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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喬治·伍德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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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下一場英甲比賽是在十四天之後的1月18日,唐恩在足總杯之後給球隊放了兩天假。第一天假期唐恩浪費在了看病和記者糾纏,以及咒罵諾丁漢糟糕的治安上。

幸好身上還有些零錢,才不至於連回家的車錢都沒有。

第二天,唐恩一大早就去銀行辦信用卡掛失,接著又去警察局辦身份證掛失。折騰了幾乎一天,下午別人家都在喝下午茶,他才從外面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家。這還要感謝他腦子裏面那個時靈時不靈的記憶,否則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應該去什麽地方找什麽人。

當他走到家門口的時候,他看到那兒站了一個小孩子,身高和自己差不多,但是一臉稚氣。

唐恩不明白這個孩子站在自家門口做什麽。他臉上還有些臟,褐色的頭發,小麥色的皮膚,應該是一個混血兒。該不會是給小偷望風的吧?他瞟了眼自己家門,發現關得好好的,沒有破壞的痕跡。

那個小孩子看到唐恩走過來,眼睛就一直盯著,卻什麽都不說。唐恩不喜歡這種眼神,於是他瞪了那孩子一眼,便從他身邊走向自己的家。

這時候,那孩子開口說話了:“你是森林隊的主教練托尼·唐恩嗎?”

不叫先生,就這樣直呼其名,也不問聲好,真不懂禮貌!心裏這樣抱怨著,唐恩還是停下腳步,斜眼看著他說道:“我是。想要簽名的話,我現在可沒心情。”

那孩子低頭從褲兜裏面掏出一只黑色的皮夾,“我不是來要簽名的。這是你的錢包。”

唐恩疑惑地接過去,發現裏面除了那幾百英鎊沒了,信用卡和身份證都在!

雖然今天白忙活了,但看到這些東西失而覆得,唐恩心情還是馬上轉好了。他再看那孩子的眼神都變了,臉上也多了笑容:“哦,這是你撿到的嗎?真是善良的孩子……太謝謝你了!”他摸摸自己的衣服口袋,發現零錢太瑣碎了,拿出來獎勵對方未免寒酸。

“真是抱歉,我現在身上錢不多。明天你來,我會好好獎勵……”

“不,我不要獎勵。”孩子搖搖頭。

唐恩腦子裏面閃現出來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英格蘭也有活雷鋒啊!這孩子真好,雖然衣服破舊了些,臉上臟了些,但人看著很精神。一定是窮苦人家的孩子,人窮志不短,有前途,有前途!

那孩子繼續說道:“我覺得你的球隊應該簽下英格蘭最出色的球員。”

原來是森林隊的忠實球迷,這麽解釋也能說得通……

唐恩堆起笑容:“你是說大衛·貝克漢姆嗎?真抱歉,我們是小俱樂部,大明星可看不上……”他打算伸手去摸小孩子的頭,真可愛啊……雖然和自己差不多高。

沒想到對方躲開了唐恩的手:“那是誰?英格蘭最好的球員就在這裏!”

唐恩四處扭頭,沒發現有什麽人啊……

“你在看哪兒?就在這裏,在你眼前!”小孩子指著自己很嚴肅地說道。

唐恩嘴角抽搐了一下,隨後哈哈大笑起來,再次伸出手,打算摸對方的頭:“多麽可愛的小孩子啊……”

這次對方直接拍掉了唐恩的手:“我不是在開玩笑!我是認真的!”

被一個小孩子拍掉自己的手,有些令人尷尬,唐恩臉上的笑容凝固了。隨後他咳嗽一聲:“好吧,請告訴我,你如今在哪兒踢球?”

“我沒踢過球。”

唐恩盯著對方看了半天:“你是來尋開心的嗎?”

小孩子抿著嘴,認真地說道:“現在沒踢過,不代表以後也沒踢過。只要讓我接受訓練,我肯定能成為英格蘭最出色的球員!”

唐恩語氣有所緩和:“聽著……你叫什麽名字?”

“喬治,喬治·伍德。”

“聽著,喬治。我很感謝你把錢包給我送回來,但職業足球不像你想象的那麽簡單。感謝你為我送錢包。我送你回去吧,你家住哪兒?”

喬治·伍德沈默了一會兒,低下頭說道:“斯寧頓(Sneinton)。”

唐恩在自己的頭腦中搜索了一下,發現這個地方是諾丁漢有名的貧民區,黑人、印度人、各種有色人種後裔聚居於此,附近還有學生公寓,是治安最亂的地方。盡管距離這個區域幾百米的地方就是諾丁漢最昂貴的高檔住宅區。

看了看伍德身上的衣服,唐恩突然有些心軟。任何一個國家和地區都會有窮人和富人,英國有名的商業中心、屈指可數的工業城市諾丁漢一樣沒少了這兩個階層。

“好吧,不管怎麽樣,我送你回去。”看到前方恰好來了一輛剛剛下客的出租車,唐恩伸手招停。斯寧頓在城市東邊,而他的家維爾福德則在城市西南,天知道這窮孩子是怎麽來的。

車停在兩人旁邊,伍德沒有表示反對,跟著上了車。在車上,他也不說話,氣氛有些尷尬。

唐恩決定找些話來說。

“喬治,你為什麽一定要踢球?”

“賺錢。”

唐恩看了一眼伍德,這種回答倒也符合他的身份。

“那你可以去工作……等等,你現在應該上學吧?你多大了?”

“十七。我不想上學,上學不能賺錢。而且我有工作,但是賺錢太少了。”

“你做什麽工作?”

“搬家公司的搬運工。”

在英國,做一個搬家公司的搬運工收入是每次十英鎊,這數字不高,也不算低。工作很簡單,就是把顧客家的東西搬出來放到卡車上,到了目的地再從卡車上搬下來。這種工作需要身體強壯的人來做。唐恩斜眼瞥了眼伍德,這小子真有幹這活的本錢呢。瞧他身上的肌肉,真不像是一個十七歲孩子的。

英國法定最低時薪是四英鎊五十便士,伍德的收入可要比這個高一倍有餘呢,唐恩不明白他為什麽還嫌錢少了。

“你要那麽多錢做什麽?”

伍德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車內頓時又變得有些尷尬起來。

生於紅旗下,長於紅旗下的唐恩從小接受的教育就是十七歲的小孩子應該在學校接受教育,而不是外出工作。於是他強調道:“我覺得你還是應該回學校去。”

“我討厭學校。”伍德冷冷地說道。

唐恩發現這個小子就好像以前的自己,茅坑裏面的石頭——又臭又硬,完全無法溝通。他也不再說什麽了,扭頭看著窗外。

車窗外面的世界,陽光明媚,藍天一碧如洗,繁華的街道,熱鬧的商場,游人如織。唐恩甚至還能在出租車上看到來自中國的游客。在二十一世紀的陽光普照下,能否想象還有貧民區這樣的地方存在?

可是它確確實實在這裏,在這座城市。車窗外的景色漸漸變樣,從最富麗堂皇的住宅區外圍駛過,唐恩還能看到鐵質雕花欄桿裏面那一幢幢價值百萬英鎊的別墅。這裏曾經是諾丁漢的紡織品工廠和倉庫,有著非常好聽的名字——“花邊市場”。

這樣的地方就算是唐恩這種職業俱樂部主教練也是住不起的。唐恩現在居住的地方算是諾丁漢市內最普通的一種住宅區,普通老百姓和勞動階層生活的地方,除了獨門獨院的二層小樓之外,和中國的普通住宅區沒什麽兩樣。

英國有窮人,不過在高福利的社會裏面,他們的生活也不算難過,省吃儉用還可以過得很悠閑。喬治·伍德家所在的斯寧頓卻不能算窮人聚居區了,說“赤貧”差不多。在英國,但凡有色人種和非法移民聚集的地方無一例外就是“貧民區”。現在曼徹斯特還有全歐洲最大的貧民區呢。白種人再窮也會比有色貧民好一些,因為這裏面還涉及種族歧視。

喬治·伍德是混血兒,也算有色人種。他居住在斯寧頓這種地方自然毫不出奇。

在諾丁漢,貧民區不光是窮,還意味著“混亂”。治安是諾丁漢當地警局最頭疼的問題。你可以在街邊看到公開銷售槍支彈藥的商店,街上一群群流氓四處游蕩,不懷好意地打量著每一個經過身邊的人。搶劫、偷竊、毒品、妓女、暴力……就是這種地方的名片。它們是這座城市的灰色地帶,是不少人希望躲得越遠越好的禁區。

華麗的高檔住宅區已過,出租車明顯顛簸起來。窗外那些裝飾得富麗堂皇的建築也都找不到蹤跡了,取而代之的是破舊的紅色磚瓦房屋,爆了皮的木頭窗框,墻皮掉得一片斑駁。隨著車行深入,比這更破舊的房屋漸漸多了起來,而那些四處游蕩的危險人物也隨著多了起來。

用廉價的首飾與脂粉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卻掩飾不住眼角疲倦的魚尾紋的妓女,靠在門邊吸煙攬客。身穿黑色夾克,粗壯的臂膀上露出粗俗的刺青,表情不善的男人(或者男孩?)。低頭趕路,行色匆匆的路人。三五成群,追逐打鬧的小孩子。一塊瀝青蓋一塊,補丁似的坑窪不平的狹窄道路。遍地丟棄的五顏六色的塑料袋和報紙,被風一吹就打著旋地飛過人們頭頂。這裏的人們活得就像這些五顏六色的垃圾一樣,被風吹起時就麻木地跟著飄動,最終飄落在一個臭水溝裏,被人遺忘,無人悼念。

唐恩在打量車外的世界,那個世界的人們也在不懷好意地盯著他,那眼神仿佛他們看到的是一堆紮起來的英鎊,或者抹了黃油的面包。

伍德指揮司機把車停在一處紅磚房前。唐恩付了車錢,那司機就連忙開著車走了。就是停下來的這會兒,已經有幾個小孩子在不停拍他的車窗。他生怕再多留一會兒,會發生什麽意外呢。

對於唐恩也跟著自己一起下來,伍德有些意外:“我以為你會直接坐車走。”

“我也以為那樣。實際上……我習慣當車停了我就下車。”唐恩躲著那些小孩子臟兮兮的雙手,他們在找自己要錢呢。

“先生!給一鎊吧,一鎊就行!”估計才五六歲的小孩子流著鼻涕大聲喊道。

不是唐恩沒有同情心。還給他的錢包裏面一分錢現金都沒有,他現在身上還有大約五十鎊的零錢,那是他的路費。給了這些小孩子,自己怎麽辦呢?

正當他為難的時候,伍德朝那群小孩子揮揮拳頭:“滾!”

小孩子們向他做了一個鬼臉,豎起中指,然後散去了。

說實話,唐恩沒想到同在貧民區的伍德對那些孩子如此不友善。

“你可真不友好。”

“他們對我也不友好。”發現唐恩站在街邊左右環顧,伍德也停下腳步,“沒什麽好看的,這就是我住的地方。一定讓你大開眼界吧?”

唐恩回頭看著少年,咧嘴道:“還好。能帶我去你家坐坐嗎?”

伍德點點頭,掏出鑰匙打開了門。

這是一幢二層樓的磚房。進門就是一個狹窄的走廊和樓梯,伍德徑直向上走。唐恩還在門口說了句:“打擾了。”

“一樓是另外一戶人,我家在二樓。”伍德回頭奇怪地看著唐恩,“那家人很晚才回來。”

唐恩尷尬地摸摸鼻子,跟在伍德走上樓。

聽到腳步聲,一個女人的聲音響起:“喬治?”

“我回來了,媽。”

唐恩在後面小聲問道:“你父親呢?”

“他死了。”走在前面的伍德頭也不回道。

“呃……很抱歉……”

“有客人嗎?”唐恩聽到女人問。

“一個足球教練。”

問答間,唐恩他們已經走到了二樓一間房間門口。這似乎是餐廳。一個黑發女人坐在餐桌前,正在削土豆。窗簾緊閉,也沒有開燈,屋內有些昏暗,唐恩卻覺得這女子是房間唯一閃光的……因為很漂亮。說實話,看見喬治·伍德那張方臉,他真沒想到這孩子的母親會如此漂亮,如此年輕。這麽一個弱女子在這種混亂的地方,獨自撫養孩子長大,要付出多少艱辛?他有些同情起這個女子來了。

她身材嬌小,臉色蒼白,似乎得病了。但這反而襯托出一種病態的美來。而且這女子看起來也像是混血的。

該怎麽形容這一切呢……唐恩自從進入這貧民區,就滿目瘡痍,世界仿佛都以灰色為主色調了,直到看見這位女子。她是這簡陋房間裏面唯一的光源,是這世界唯一的色彩……

唐恩就這樣盯著那個女子看,走了神,直到對方起身招呼。

“您好,教練先生。”

“啊……啊,您好,夫人。對不起,我沒想到您是如此年輕。”

喬治·伍德回頭瞪了唐恩一眼,隨後轉身對自己的母親解釋道:“他是森林隊的主教練。我去找他,希望成為一個球員。不過他拒絕了,然後把我送了回來。”

唐恩看著伍德的母親,微笑道:“真抱歉,夫人。您的兒子從沒有接受過正規的足球訓練,而且他現在的年齡也有些大了……”

女子看了看自己的兒子,眼神中說不出的溫柔和憐愛:“喬治,去買點馬斯卡彭奶酪好嗎?好久沒有做點心給你吃了,我想做些提拉米蘇。”

伍德似乎並不願意。

母親從圍裙兜中掏出一張鈔票,塞到伍德手中,然後在他額頭上親吻了一下:“別擔心,去吧。”

伍德這才向門口走去。臨走的時候,他還用惡狠狠的眼神瞪著唐恩。唐恩被他瞪得有些糊塗,怎麽這眼神說變就變呢?

看到自己的兒子走出門,聽到他走下樓梯,關上門,女子突然快步走上來,牽住唐恩的手,然後向另外一間房間走去。

“餵,夫人……”唐恩被搞糊塗了。這是怎麽回事啊?

兩人走進房間,女子關上門,還不忘反鎖一下。然後唐恩看到她以飛快的速度脫著身上的衣服,也許因為緊張,她的動作還有些僵硬……

唐恩張著大嘴,完全看傻了,甚至忘了阻止對方。

這女子和她兒子一樣有著小麥色的皮膚,臃腫的衣服下包裹的卻是一副凹凸有致的美麗胴體……

她站在唐恩面前,張開了雙臂,略帶羞澀地說道:“來吧,我們時間不多。”

這話驚醒了唐恩,他看著因為寒冷而微微發抖的女人,皺起了眉頭:“這是做什麽,夫人?”

女人走回床,躺在上面,看著唐恩說道:“我希望先生能給我兒子一個機會。作為報答……”

唐恩走上前,一把扯過被子蓋在女人身上。“真對不起,我不是來嫖妓的,夫人。”這個女人的所作所為打碎了唐恩心中對她的美好印象,說出來的話也硬了許多,毫無感情。

這句毫不客氣的話擊中了女人的心,她突然伏在被子上哭了起來。原本打算轉身離開的唐恩面對這女人突如其來的哭泣,也楞住了。

唐恩沒有經歷過戀愛,以他的性格也不懂如何安慰哄女人。他站在床邊,手足無措。

“別哭了、別哭了……真抱歉夫人,不是我不想給您的兒子機會……這都是怎麽回事啊!別哭了!”他猛地對女人大吼道。這招真靈,對方馬上就不哭了。

“我不知道你為什麽這麽做,但這不是交易。你的兒子,很抱歉我不能讓他來我的球隊,以足球初學者的角度來說,他年齡太大了……我也很同情你們家的狀況,可職業足球不是街頭游戲。我覺得你還是讓他去上學,然後再出來找工作比較好。”

女人擦幹臉上的淚痕,哭泣反而讓她臉上多了一抹紅潤,更加誘人……

唐恩看著這女人的臉和那楚楚可憐的表情,想到剛才她赤身裸體站在自己面前,突然一股熱血湧上頭腦,他下面那話兒硬了……並非他是現代柳下惠,實在是剛才他完全沒有心理準備和一個見面一分鐘不到的陌生女人上床做愛。如今冷靜下來,他反而覺得這女人確實有色誘他的本錢。不過,現在顯然不是沖動的時候。

該死!他夾緊了雙腿,轉過身去。

女人看著他的樣子,臉上突然露出了笑容。隨後她開始平靜地穿衣,仿佛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教練先生……我還不知道您的名字呢。”

“托尼·唐恩,你叫我唐恩就好了。”為了表示親切,一般都稱呼前面的名字。只是唐恩來自中國,這就是他的全名了,他還是習慣被人叫“唐恩”,而不是“托尼”。

“唐恩先生,您一定覺得我很下賤吧?”

“不,沒有。”唐恩背對著她搖搖頭。

女人把唐恩的回答當作了敷衍的安慰,她嘆了口氣:“您也看到了,一個體弱多病的女人要撫養自己的孩子,在這種地方有多不容易。我不是在祈求你的可憐,事實上我很滿足了,因為上帝給了我一個健康強壯的孩子……您可以轉過身來了,先生。”

唐恩轉過身,發現已經穿戴整齊的女人坐在床邊,那雙明亮的眼眸正看著自己。他被看得感覺自己反而有些心虛了。

“我能夠理解……但是夫人,我們能出去說話嗎?我可不想在這裏被你回來的兒子撞見。雖然我們什麽都沒做,但有些事情說不清的。”

女人笑了:“好吧。不過請放心,最近的一家有馬斯卡彭奶酪賣的超市走路也要三刻鐘才能來回一趟呢。”

接下來,喬治·伍德的母親為唐恩泡上一杯紅茶。兩人坐在餐桌前,她繼續削用來做晚餐的土豆,順便給唐恩講述有關自己和兒子的故事。

從交談中,唐恩得知原來喬治·伍德有著相當坎坷的身世。他母親索菲婭是牙買加人,本身擁有牙買加和巴西血統,一個標準的混血美女。在她十七歲的時候,愛上了一名高大英俊的英國船員。然後就是一番驚天動地的熱戀,兩人很快發展到要結婚的階段。無奈索菲婭的家人並不讚同這樁婚姻,並且在牙買加已經給她找好了一個頗有些家業的公子哥。

接下來就是幾乎所有俗套言情小說的情節了。索菲婭在家人和愛情之間選擇了後者,跟著船員男友私奔來到陌生的英國,而此時她已經懷有三個月的身孕了。

男友並不想要這個孩子,但索菲婭堅持要生下來。為此,兩人還第一次吵了架。在以後的日子裏面,兩人為此沒少爭吵。最後的結果是男友扔下一筆錢跑路了,繼續做他自由自在的船員,而索菲婭挺著大肚子,在南安普頓的一家條件簡陋的醫院中生下了喬治·伍德。“伍德”是他父親的姓,年輕的索菲婭還是在用這種方式紀念那段刻骨銘心的愛情。

因為懷孕期間缺乏營養,又經常動氣,產下喬治的索菲婭身體一直很虛弱。盡管如此,沒有工作的她還要四處打工,賺錢養活自己和小喬治。但因為當初索菲婭來英國辦理的是旅游簽證,簽證過期之後繼續滯留,索菲婭並不在英國的戶籍登記中,換句話說她是黑戶,也就是非法移民。非法移民是不可能找到什麽好待遇工作的。為找到更好的工作和住更便宜的房屋,索菲婭帶著小喬治四處搬遷。他們去過樸茨茅斯、倫敦、伯明翰,最後來到了諾丁漢。

而那個負心漢,自從跑路之後再也沒有聯系過她,消失得幹幹凈凈,仿佛世間原本就沒有這個人一樣。索菲婭也漸漸忘記了他,把所有的心血都傾註在兒子身上。

就這樣,他們互相扶持著走過了十七年。伍德是知道他父親存在的,但是他卻對唐恩說那人已死,可見他心裏多恨自己的親生父親。

十五歲,初中畢業的喬治既沒有去上那些目標是大學的高中,也沒有去上學一技之長的職業學校,他選擇了直接進入工作。超市收銀員、快遞公司快遞員、加油站加油工、搬家公司搬運工……他都做過。但是他賺的錢,對於有一個需要隨時接受治療的母親的家庭來說,並不夠用。唐恩也明白了為什麽伍德要做職業球員,因為媒體們總是把職業球員描述成年少多金的暴發戶,任誰看了都眼紅。

唐恩可以看得出來,索菲婭身體確實很差,說話多一點就要停下來大口喘氣,偶爾還會猛烈地咳嗽。從這個母親對過去輕描淡寫的講述中,他無法想象這個年輕的媽媽到底受了多少苦。但有一件事情唐恩可以肯定,那就是索菲婭曾經歷的一切常人絕對難以承受。

我們可以想象,曾經的花季少女對愛情和未來充滿了憧憬,跟著自己的摯愛來到人生地不熟的英國,打算開始一段全新的生活,她有夢想和目標。然而十七年後,在唐恩面前的只是一個被生活折磨得只剩一副殘軀的女人。從“少女”到“女人”這種變化,真是一言難盡啊。

也許覺得這話題太沈重了,不想讓索菲婭再回憶起不堪回首的過去,唐恩主動換了稍微輕松一點的話題。因為他是職業球隊的主教練,自然從前幾天那場激動人心的比賽講起了。唐恩不知道索菲婭是否喜歡足球,但她聽得很入迷。當唐恩講到他和羅德握手講出那句話,然後西漢姆聯隊主教練一臉錯愕憤怒交錯的覆雜表情時,索菲婭也跟著唐恩笑了起來。

※※※

喬治·伍德幾乎是撞開自己家大門,一口氣沖上了二樓的。然後,他看到自己的母親正和那個唐恩教練坐在餐桌旁愉快地聊天。看到他出現在門口,母親還有些驚訝地瞟了眼墻上的鐘。

“才十五分鐘……喬治,你沒去嗎?”索菲婭起身迎向自己的兒子。

伍德將身後的塑料袋拿出來,裏面放的正是媽媽要他買的馬斯卡彭奶酪。

唐恩則註意到喬治面色紅潤,氣息微喘。他心裏笑了,這小子一定是跑著去跑著回來的。不過能夠把平常需要四十五分鐘的路程在十五分鐘內就跑完,這小子的身體素質很不錯啊。

低頭看看表,時間不早,他覺得自己應該回去了,於是起身告辭。索菲婭也沒有很熱情地留他在家吃晚飯,只是讓兒子把唐恩先生送出這片街區。一個看起來有錢的陌生人在這片地方出現,簡直就是移動小金庫,誰看了都眼饞,沒有本地人陪同的話很危險。

告別了這位母親,唐恩在伍德的陪同下向大路走去。

冬天黑得早,如今天色黯淡,街燈早已點亮。有些人家窗口中還飄出了陣陣奶香。這片混亂的地方也終於有了一些溫馨。那些到處找事的流氓少了一些,要錢的小孩子卻依然如舊。他們看到唐恩就會上來要錢,但是看到伍德,則會對他扮鬼臉豎中指。唐恩在他們身上完全看不到小孩子的純真。

在這種地方要求純真?唐恩自己都笑了。

看著低頭默默走路的喬治·伍德,聽了有關他的故事,唐恩覺得這小子有超越他年齡的成熟。不過顯然在維爾福德他對唐恩的自我推銷沒有成功。

“餵,你和我媽媽……沒什麽吧?”伍德突然說話了。

“你母親很好客,我們在一起聊了一些趣事。我給她講了我的工作,她聽得很高興。另外,她也告訴了我一些有關你的事。”

伍德似乎松了口氣,可唐恩接下來的話又讓他緊張了起來。

“你母親真漂亮,完全看不出來她會有一個十七歲的孩子。”

伍德停住腳步,回頭瞪著唐恩,惡狠狠地對他說道:“不要對我媽媽有什麽想法!”

唐恩攤開雙手:“怎麽可能呢?”

關心媽媽的少年哼了一聲,轉身繼續帶路,但他低沈的聲音還是很清晰地傳到了唐恩的耳朵裏:“如果你敢對我媽有什麽企圖,我就殺了你!”

唐恩知道這小子是說真的,他愛自己的母親勝過一切。

“你放心,我還沒活夠。”他聳聳肩。

來到車來車往的大路,唐恩向伍德致謝,但是伍德卻沒有轉身回去。

“我可以自己打車回去。你也回家吧。”唐恩覺得有些奇怪。

“媽媽讓我把你送上車。”伍德搖搖頭。

唐恩笑了笑,沒有拒絕對方的好意。兩人站在寒風凜冽的街邊,半天都沒有看到一輛出租車。伍德看著唐恩四處張望的樣子,奇怪地問道:“你沒有預約嗎?”

“那是什麽?”唐恩一臉迷茫。他在國內打車都是往路邊一站,然後招手即停,怎麽在英國打車還要預約?

“街上不會有空出租車讓你坐的。”伍德更加奇怪了,這個人確定是英國人嗎?“因為汽油太貴,你要坐車就要打電話給出租車公司,或者直接找熟悉的司機。你真是英國人嗎?”

原來如此。唐恩臉上發燒。但是在小孩子面前還要保持自己的面子,於是他狠狠瞪了伍德一眼:“我只是一時走神,忘了。實際上我有……”

他從口袋裏面掏出昨天坐車那司機留給自己的名片,按照上面的號碼撥通。報了自己的姓名之後,對方非常熱情地問了唐恩現在身處的地點,然後說十五分鐘後到。

接下來就又是無言的等待。伍德不是一個喜歡主動找話說的人,唐恩也覺得沒什麽好說的。

司機很準時,十五分鐘之後他的車子停在了唐恩面前。

完成任務的喬治·伍德轉身要走,卻被唐恩叫住了。

他在隨身的便箋本上撕下一張紙條,寫下自己的電話號碼和名字,以及森林隊訓練基地的地址,然後遞給了有些驚訝的伍德。

“拿著。明天上午九點半按照這上面的地址來找我。如果門衛問起,你就說是我讓你來的。”

伍德還沒反應過來,所以沒接,唐恩幹脆硬塞到他手中。

“我可以給你一個機會。但是能不能成為英格蘭最出色的球星,那可就要看你自己的能力了,小子。”

說完這話,唐恩鉆入汽車,關上了車門。球迷司機發動汽車,如一滴水珠匯入滾滾江河般,很快就融入車流中辯不出來了。

唐恩回頭看到伍德還站在街頭路燈下,在寒風中仿佛一尊雕像。在他身後是昏暗的斯寧頓,在他對面的則是燈火輝煌的繁華鬧市,一條A612公路曼弗斯大道(Manvers St.)把這座城市分割成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十七歲的喬治·伍德拼命想要賺錢,好帶自己的母親逃離那裏。沒有高學歷的他如果不想有朝一日死於街頭或者被關進監獄,就只能借助足球。今天的經歷見聞,讓唐恩覺得真正的職業足球和他在國內酒吧茶館中與其他人討論爭吵的歐洲足球完全不同。後者只是體育運動最漂亮的一面,就好像這條公路左邊的那個世界。而前者呢,遠不像國內那些球迷以為的那樣可愛,是被人們刻意遺忘的一面,卻真實地、殘酷地、頑強地存在著,正如這條公路右邊的斯寧頓貧民區。

那扇大門已經打開,在風光華麗的表面下,唐恩卻看到以前自己並不了解的黑暗。

果真是一個嶄新的世界呢……他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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