,卻被父親以目止住。

景成像欲要對愚大師解釋,愚大師將手一擺,長嘆一聲:“這孩子竟能與老夫棋逢對手,可謂天份極高,也無需太過為難他。待與禦泠堂了結此事後,若老夫還能留得一條性命,自會將他留在此地。”景成像本也不知應該如何處置小弦,聽愚大師如此說,只得點頭應承。

愚大師用手一指水柔清與另一個點睛閣弟子:“你二人留下看著這孩子,其餘人和我去離望崖。”他眼力高明,早看出四大家族眾人中以水柔清與那點睛閣弟子武功最弱。

水柔清雖是甚怕這個從未朝過面的愚大師,卻仍是大聲道:“我要陪著爹爹。”

愚大師眼睛一瞪:“你當是小孩子玩耍麽?”

水柔清咬唇不語,面上卻是一份剛毅之色。行道大會本未選中她,莫斂鋒也不願她涉險,但誰也拗不過她的性子。何況四大家族中人人皆知她自幼沒有母親,更是不忍讓她父女分離,才只得帶她來到此處。

愚大師一時拿她無法,只好道:“也罷,我們總要留下一人主持,便是二十一人吧。”說罷率先昂然踏出洞外。

那離望崖位於鳴佩峰後山二裏處的兩座小山峰間。二峰相隔數十丈、遙然相望,中間卻是近百步寬的一大塊空地。那空地平坦而空闊,不生樹木草叢,惟有星羅棋布般堆積著從峰頂上滾落的巨大巖石。歷代四大家族與禦泠堂的賭戰多選址於此。

二峰均不過數丈高。左峰略矮,遠觀呈背馳奔馬狀,故名漸離;右峰稍高,若一張首翹望女子,故名相望。二峰合稱為離望崖。

眾人攀上漸離崖,已可遙見禦泠堂的二十人落足於對面相望崖上。領頭一人白衣短襟,束發披肩,踏足於一塊大石上,右手叉腰而立,左手執一柄半尺長短的令牌,頭上卻是戴著一個獰惡的青銅面具,根本看不清其面目。雖是隔了數十丈的距離,顧盼間猶可感受到他那凜然射來的淩歷目光,配合著迎風飄揚的黑發白衣,俊雅風姿與森寒殺氣合而為一,有種說不出來的峻冷矜嚴。

眾人適才只聞其聲,此時乍見到這似從完美體態間隱透出濃烈邪氣的身影,心頭皆是一震。花嗅香雖是自命風流天下,卻覺得這青霜令使的翩翩風度絲毫不輸於少年自己,孤傲泰烈處猶有過之,心中暗嘆:自古禦泠堂四使均是清弱秀逸之士,文武皆是上上之選,只觀此青霜令使的形貌,又有誰能想到其中暗藏著枕戈乾坤、禍亂天下之心?

愚大師迎上青霜令使射來的目光,提氣開聲:“想不到堂堂青霜令使竟然是這般不敢見人的模樣?”

青霜令使微揚起頭,不見他運氣作勢,那怪異的聲音卻有若實質般傳入每個人的耳中:“晚輩自幼發下毒誓,若不能一雪四敗之恥,絕不將真實面目示人。若是前輩願意成全,自當感恩不盡。”這番話原是頗有怨毒之意,但經他這般淡然說來,誰也不知是真是假。

愚大師大笑:“那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青霜令使亦是輕笑有聲:“若是沒有本事贏得這一仗,此張面孔縱是可比宋玉潘安,亦只好讓它再經六十年的不見天日。”

愚大師長吸一口氣,緩緩道:“這一次要如何賭?”

青霜令使沈吟,卻突語出奇峰:“前輩可想知道晚輩對四大家族的武功有何說辭麽?”

愚大師拿不準他是何用意,微一頜首。“願聞其詳。”

“讀浩然之書,得浩然之氣!”青霜令使擡頭盯住景成像,肅聲道:“點睛閣之浩然正氣沛莫能禦,醉歡掌法似拙勝巧。便若那醉漢的惺朦神情間一股捉摸不透的悅意,觀者不解其神,醉者自明其韻。可比做是宴透紅妝、霜寒鐵衣後逢迎於清歡滿座的無奈一笑,其境便在那一份舊朋新友他朝各奔前程的蕭索心情中。奈何浩然氣難馭醉歡掌,若以忘憂步避其銳烈,離魂舞引其郁狂,可破之……”

景成像大震,他一生浸淫於本門的浩然正氣與醉歡掌,卻尚是第一次聽到如此中肯而切題的評價。最可怕的,乃是對方直言可用疏引之法,駕馭出醉歡掌中那一份醉生夢死後的狂郁之意,由此反噬浩然正氣……這雖只是口頭談兵,卻是道出了點睛閣武功的最大弱點:醉歡之念與浩然正氣意境間的截然不符!

青霜令使對景成像的驚訝神情視若不見,轉頭望向花嗅香:“翩躚樓以畫入武,折花手傾杯花底、風月媚人,講究輕敲葉、重攀折、靜消凝、動黯然;其意韻不在折花時的淡黯如錦風物,卻是在於丘屏壑阻間偶露花枝的那一份‘愕然’之意。若用帷幕刀網封其身法,屈人劍法鎖其後著,不給其畫中留白之餘韻,亦當能破之……”

花嗅香果是“愕然”,垂頭思索起來。

青霜令使再望向水柔梳:“溫柔鄉借樂音而印武學,所謂玉簫聲斷空遺恨,潸歌轉枕暗尋思;纏思索舉重若輕,無跡可循,擅於在對戰中擾敵節奏,再尋隙而入。講究橫直間惆悵,豎斜處荼凝,可謂是天下任何短兵器的克星……”

饒是以水柔梳的淡泊,聽到本門武學的長短被對方一語道盡,亦不免失聲道:“你要如何破?”

青霜令使嘿然一笑:“纏思、纏思,前事難重,回首俱非。若能俱忘身前身後兒女情思,以至剛至堅斫斷纖纖心結,又有何思可纏?”他不待水柔梳反駁,又望向物天成:“棋枰之道原是與武學宗旨最為接近。英雄家的狂雲亂雨手大開大闔,霸氣迫人,氣貫霹靂功更有一股君臨天下的王者之氣,全然不同點睛閣方正平實的略顯刻板、翩躚樓點帛吟箋的嬌柔造作、溫柔鄉細翦淺攢的小家子氣,原是四大家族中最難纏的武功。只惜其太重爭勝之道,錙銖必較,若是對手一意守成,不計較寸土得失,其剛難持,其攻難繼。就若棋枰中雖是子力占優,但若對方一心兌子求和,卻無力靠強攻一舉挫敵於剎那間……”

這一說正是暗合奕天訣的心法,連愚大師亦不由聳然動容。

這番話於兩軍對壘前侃侃道來,再加上青霜令使極具蠱惑力的風度、鋒利如刀的口才、渾若無事的談吐,確是動人心魄至極。

他能將四大家族的武功強弱處逐一說出已屬不易,而且均是發前人未有之見地,若沒有數年的觀察研究實難有如此精準的結論。而四大家族與禦泠堂身為數百年的宿仇,各種秘術異功僅六十年一現陣前,他又是如何得知?一念至此,已足令景、花、水、物四家弟子皆是胸中如轟巨雷,心萌懼意了。

愚大師強按心頭震憾,哈哈大笑:“既然禦泠堂將我四大家族武功精研至此,何需只爭口頭上的便宜,出手一試立知分曉。”

青霜令使卻不為所動:“前輩莫要心急。晚輩還想請教一個問題?”

愚大師當然不肯示弱:“你一口一聲晚輩,老夫若是不讓你問倒顯得不近情理了。”

青霜令使呵呵一笑,輕聲道:“天下武功源出少林,為何少林派屹立千年仍是不倒呢?”

四大家族的二十餘人全是家族中的精英,聞言立知其意:少林弟子遍傳天下,可以說除了少林秘傳的十幾項絕學,在武功上幾乎沒有秘密可言,但天下卻沒有哪門哪派敢放言能破去少林派最普通的一趟羅漢拳……

青霜令使嘆道:“所以晚輩剛才雖獻拙胡說一番四大家族的武功,但亦僅僅限於口頭。真正的對敵過招時變化千萬,各種招式互生互克,要想在那稍縱即逝的瞬間抓住對方的破綻又是談何容易?是以若是前輩親自出馬,這場賭戰實是難分勝負。何況本堂這二百餘年間何曾有片刻放松過對四大家族武功的研究,卻仍是四場連敗。是以晚輩每每思於此,心知若是以武功硬抗,只怕又會重蹈本堂先輩這二百餘年的覆轍。縱能忍辱,亦難負重!”

“好一個縱能忍辱,亦難負重!你要如何?”愚大師心頭大凜,看這青霜令使的體態身形最多怕不過三十歲年紀,卻是屢屢語出奇峰,令人半點把握不到他的心意,更對四大家族的各等人物如數家珍般熟悉,單是這份心智已足可謂是自己平生出道以來的第一大敵,真不知禦泠堂如何培養出了這樣一個超卓可怖的人物。

青霜令使擡首望天:“晚輩於武功上難言有十足勝算,但若要比試其它種類,先有點睛閣的熟讀萬卷書,再有翩躚樓的丹青蓋天下,更有溫柔鄉的琴韻動四方……”說到此連連搖頭,倒似是沒有了半分主見。

愚大師料知青霜令使必有下文,冷然不語。

青霜令使拍拍自己的腦袋:“晚輩一時糊塗,英雄冢的絕技是什麽卻偏偏想不出來了,真是失禮……”

愚大師心中一動,已隱隱想到對方意欲如何,卻仍是猜不透他為何要如此?

一旁的物天成見青霜令使先是弄出百般玄虛,再於言語間示弱,終沈不住一腔勃郁之氣,豪然大笑道:“我英雄冢的奕棋之術亦是天下馳名,你到底想要怎麽樣?總不會是想與我賭棋吧?”

青霜令使故做一楞:“楚河漢界,棋逐中原,這是何等雅事!物冢主既然有意,我倒不妨奉陪一局。”

眾人這才知道青霜令使打得是何主意,皆是大奇。英雄冢祖上曾是天後待召棋侍,奕術冠絕天下,且不說愚大師的棋力,便是物天成也被稱做宇內第一國手,禦泠堂與之賭棋豈不是瘋了。

愚大師卻是長嘆一聲:“青霜令使此提議原本甚好。只不過天後曾明訓雙方相賭應以武功為基本,昔年雖曾有以琴技相賭之約,但也是以音懾魂,以韻制敵,不出武功的範圍。而這下棋卻似是不合規矩……”他非是對自己的棋藝沒有自信,只是見青霜令使原可直接提出以棋相賭,卻偏偏弄出這許多的花樣,顯是有備而來,心底早就暗做提防。此人心計實是太深,一言一行皆蘊深意,必是藏有極厲害的伏筆,是以愚大師才寧可先否決下棋的提議打亂對方的計劃。

青霜令使笑道:“前輩此言差矣,所謂技有止而道無涯。武功相較原也不過是鬥勇鬥智,才德庸駑之輩縱窮通思變,亦難脫人體潛力之極限。何況禦泠堂與四大家族百年相爭本是為了天下,卻一意訴諸武力,不免本末倒置,貽笑大方。難道天下第一高手便可一統天下持鼎中原麽?一味好勇鬥狠又與那江湖上門派的小打小鬧有何區別?”他語氣一轉,輕嘆道:“再說你我兩派本都是為了天後遺訓扶其後人重奪江山,經這數百年來的拼拼殺殺,幾成勢不兩立,已是大違天後本意。晚輩既然有幸參與這六十年一度的大戰,務要將這賭約定得公平,讓雙方心服口服,是以雖然明知英雄冢棋力傲絕天下,仍是要不自量力勉強一試,定下這一場以棋相賭的戰局……”他擡頭望定愚大師,語含譏誚:“若是前輩非要借天後之名來壓我,豈不是一味順應不懂變通了麽?”

青霜令使這番話不卑不亢極合情理,再看他氣度從容侃侃而談,變換不定的語音中更似是含著一股邪異的誘惑力,若非他面上戴著一個獰惡的青銅面具,任誰都會以為他是一個濁世中翩翩佳公子。縱是以愚大師的見多識廣、景成像的遍覽群書、水柔梳的淡雅自若、物天成的剛毅豪勇,剎那間也不禁被他言語所動,雖是明知其定下棋爭必是藏有極厲害的後著,卻仍不知如何應對方好。

四大家族中翩躚樓主花嗅香最擅舌辨,剛才被青霜令使論及本門武學的一席話驚得呆了半晌,此刻方回過神來,哈哈一笑:“武者可定國,文者可安邦,二者豈可混為一談。試看泱泱千年唐宗宋祖奪天下皆是先以武服眾,再以文治國,雖是二者不可或缺,但卻有先後輕重之別。如今四海未平,不但需要謀士智者,亦需要拔劍以定江山的蓋世梟雄,若是依青霜令使之言僅以枰談論道卻怕還是誤解了天後的意思……”

青霜令使截口道:“花兄之言正中小弟下懷。枰中雖靜自有烽火,這一棋局考較的自然遠非英雄冢的棋藝,還要看看四大家族的豪勇俠氣!”

愚大師心知以禦泠堂隱忍六十年的籌謀計劃,既然一意以棋相賭,必是難以推委。料想縱是禦泠堂暗中培養出了什麽棋壇鬼才,自己以這些天方才領悟的奕天訣心法相抗至少應不會輸與他。何況六十年前一戰本門二十精英弟子幾乎損傷殆盡,若能兵不血刃勝得此戰確也最好不過,當下沈吟片刻,爽然道:“也罷。既然禦泠堂一心以棋相賭,我四大家族自也不會令爾等失望。老夫雖是久不涉江湖,一身棋藝卻還未曾丟下,卻不知禦泠堂會派何人出戰?”

青霜令使欠身一躬:“便由晚輩來討教前輩的奇著妙手吧。”

四大家族眾人皆對愚大師的棋力極有信心,先前只是拿不準對方因何舍長取短所以才反對爭棋,此刻見愚大師如此說,俱是沒有異議。

花嗅香道:“既然如此,雙方便分別執先,每方每局各限時二個時辰,先贏三局者為勝,不知青霜令使意下如何?”他向來多智,怕一局定勝負或有僥幸,而愚大師畢竟年長,下多了也恐精力不濟,所以如此說。

青霜令使微一擡手,眼中精光閃爍:“若是平日下棋玩樂,晚輩自當奉陪。可這一場賭戰麽,嘿嘿,只怕雙方都沒有能力再來一局。”

愚大師聽出青霜令使話中有因,卻故意不問他緣故,淡然道:“若是和棋又當如何?”

“這以棋相賭既然是晚輩的提議,自然應該奉上些彩頭。”青霜令使聳聳肩,雙方一攤:“若是和了晚輩便當場認負,我禦泠堂亦會等六十年後再重出江湖!”

眾人心中一驚,看他神態如此輕松地口出大言,難道真有十足地把握勝這一局麽?

愚大師哈哈大笑:“你既然有如此把握,老夫亦不與你客氣。這就命人取來棋具,便在離望崖前請教青霜令使的高招。”

“何需麻煩前輩,晚輩自會令手下備好棋具。”青霜令使一揮手,四名禦泠堂弟子整齊劃一地從相望崖上一躍而下。二人沿著離望崖下的空地來回疾奔,一邊走一邊從手中揮灑出白粉;另二人卻是拳打足踢,將空地中的亂石盡皆搬移開……

但見那撒粉二人兔起鶻落般腳不沾塵,數百步的距離瞬息即過,一身輕功實已臻化境;而移石二人出掌踢腿間不聞半點風聲,卻是勁道十足,幾塊足有數百斤的大石亦被舉重若輕地挪走,顯是武功超卓。

眾人不解其意。景成像、花嗅香、水柔梳、物天成、莫斂鋒等人眼力高明,已看出這四人的武功均可算是江湖一流,比之自己亦僅僅略遜半分。若禦泠堂帶來的這二十人皆有如此身手,與四大家族的二十精英弟子實有一場好勝負。

愚大師更是暗暗心驚,看來禦泠堂這些年亦是暗中培植了不少高手,足有與四大家族一拼的實力。可為何仍要舍易取難,非要訂下這賭棋之局?自己到現在仍看不出青霜令使的意圖,但若說他真能在棋枰上勝過自己,卻實是難以相信。

眾人身在高處,不多時已看出端倪。禦泠堂四名弟子竟在離望峰下那片闊達數百步的空地上畫出了一個大棋盤。

那棋盤縱橫數十丈,每格間均有五六步寬,若不是由高處望去,實難發現這看似橫七豎八撒下的白粉竟是拼湊成一方棋盤。由此已可見禦泠堂定是經過精心準備,撒粉二人若不是經過專門的訓練,斷不能於半柱香的時間便畫出這大棋盤來。

諸人面面相覷,渾不知青霜令使意欲如何?用這麽大的棋盤來下棋,只怕縱不絕後,亦是空前了。水柔清不由想到與小弦在須閑號的賭棋一事,若是小弦來此看到這般情景,不知會發出什麽樣驚天動地的感嘆……

“前輩準備好了麽?”青霜令使漠然的聲音中透出一股寒冽殺氣:“只希望這一局能下出千古名譜,不然豈不辜負了這割山為界,劃地為枰的豪情慨志!”

愚大師大笑:“好一個割山為界,劃地為枰!不過只有棋枰尚嫌不足,禦泠堂想必也早就準備好了棋子。”

青霜令使不語,再一揮手。餘下十六名禦泠堂弟子躍下相望峰,抱起散落於地各種形狀的巖石,擎著手中兵刃一陣敲擊鑿打。此刻已可看出這十餘人皆是身懷驚人武功,堅硬的巖石在他們手中如同豆腐般輕軟脆嫩,兵刃到處石屑飛濺。過不多時人人手中只餘一方半尺餘厚、徑達三尺的圓形大石。

眾人看得又是心悸又是好笑:這裏每一位禦泠堂弟子都足可謂是獨擋一面的高手,十六人齊集於此已是大不容易,偏偏做得還是開山鑿石的事情,只怕由古至今,再也沒有人能見到這般匪夷所思的情景。

此刻自然誰都明白必是以此大石為棋子。莫斂鋒嘆道:“也虧得這青霜令使能想出這異想天開的法子,不過看禦泠堂弟子如此耗廢體力鑿石為棋,只怕還另有一層顯示其實力的原因吧。”

水柔清喃喃道:“這麽大的棋子如何移動?總不能下一步棋就令一個人去搬動吧。”

景成像隱已猜知青霜令使的意思:“依我所想,只怕要以人負子而行於枰中……”

“禦泠堂果是有備而來。”物天成低低一嘆:“他們自是早已演練好,這一場拼鬥比得本不是棋,而是陣法!”

水柔清驚呼一聲:“原來最終還是要比武的。”

水柔梳平日波瀾不驚的容顏亦是有了一絲擾動:“這絕不僅僅是比武那麽簡單,還要以棋路為限……”

眾人靜默。如果依著下棋的規矩,已方一子投入敵陣中本是尋常,可若是以人為棋子,這般孤身面對前後左右的幾大高手難有生望。似這種縛手縛腳的棋只怕普天下從無人下過,怪不得青霜令使有恃無恐,敢挑戰愚大師這樣的棋枰國手。

花嗅香心思縝密,低聲道:“大家也不用驚慌。縱然敵人有備而來,只要都遵循棋盤上的規則,我們亦未必輸給禦泠堂。”

眾人一想也是道理,就算青霜令使平日演練過這種棋路,畢竟棋力上未必能及愚大師,勝負尚屬未知之數。皆擡眼望向愚大師,看他對此局面有何說法。

愚大師卻眼望崖下禦泠堂十六弟子,臉上泛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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