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三日，陣雨。

諾丁漢，城市球場外。

盡管天公不作美，但是這種對於英國人來說稀松平常的天氣，完全不能阻撓森林隊的球迷們來現場觀戰。五顏六色的雨傘在球場各入口前面排成了一條長蛇。當這些雨傘隨大流移動到了看臺上之後，在一瞬間就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剩下的只有張開雙臂，迎著風雨唱歌吶喊的人，一個個人，一群群人。

這是英格蘭足球超級聯賽第三十一輪的一場比賽，諾丁漢森林主場迎戰埃弗頓。或許對於其他球迷來說，這是一場沒什麽特別的比賽，可看可不看。但對於參賽雙方的球迷們來說，這可是至關重要的比賽，是完全不亞於兩支球隊所在城市德比戰的。

所有人都為這場比賽下足了功夫，誰也不願意在九十分鐘後做一個失敗者。

※※※

主隊更衣室裏一片安靜。球員們剛剛從場上熱身下來，渾身濕漉漉的，正在抓緊時間更換幹凈的球衣。唐恩站在更衣室門口，看著他的球員們有條不紊地做著這一切。大衛·克裏斯拉克則有些焦慮，在旁邊不時擡腕看表。

唐恩清了清嗓子，然後舉起手：“你們忙著，我說幾句話。”

球員們都停下手中的活，回頭看著他。唐恩使勁揮手，示意他們繼續做自己的。看到球員們又轉身繼續更衣，唐恩才撓撓頭說道：“嗯，半個月前，我們輸掉了聯盟杯……我興沖沖地宣稱我們要奪得聯盟杯冠軍，結果很可笑，我輸了。”

唐恩這麽輕易地將“我輸了”說出口，讓在場的球員們有些驚訝。他們的教練可算得上打死都不認輸，就算真輸了嘴巴上也要占便宜的那種人。怎麽今天這麽反常？

唐恩看著這些球員的表情，自然知道他們在想什麽。他咧嘴笑了一下：“幹凈衣服都換好了嗎？”

球員們點點頭。

“很好，都安靜下來，繼續聽我說。我們是升班馬對不對？”

“沒錯。升班馬。”球員們中有人答道。

“升班馬的目標通常都是保級。對不對？”

“對。”這次出聲的人多了起來。

“但是……”唐恩話鋒一轉，“聯賽進行三十輪了，看看我們現在的成績——聯賽第六！有哪支升班馬有我們這麽好的成績？再超兩名，我們就能參加下賽季的歐洲冠軍杯！為了冠軍杯丟棄聯盟杯，我認為很值。聯賽還剩八輪，為了這個目標，我們從現在開始得沖刺了，全力……沖刺！埃弗頓是我們的直接競爭對手，我們在沖刺，他們也在！”

唐恩從門口走向更衣室中央，站在人群中，左右環顧。

“最近我們的運氣不太好，接連輸球，輸了聯盟杯，還在聯賽中連輸兩場。外面那些媒體鬧翻天了，把我們諾丁漢森林描述得仿佛世界末日來了一樣。他們提前宣判了我們的死刑，在聯賽還有八輪的時候……提前宣布我們這個賽季結束了，我們完蛋了！”他指著大門高聲罵道，“那群婊子養的！你們是怎麽看的？你們覺得我們這個賽季結束了嗎？我們玩兒完了嗎？”

這時候如果還會有人說“是的，我覺得我們沒戲了”那簡直就是找死，森林隊所有球員全都大聲喊道：“沒有！”

唐恩非常滿意球員們這種表現。

“我告訴你們，我可以向你們保證，利物浦會掉隊。利物浦一定會掉隊的！別看現在他們在我們前面，他們一定會被我們反超！所以，我們的主要競爭對手實際上只有一個埃弗頓，而和他們決戰的日子就在今天！只要我們能夠把和他們的積分差距縮小到一分！承受不住這種壓力率先崩潰的就一定是我們的對手！”他攥起拳頭向下砸去，盡管什麽都沒有砸到，但所有人都能聽見“砰”的一聲。

※※※

“聯賽第六，聯盟杯十六強……我覺得對於一支升班馬來說，這個成績足夠出色了。對於一個年僅三十六歲的主教練來說，也足夠出色了。”比賽還沒有開始，解說員的工作已經開始了。馬丁·泰勒和安迪·格雷為大家分析著這場比賽的一些相關信息。

格雷笑了起來，“馬丁，我想唐恩教練不會讚同你的話。”

“嗯？”

“他一定會覺得還不夠，因為還沒有達到他的目的。沒有達到他的目的，就算不上出色。從這場比賽我們就能看出點什麽來。我可以打賭，這場比賽森林隊一定會和埃弗頓死拼，這場比賽不可能是平局。因為在這個時候，平局對於托尼·唐恩這樣的人來說，就等於失敗。”

“安迪，你從什麽時候開始這麽了解他了？”

兩人在話筒前嘿嘿笑了起來。

※※※

當雙方球員出場之後，莫耶斯在諾丁漢森林的首發十一人中見到了米克爾·阿爾特塔，頓時萬般滋味在心頭。

這本來應該是在他手下接受訓練，穿著埃弗頓藍色球衣征戰英超的球員，現在卻在諾丁漢森林裏，做他的對手。

他偏頭看向主隊教練席。

托尼·唐恩正襟危坐的樣子，讓他幾乎沒法和兩年前的那個落魄失意人聯系在一起。這才兩年都不到的時間，變化可真大……

不對，我們現在是對手了。現在可不是互相欣賞的時候。

莫耶斯收回了目光，坐在教練席上等待比賽開始。

※※※

到比賽開始的時候，雨也沒有停。並不大，但淅淅瀝瀝的，很煩人。場上沒有積水，反而更加濕滑。

以前唐恩最討厭的就是在雨天比賽了，因為會讓球隊連平常三分之二的水平都發揮不出來。但是在英國呆了兩年多之後，他不得不屈從於大自然的力量，他總不可能去改變英國的島國氣候吧？那他就不做足球教練，直接把內褲穿外面改行當超人了。

現在森林隊的維爾福德訓練基地，自從那次和阿森納青年隊進行了比賽之後，就專門有塊場地，每當天氣不好的時候會往這塊球場上澆大量的水，模擬出在雨天作戰的條件，讓球隊進行適應性訓練。經過反覆的這種有針對性的練習，球隊在雨天作戰的實力損失已經很小了。

現在看來，他讓本特納和克勞奇首發倒是真符合這個天氣狀況。兩個大高個，球隊大部分進攻都可以避開濕滑的地面而走空中了。

他可不像溫格，一定要讓球隊踢得好看。托尼·唐恩是實用主義者，如果醜陋可以勝利，他一點都不介意讓比賽看起來毫無欣賞價值。當然，有技術細膩，傳球富有想象力的阿爾特塔在隊中，也能讓森林隊的進攻手段更豐富。唐恩可不會怕進攻套路太多，他巴不得更多，多得讓對手摸不清頭腦，不知道應該怎麽防。

埃弗頓的中場走了格拉維森之後，實力削弱了不少。盡管唐恩記憶中格拉維森在皇馬混得很失敗，可他在埃弗頓的時候是當之無愧的核心。不僅僅是能防守，他的傳球能力讓他也可以勝任組織進攻的工作。只是後來去了皇馬，皇馬陣中的強人太多了，根本沒有他發揮的餘地。皇馬那樣的球隊也並不適合格拉維森，畢竟不是所有在中小球隊當核心的球員，都可以在豪門俱樂部打主力。後來丹麥“綠巨人”在卡佩羅入主皇馬之後，壓力越發增大，因為和羅比尼奧鬥毆而被卡佩羅清洗。

如今這支埃弗頓隊內，沒有格拉維森，也沒有唐恩熟悉的阿爾特塔，於是莫耶斯只好培養另外一名球員做中場的核心——澳大利亞人蒂姆·卡希爾。

這個人唐恩也不陌生。不管是在他記憶中，還是自己作為主教練親身經歷過，卡希爾都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當初米爾沃爾的球員如今穿上了埃弗頓的藍色球衣，又一次站在了唐恩對面。

但這一次，唐恩已經不是一年多以前的那個唐恩，諾丁漢森林也不是還在第二級別聯賽廝混掙紮看不到前途的副班長。

作為中場核心來說，卡希爾還太嫩！

莫耶斯完全是趕鴨子上架。這樣的中場核心，喬治·伍德一個人對付兩個恐怕都綽綽有餘。

莫耶斯也知道現在埃弗頓的中場完全不能和森林隊的中場相抗衡，所以別看表面上卡希爾是前腰，實際上呢，他是一個前鋒。

埃弗頓的首發前鋒是鄧肯·弗格森（Duncan Ferguson）和這個賽季從南安普頓轉會過來的“聖徒”詹姆斯·比蒂（James Beattie）。他們最大的作用或許是幫助卡希爾吸引森林隊的防守火力。

真正的最後一擊是由這個澳大利亞小子來完成的。

至於中場方面，唐恩最熟悉的李鐵甚至連大名單都沒進。受傷了，還在恢覆中。

後防線上，有一個唐恩記憶中的老熟人——約瑟芬·雅博（Joseph Yobo），當年可是將李瑋峰擠走的人呢。這個人在英超也算是有實力的後衛了，不過名氣一直不大。

總的來說呢，埃弗頓是一支和森林隊比起來，還缺乏明星的球隊，但是他們的整體很強。從這點來看，正說明了莫耶斯這個教練的水平。能夠把一群看似平庸普通的球員捏合成一支有希望參加下賽季冠軍杯的“強隊”，除了教練足夠有水準外，再也沒有第二個理由了。

唐恩有時候還是會佩服一下莫耶斯的，畢竟他沒有自己這種超前的記憶和意識，他完全靠自己的真水平，一步步走到如今這個地步。不過真可惜，佩服歸佩服，唐恩可沒有成人之好的優秀品德。如果他讓莫耶斯功成名就，那他自己就會一無所有。

這個賽季本來應該是莫耶斯大放異彩的一個賽季，不過真可惜，我來了……

※※※

雅博奉命防守本特納。在雨天中，增加了防守的難度。不過尼日利亞人依然在很頑強地跟著本特納，不讓丹麥小子舒舒服服地拿球。

莫耶斯看出來唐恩要打長傳沖吊，於是讓中後衛中頭球最好的雅博來防守同樣是森林隊進攻線上頭球最好的本特納。森林隊馬上將長傳的焦點換到了克勞奇身上，靠克勞奇的身高來彌補他頭球的弱勢。

雙方見招拆招，你來我往好幾個回合，誰拿誰都沒辦法。

比賽陷入僵局。比分定格在0：0上，半個小時一動不動。

唐恩輕輕搖著頭對克裏斯拉克說道：“長傳沖吊不行，我們的對手也是英格蘭的球隊……變陣！”

克裏斯拉克明白唐恩的意思，他起身走到場邊，做了一個變陣的手勢。森林隊迅速變成了菱形站位的442。喬治·伍德依然拖在後面，做單後腰，負責中場防守。而阿爾特塔得到了進一步解放，雖然頂到了前面去，卻並不代表他就只能呆在前面，他可以在中場任何一個角落來回跑動，出現在任何一個地方。

這套戰術森林隊在這十二天的封閉訓練內反覆演練了很多遍。這也是森林隊在超級聯賽中第一次打菱形站位的442，唐恩相信完全可以打莫耶斯一個措手不及！此前，所有人都以為442平行站位是森林隊唯一能用好的陣形。這其實也是大多數英格蘭球隊的通病——他們打了四十年的442平行站位，從來就沒有變過，也沒想過變——因為英格蘭足球總是以“現代足球鼻祖”的身份自居，總想著維護自己那些可笑的“傳統”。

但是事實證明，在英格蘭，那些敢於改革、敢於走出新一步的球隊最後的結果都還不錯。典型的例子——阿瑟·溫格的阿森納。

莫耶斯沒有想到森林隊竟然會在上半場還剩五分鐘的時候，突然換陣。阿爾特塔前提，成為前腰，喬治·伍德一個人打單後腰。這樣的調整讓森林隊的進攻陣線更靠近埃弗頓的球門，威脅更大，機會也更多。

面對氣勢洶洶的森林隊，埃弗頓沒能及時調整他們的防守部署。用對付長傳沖吊的那一套來防守諾丁漢森林的地面進攻，可能不出問題嗎？

阿爾特塔在埃弗頓的半場控球，埃弗頓的後腰李·卡爾斯利（Lee Carsley）正在防守他，但有些吃力。西班牙人的腳下技術非常棒，卡爾斯利就算是阻止他向前突進就已經很困難了。斷球？暫時別想，除非犯規。但是在這麽敏感的地方犯規……萬一被這個人打進直接任意球，自己還是失敗。

幹脆就拖延他們的攻勢，同時召喚更多的隊友上來幫忙。

兩名埃弗頓球員沖了上來，看樣子森林隊這次進攻沒戲了。阿爾特塔不得不轉身背對進攻方向，繼續護球。

然後在兩個人的夾防下，阿爾特塔終於丟了控球權，埃弗頓趁此機會打快速反擊，一球致命！

埃弗頓的人一定希望事情是這樣發展的。但是呢？

“阿爾特塔把球分到邊路，裏貝裏跟進……漂亮的突破！法國小子仿佛一把剃刀，切開了埃弗頓的防線！傳中！！It‘s——GOOOOAL！！皮特·克勞奇！這位英格蘭最高的球員，正在用實際行動告訴埃裏克森，沒有召他入國家隊是多麽的不公平！”

當然，這些都是解說員安迪·格雷自己杜撰的想法，克勞奇可沒有要向國家隊主教練示威的意思，盡管埃裏克森這個時候就坐在城市球場主看臺上方的包間裏。

進球後的克勞奇只是張開雙臂跑向角旗的攝像機位，同時揮手讓隊友們都跟上來，接著他掀起了自己的球衣，裏面的白色背心上面寫著一句話：

弗雷迪，我們等著你！

其他森林隊球員則都指著克勞奇胸前的這句話，向電視鏡頭示意：別拍人，拍話！

與此同時，城市球場的看臺上也打出了一條橫幅：

伊斯特伍德，我們與你同在！

隊友們都沖到攝像機前，簇擁著進球的克勞奇，沒有人撲上去將他壓倒，而只是圍在旁邊，讓出一片空間，好讓攝像機能夠清楚地拍到克勞奇胸前的話。

在這樣的情況下，喬治·伍德站在圈外，不知道自己該進去，還是該逃離。他舉了舉手，終於還是撓撓頭放了下來，然後躲在了一個攝像機找不到的角落。

狂歡的人們可沒有註意這一個人的反常，城市球場的看臺和綠茵場上歡呼聲此起彼伏。諾丁漢森林終於在聯賽連續三場不勝的情況下，為自己的沖刺階段開了一個好頭。

盡管雨還在下，可所有森林隊的球迷們都覺得雨已經停了。

※※※

在場下的唐恩詫異地看了看克裏斯拉克，他的助手也用同樣的表情看著他：“我沒有要求他們這麽做，我也不知道他們會這麽做……”

唐恩點點頭，卻不知道面對這樣的一幕，自己該說什麽。他只好用力拍著大腿：“我知道了……這幫小子！好，很好！”

克裏斯拉克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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