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一九七回 強歡笑 心淒同命鳥 苦纏綿 腸斷可憐宵 (2)

關燈
萬難挽救,心已涼到極點。只當又是受人指教,軟語賣好,便做說客。自己本是睡了一覺起來,想借為亡母念經乞福為名,以備抵擋他的絮絮不休,挨過破五,舍此他去。聞言不但沒覺出乃兄天良發現,反覺惶急,怕聽下文。故意念完一遍,才答話道:“我跪在神前許下心願,今晚為媽念完這一藏經。哥哥請先睡吧。”蕭玉聽了,越發慚愧,有心陪他同念,又覺不孝之罪已無可追,不是念這一夜經便能挽蓋,心也沈不下去。知道乃弟志誠心堅,說了必行,只得說道:“毛弟累了三天,早些念完進來睡吧。你該死的哥哥不陪你了。”蕭清也沒聽進耳去,含糊應了。

弟兄二人同室異夢,各有各的心事,勉強挨過破五。到了頭七,崔、蕭兩家同時出殯,蕭逸親往照看,兩家子女各不免悲哭一番。等到安葬完畢,蕭逸便把蕭氏弟兄喚至面前,先訓勉幾句,教以此後如何為人。臨分手時,忽作不經意地對蕭清道:“清侄你年紀太幼,用功正緊之際,天性又厚,日內可搬到我家去住,免得孤淒傷心,耽誤進境吧。”郝潛夫在側,首先讚諾說:“清弟每日在家哭得可憐,好在都不在家裏做齋,索性今天搬去也好。”隨約了兩個同門弟兄,不由分說,拉了蕭清就去搬運鋪蓋和兵刃書籍。蕭玉自受二女指教,雖在意中,見乃弟對他避之惟恐不遑,看神情似早預定,別時只說了“哥哥保重”,全無留戀。想起眾叛親離,不以為人,又是傷心,又是氣忿。

二女在葬場上盡哀盡禮,正眼也沒看蕭氏兄弟一下,做得極好。連蕭逸都幾乎覺得人言難憑,未必會步乃母後塵了。蕭清因郝潛夫和諸同門苦勸,依叔受業,又非遠離,永不相見,再加目睹乃兄種種倒行逆施之狀,為顧大局,自以潔身避禍為是。又見兄長自初三夜回來,直到出殯,都守在家中,同辦亡母身後,更不外出,神情也不似日前昏亂,也不再代絳雪說親,相待更是和善。以為乃兄受人愚弄,忽然悔悟,不禁又勾動手足之情,不舍棄之而去。繼一想:“本就不遠,天天都可相見。只要查出哥哥真個改好,索性和叔父求說,連他一齊搬過去,永離禍害,豈不更好?”遷居叔家,事已定局,想過也就拉倒。郝潛夫雖然就近,因防出事,不便托他查看。在蕭逸家中住了三日,每日歸視,蕭玉俱在讀書習武。成心隔上三日又往查看,仍未離開。蕭清問他:“怎不去向叔父求教。”蕭玉說:“叔父定信郝家小兒讒言。否則你也不會搬走。自來消謗莫如自修。自從毛弟一去,我十分愧悔發奮。好在郝老還講公道。我是想做出點樣子,等吹到叔父耳中去,連恨我的人都改了口氣,說我好時,我再往求他連我一起叫去,弟兄一同受業多好。這也是瑤仙表姊的好處。我實在愛她如命,她媽又曾許我。誰知母死傷心,立誓不嫁。我連求她三日,始而還存客氣,末一天竟下逐客之令,使我傷心已極。不信你問郝家小鬼,哪晚我不在此看書習武到深夜,幾曾離開過麽?”蕭清聞言,大為感動。私底下一問潛夫,潛夫冷笑答道:“你不用問,此人喪心病狂,無藥可醫了。”蕭清再三盤詰:“哥哥每夜出去也未?”潛夫答道:“每夜室中必有燈光和些似練武非練武的聲音,有時深更半夜還有,燈光也時有時無。天一黑老早關門,書聲經聲從未聽見。誰知道他鬧甚把戲?”蕭清知他厭惡乃兄,不再夜出幽會情人,似可證實,也就不往下問。後來越想前情越覺可疑:“第二夜絳雪來喚,所說之言曾經暗中聽見,還要強制自己娶那賤婢,第三夜天亮回來,忽然改變,並還說明心事,要為二女報仇。說他悔悟還可,二女怎會和他決絕,誓死不嫁?他既從此灰心,怎口口聲聲又說瑤仙好呢?”話大難信,決計親往一探。因每日均有夜課,不能分身,這晚借口回家取課本,向蕭逸告假往取。蕭逸見室中無人,點了點頭嘆道:“清侄,我知你心事。你天性真厚,潛夫昨日已和我說過。你去了徒自傷心,還有氣慪,不要去了。”蕭清臉方一紅,蕭逸又說出一番話來。

原來近日瑤仙也入了情魔,每晚蕭玉必往相聚。惟恐人知,絳雪出主意,每晚由絳雪前往李代桃僵,故意做出些燈光人影和腳步跳動之聲,直等天亮前蕭玉回家,絳雪才走。其實絳雪也有深心。知道蕭清友愛,又不放心他哥哥。村人俱恨蕭玉,只要看出他在家,不難瞞過,必不會入內相見。可是蕭清疑兄不在,早晚必乘夜查看諫勸;知兄在家,更少不了常來慰問。明知不是伴,無如愛之過深,只要能見到,說上些時的話,憑自己的口齒心思,未必無望;就不行,也死了這條心,到底還見著他一次。此一念癡情,每夜替人守空房,眼都望穿。蕭玉和瑤仙是情愛愈濃,愈憂異日一敗塗地,不可收拾。每聚必定盡情親愛,也必定痛哭幾場。蕭逸因二女裝得甚像,幾被瞞過。誰想門人慮禍,早在暗中查探,據實稟告。雖然三人知道私情洩露,至多略受羞辱,還可借此掩飾,無關緊要;心事卻關系太重,絲毫洩露不得。所以葬母以後,彼此暗中相誡,永不再提,防備周密,不但機密未洩,二人暗室無虧情況,反借以露出。蕭逸聞報,又憐又恨,知道二人每聚必哭,情跡可疑。繼一想:“二人本來相愛,又有母命,樂得成全。即便畹秋遺意有甚奸謀,一墜情網,彼此都想顧全,互不舍情人送死,縱有逆謀,日久自消。反正小夫妻不會分開,管他則甚?”便把這情理暗中曉諭告密之人,堅囑不許張揚。他們本是夫妻,不過不該喪中私會。窺探陰私,不是正人君子所為。既未探出逆跡,就有也無能為,可由他自去,以後不再作窺探,違者處罰。眾門人知師父智勇雙全,所說也極有理,誰都害他不了。既是心念舊好,諸多回護,探了幾次,不過如此,也就不以為意。蕭逸只疑心瑤仙有詐,卻沒把絳雪放在心上,疏忽過去,以致鬧出不少事故。

潛夫因師父不許再對人說,蕭清問他,也未明言。這時聽蕭逸一說真相,才知兄長實在非人。與人幽會無妨,照他那晚自言自語口氣,逆謀遲早發作。此事只自己一人知情,舉發吧,同胞骨肉,於心怎忍;不舉發,遲早禍發,萬一真個傷了叔父,如何是好?想來想去,只盼叔父所說二人為了情愛,不敢妄動,漸息逆謀,方是絕妙。此外,除了隨時隨地跟定叔父和諸弟妹,留心戒備,更無善策。這一來,反盼兄長和瑤仙情愛日厚,不但不想勸阻,連舊日的家都不再回去,免他見了內愧礙眼。

於是苦了絳雪,每夜盼穿秋水,不見蕭清歸家,其勢又不能去尋他。由想成癡,癡極轉恨。忿激之下,自覺生趣毫無,有時賭氣不去。看了兩小夫妻人前人後、卿卿我我情景,雖然為樂不長,結果一樣傷心,到底人家你憐我愛,償了心願。自己能夠過這樣半天日子,當時死都不屈。相形之下,越發難堪。暗忖:“姊姊忽然把握不住,會把姊夫這樣的人愛如性命。近來日子越近,二人每一想到報仇的事就抱頭痛哭,大有怕死之意。自己承她母女視若姊妹骨肉一般,報仇二字,原本不在多人,反正活著無味,何不把這事一人承擔下來?事完給她開脫,作為替主報仇,與人無幹。再罵上幾句因私情不憶母仇的話,以為證實,成就他們美滿姻緣,何苦非三人同死不可?”越想越激烈,勇氣驟增。決計照畹秋遺言,將所用之物暗中準備,即日乘機發難。瑤仙先對她還留神防範,日子一久,見毫無異狀,應用各物又在櫃中鎖著,算計她不用那兩樣東西無法下手,既未明索暗取,也就不以為意,疏懈下來。

第一九八回 國士出青衣 慷慨酬恩輕一擊 齋壇驚白刃 從容雅量縱雙飛

一晃到了畹秋終七之期。事前蕭逸覺著畹秋雖然行為惡毒,終是熱愛自己過甚,一念情癡而起。再又想到崔、黃兩家至戚世交情誼,人死不結冤,況且諸兇所受罪孽已足蔽辜。意欲借這一天,做一大法事:將從去年年底所有新死亡魂,自雷二娘起始,以至蕭元夫妻,一起設法超度,傳令下去,凡是通曉經典的人,到日齊往誦經追薦。

這日早起,蕭逸親率子女、門人到場主持一切。瑤仙一日前聞說此舉,知道不能不往。為表哀誠,準備到日天還未亮,便趕向祭壇,候村主到來,開經行禮。絳雪本和瑤仙約定同往,到了頭天,忽然頭暈心痛,口吐白沫,痛倒床上,起坐不得。瑤仙自是著急,要為延醫。絳雪說:“不過前夜由姊夫家回來,路上風大,受點春寒感冒,無甚大病,明早到祭壇上一累,出點汗就好。姊姊雖視我如同胞骨肉,村人仍拿我當丫頭看待,又當忌恨之際,何苦受人指摘?再和姻伯母死時一樣,請他們不來,更叫人生氣。好在媽的成藥丹方甚多,找點來吃,也是一樣。”堅持不令延醫,瑤仙細查病狀,只是身上發燒,人倦嘔吐,不進飲食,面色不算甚壞。料是感冒,此說也極有理。知她想見蕭清一面,這三日法事正好相見,許是怕病在家中不能同往。村人厭惡自家,真要病重,便延了來,也未必肯盡心診治。與其這樣慪氣,還不如明早任其扶病前往。蕭逸曾誇過她忠義,又正向自己賣好之時,見了不用求說,自會命人診治;就便還可借此擡高她的身份。豈非一舉兩得?便取些現成丸藥,與她服了。不多一會兒,便已睡熟。一摸身上,也退了燒。瑤仙方始寬慰,以為無礙。

近來蕭玉是越來越情熱,除卻白天不敢公然聚首外,差不多天一擦黑便到,索性連夜飯都一起吃了。瑤仙明知非計,無奈自己已落入情網,不見無歡。春晝漸長,一個白天如度歲一般度過。盡管口裏勸蕭玉不許來早,可是一入黃昏,便坐立不安起來。稍微天晚,便自懸念。時間久了,更自己給自己開脫:“即使行跡被人窺破,只要機密未洩,有何妨害?舉村皆仇,異日所被惡名尤甚於此。反正不會好,耳不聽心不煩,至多村人背後辱罵,決不會上門尋事,顧忌這些則甚?為些閑言閑語,把我這一對苦命夫婦短短白日的光陰還平白虛度。”想到這裏,把心一橫,便不再十分勸阻。蕭玉見她勸時不甚深說,愈發膽大,口裏應諾,仍是早來。天一黃昏,略為做作,關上家門,越墻而出,抄著僻路,掩掩藏藏,恨不能脅生雙翅,如飛跑到。最近半月,每夜總是三人吃完夜飯,談上一會兒,絳雪才行起身代他在家中作假,從沒晚到之時。當天因明早是兩家亡母終七,仇人代營齋奠,不受不可,受了於心又不甘。瑤仙知道亡母黃泉飲恨,必不來享,特意約定,提前在家為兩家父母設奠私祭。恰好郝氏父子俱往村主家中,郝妻年老輕易不出,無人礙眼,所以到得更早,天未黃昏,便趕了來。瑤仙告訴蕭玉說:“絳妹病了,剛吃藥,在我房中睡著。我還要去做供菜,她終日水米未沾,人軟得很,你在我屋照應她,以妨醒來要茶水吃的。可憐她自媽死後,終日悲忿憂勞,一點順心的事都沒有。今天上供,她平時有病都強打精神搶著任勞,這還是頭一回,但凡支持得住,早就起來做事了。”蕭玉不舍瑤仙離開,便道:“絳妹睡得這麽香,我看一時不會醒轉。莫如我隨你到廚下,幫你快些把菜做好,省得你累不過來,倒多挨時候;還免我在房吵她,睡不安穩。”瑤仙知他推托,想和自己在一起,嬌嗔道:“你這人真沒良心,過河拆橋。可知我最信服她,有病你不管,把她弄寒了心,幾時她一說你不好,莫怪我不理你。人家幫你多少忙,如今病得這個樣子,還不稍微照看,有點良心沒有?我不管你盡心不,只要她醒時你不在屋,我再和你算賬。”說罷,穿上圍裙,自往廚下走去。

蕭玉見她輕嗔薄怒,愈顯嬌媚,愛極之下,不便拂逆,勉強在屋中坐了一會兒。後來實在坐不住,心想:“絳雪服藥才睡,不會即醒。”隨往廚下趕去。見瑤仙在竈前燒水煮飯,東西堆了一案板,迥非昔日絳雪那等從容不迫的情景。瑤仙回顧蕭玉前來,先問絳雪醒未。笑道:“我真弄不慣這些。往日也和絳妹一同做過,全不覺得。今我一人動手,才知不是容易。這還是今早她都做好八成,共總幾樣炒的要現下鍋,她也切好現成。不過燒一鍋飯,就把我鬧得手忙腳亂。如此看來,絳妹只是出身稍低,論起人品心胸,才能性格,哪一樣都是上選。清弟娶了她,真是前世修積,偏會一點不愛。她說清弟不肯回家,定是避她,傷心極了。就這樣,明日還想見上一面。這病也未始不是因此而起。真個比你對我還癡得多。我們命若,到底還恩恩愛愛,有百日名分夫妻可做。她才是真苦到極點。我雖是她知己,也安慰不了她的心。上天無眼,這有甚法?此時只要我們四人真能配成兩雙,哪怕伐毛洗髓,到地獄裏去,把刀山劍樹都身受個遍,也是甘心。轉眼百期又到,我是早已想開,不然哭都哭死了。”說時,蕭玉早湊過去,並坐一起,幫她往竈裏添稻草紮。說著說著,忽聞一股焦香自鍋中透出。氣得瑤仙伸出粉團般的拳頭,回手捶了蕭玉一下,說道:“叫你不來,偏來。來又偏如麻糖一樣黏在人身上,也不幫我看看。只顧和你說話,飯燒焦了,怎好?”隨說隨把蕭玉手上稻草奪過丟開,趕忙往鍋裏一看,只靠底燒焦了一些,上面還好,無甚糊味。嗔道:“都是你鬧的,少時焦飯你一人吃。”蕭玉笑道:“好姊姊親淘親煮的飯,不知多香。吃不完,連鍋巴我都帶了回去。”瑤仙隨手又打了他一拳,啐道:“人家正忙,你還有心思占人便宜。燉的蒸的,煮的切的,都是絳妹先鋪排好。我就怕煮飯,你如不來,再好沒有。現在只剩炒菜,下鍋就熟。你在此越幫越忙,快些給我回屋,留神絳妹醒來沒人招呼。別的都已齊備,只把飯裝到桶裏,帶去好了。”

蕭玉應聲,將飯裝好。剛到堂前放下,便聽瑤仙屋內床響。疑心絳雪已醒,飛步趕進一看,絳雪只翻身朝外,並未醒轉。條桌上放有一支筆,當是瑤仙適才在此寫字,隨手套上筆套,放入筒內。因恐瑤仙端不了許多菜,又趕回去,將現成的先端了來,斟酒上供。跟著瑤仙端了餘菜來到,入房洗手更衣,去到床前低喚:“絳妹,你好些麽?”絳雪迷糊答道:“好倒好些,只是心裏難過,想睡得很。該上供了吧?姊姊扶我起來。燒完香回來,容我回房睡個好覺,明早再喊我起,同往祭壇上去吧。”瑤仙知她一心掛著明日之事,好生憐愛。便答:“擺好再來扶你。”隨退出來,將香上好,夫妻二人跪叩默祝了一番。本想不令絳雪叩祭,進房時絳雪已經勉強坐起,知她非祭不可,只得扶出。絳雪跪在地上,也不祝告,也不哭泣,緩緩叩了幾個頭,便自起立,瑤仙見與往日激昂悲忿情景不類,當她人病氣短,傷心只在肚裏。恐久了仍要觸動悲懷,不等祭酒燒紙,忙著扶進。說道:“妹子你在屋睡吧,夜來我好招呼你。我給你熬得有稀飯,吃點再睡可好?”絳雪意似感動,搖頭嘆道:“我生來苦命,只姊姊一人疼我。明早走時再吃吧。”瑤仙見她眼眶含淚,忙寬慰了幾句,扶她睡下。重到堂前,一切停當,夫妻撤供同吃。本就想起亡母傷心,絳雪一病,更無心腸,草草終席,回房對坐。

二人俱覺心中煩躁,神志不寧,以為室有病人和連日悲郁所致,均未出口。二人原定早散,以便早睡早起。蕭玉更恐瑤仙連累三日,缺睡傷神,意欲早回,好使二女安歇。瑤仙不知怎的,兀自不舍他走。留住之後,又覺心亂如麻,相對枯坐,無話可說。但蕭玉連走四次,俱被留住。隨後瑤仙道:“我今晚真怪,絳妹一病,我心大煩,竟不願你離開。好在因適才上供,你的孝衣已帶了來,不必回去。索性你住這裏,明早我們三個一同起身,出門再分路吧,我扶絳妹橫睡,困來時,我睡中間,你睡我的身後,只不許鬧好了。”蕭玉自是心願。二人又枯坐了一陣,愈發無聊。恰好絳雪要起床走動,瑤仙令蕭玉在外屋避過一會兒,就勢將絳雪扶作橫臥。瑤仙見夜未深,本不想睡。蕭玉勸她早睡為是。瑤仙應了,叫蕭玉也睡上去。床是畹秋在日精心自制,舒服寬大,三人身材又小,同睡還有富餘。如在往日,蕭玉得與心頭愛寵並臥終宵,真不知要如何歡喜親熱。便瑤仙近來對蕭玉也是一往情深,憐愛備至。當夜不但鼓不起情致,俱覺煩悶已極,說不出所以然來。蕭玉當瑤仙擔心絳雪憂思,瑤仙又當蕭玉聽了自己不許他鬧的話,雖然也引臂替枕,一樣摟抱,但迥非往日銷魂蕩魄,心身欲化情景。尤妙是你望著我,我望著你,誰都似有心事,神魂不定,想不出一句話說。挨到夜深,才互勸入睡,各自把眼閉上,雙目二合,愈發心如繁絲,亂到極點。因恐對方驚醒,強捺心情,不肯聲張,其實二人一個也未入睡。末後絳雪算計時候將到,呻吟呼問。二人原本未睡,相繼下床,出門一看銅漏,該是起時。同向廚下燒水洗漱,將昨晚備就食物略吃一些。

瑤仙因絳雪仍在病中,不思飲食,又偏執意非去不可。心想扶去看病也好,只得助她洗漱。剛把孝衣給她穿上,就已累得嬌喘微微,支持不住。心想這樣如何去法?再三勸止。絳雪也似自知不行,含淚允了。只再三吩咐:“妹子是心病,千萬不可延醫,徒找無趣。即便延來,我也不看。真要不好,過這三天,姊姊送我到仇人家去,我才看呢。”瑤仙知她性剛,只得允了。正要扶她上床,床側立櫃上面放有一個古瓷花瓶,原是房中的陳設,那晚拜堂,移放上去,忘了取下,這時忽然倒將下來。瑤仙手扶絳雪,不曾看到,本非碰向頭上不可,幸而絳雪眼尖瞥見,一時情急,喊聲:“不好!”隨手一推,將瑤仙推出好幾尺遠近。同時蕭玉也已看見,縱身一躍,伸手接住,沒有跌碎。絳雪隨往床上臥倒,累得直喘,斷續說道:“恭喜姊姊、姊夫,危而覆又平安,這是吉兆呢。”二人正忙著走,苦笑了一聲,通未理會。收拾停當,蕭玉因要繞路,開門先走。瑤仙把風爐、稀飯、茶缸、糕點一一移向床前,又向絳雪再四撫慰。絳雪只將頭連點,一言不發。瑤仙見不能再延,只得忍痛走出。

到了祭壇,因各靈位設在一起,恰和蕭氏弟兄分跪兩邊。蕭逸聞知絳雪病重未來,也就罷了。瑤仙跪在靈幛以內,臥憶絳雪,看不出病勢沈重,人卻不飲不食,那等軟法;早來瓶墜時,她那一推,怎又那大氣力?念頭才轉,猛想起推後吃力,倒床直喘情景,倏地省悟。當時又急又怕,自己又分身不得。這時誦經的人都已散去,幛外只有蕭逸父子和三四門人坐在一張桌上,吃飯談說。郝潛夫手裏拿著一封信,剛交蕭逸拆看。急迫無計中,覺著那信甚是觸眼。心想:“村外素無交往,此時怎有信來?”蕭逸看信之後,含笑和在座長幼各自說了兩句話,眾門人便都走開。心想:“此時剩他父子幾個,如要報仇,也許能成?”想到這裏,不禁又惶急起來。正打算由篩後溜走,若被人闖見,便說覓地解手。猛瞥見蕭逸身側僻徑上,連跌帶爬,跑來一個孝服女子,正是絳雪趕到。知她假裝生病,拼命行刺,已經發難,心中大驚。當時想要跑出,示意攔阻。又恐白白僨事,枉送她一條性命,糟掉那寶貴東西,還便宜了仇人父子。方悔昨晚心粗,被她瞞過,說時遲,那時快,絳雪裝著跌跌撞撞,如飛跪伏在蕭逸身前,喘籲籲哭喊道:“村主救命伸冤呀!”蕭逸並未覺出有詐;三小兄妹卻都立起,似作驚訝之容。瑤仙方佩服絳雪膽智絕倫,蕭逸父子縱不全死,也沒兩個幸免,手裏捏著一把冷汗。猛聽上首幃內一聲斷喝:“叔父小心,賤婢有詐!”身隨人起,蕭清縱身飛出,瑤仙正在吃驚,再回頭一看,絳雪已仰跌地上。三小兄妹齊喝:“該死丫頭,敢於行刺!”縱將上去。瑤仙知道事敗,當時一急,就此暈倒。蕭玉一把未拉住蕭清,回顧瑤仙暈倒,方寸大亂,忙奔過去急喊:“姊姊!”瑤仙一時急暈,知覺未失,被蕭玉一喊,又急醒過來,低喝:“快由幃後回去,假裝不知,還有挽救。此時三人徒死無益,不要管我。”蕭玉被她提醒,只得忍痛回轉原處。這情景怎瞞得過蕭逸,早被看在眼裏。但仍作忙亂中未見,聲色不動,吩咐三小兄妹:“不許妄動,將絳雪押過來,我自有道理。”

原來絳雪自從誓死發難以後,知道蕭氏父子難於近身。畹秋在日,曾偷偷制有一件暗器,通體形如蓮蓬。上有九個洞眼,內藏寸許長的鋼針八十一根,均經奇毒煨制,見血立斃。用時可以暗藏手內,隨意發射。射出如一蓬急雨驟降,中人見血必死,專射人的五官,丈許方圓以內無能幸免,機簧精絕。當初畹秋暗制此物,原為逞能矜奇,以備村中有了外敵,作萬一之用。制成以後,惜乎只射兩丈,過此力弱無功,意欲改制,能夠遠射,再行獻出。忽值婚變,灰心擱起,用來行刺,再好沒有。死時曾囑瑤仙保密。另給蕭玉、絳雪留有一把鋒利無比家傳匕首,一包制針時所剩毒藥(畹秋自盡,所服之藥即此),一起交與瑤仙保藏,到時再按預計分給。惟獨這件暗器,如若所計無差,尚可借此脫身,必須親用,連蕭玉、絳雪都不許告知。瑤仙因感絳雪忠義,竟然洩露。絳雪自信有此利器,只要不惜死,事無不成。絳雪因見小夫妻兩個悲苦相戀,可憐已極,決計銳身相代。假裝生病,等二人離房,盜到手中。便故意非往祭壇不可,臨期不支。等瑤仙、蕭玉走後,立時吃飽,潛蹤跟來。不料蕭逸忽接到頑叟蕭澤長來函示變,表面不動聲色,將眾門人遣開,使她乘機發難。

絳雪哪知就裏,由伏處跑出,哭跪在地,剛把手一揚,吃蕭逸腿擡處,先將暗器踢下。防她身尋短見,又一伸手點倒。先還不知暗器如此厲害,拾起一試,也甚驚心。忙命把絳雪押到面前。絳雪被點麻穴,四肢不能轉動,只口能說。事敗垂成,又急又傷心,不等發問,便把想好的話慷慨說出:為覆主仇,情甘一死,任憑處治。只要不連累小姐姑爺,做鬼也感你寬洪大量。並請速照村規處死。聲色激昂,通沒一句軟話。蕭逸知她明是罵瑤仙、蕭玉溺情忘仇,實則是反面文章,替他們開脫。心方憐她苦志忠烈,潛夫也已趕回,手裏又拿著一封信。蕭逸看完,笑對絳雪道:“我知你忠心耿耿,惟恐連累你姊姊,必還留有遺書,以防萬一當場斃命之用,果然被我料中。如今情真罪實,你還有何說?”一言甫畢,瑤仙已在幃中聽明就裏,實忍不住,眼含痛淚奔將出來。蕭玉不知何意,也跟在身後。蕭逸有心保全,恐瑤仙自吐逆謀,反難處置。不等開口,便怒喝道:“你這兩個糊塗東西,出來做甚?我已命人去囑誦經人,聽信再來,還不回去!”瑤仙一聽,便知絳雪有了生機。想不到蕭逸如此寬洪大量,當時也不知是仇是恨是感激,只覺心中一松,顫聲說了句:“多謝開恩。”便又反身奔回。蕭玉紅著一張羞臉,也就回幃跪定。蕭逸又對絳雪道:“你想求死麽?我為保全他兩個,暫寬你們初次。不過你還需另有發落,晚來須到我家去住。以後過這三天,你只有一死,他兩個也難逃公道,你意如何?”絳雪不知何意,心想:“死生已置度外,我也許因住他家,能把心事向無情人說個明白。”立答:“身落人手,生死任便。只要不害我小主人,無不甘願。可是我雖女流賤婢,也隨主人讀過詩書。你如留我,只要三寸氣在,如有機緣,故主深仇仍非報不可。那時莫要說我昧良心,又再牽連別人。”言還未了,蕭清在旁氣她不過,上去就是一腳。絳雪忍不住痛,剛“哎喲”一聲,回看踢她的人是蕭清,立轉喜容笑道:“你踢死我,才好呢!”蕭逸一面喝阻不許傷她,笑答道:“你想做女豫讓麽?這個不在我的心上,任憑於你。我知你主死時已認你為義女,本應入幃守孝。幸好在場的都是我的門人子女,奉有我令,不許傳揚。趁此無人知曉,速去幃後,與姊姊同在一起守孝行禮。夜間佛事散後,再到我家去住好了。”潛夫、蕭清見蕭逸寬縱兇逆,並還任她主仆相聚,大是不忿,齊聲勸阻。蕭逸作色把手一擺,眾門人也就不敢多言。

蕭逸隨將穴道點開,絳雪大出意料,仿佛做了一場噩夢,怔在那裏,不知如何是好。方一遲疑,忽聽瑤仙在幃中悲慟哭聲,心中一酸,就勢哭了進去。見著瑤仙,悲聲泣訴道:“姊姊,我悔不聽你日前苦勸,妄想報仇,差點沒連累你受那不白之冤。索性死了也好,如今鬧得人不人鬼不鬼,死活都難……”還待往下說時,瑤仙旁觀者清,已看出蕭逸心如明鏡也似,分明成心不究,欲蓋彌彰,反吃見笑。事已到此,惟有聽之,不再做作,還顯得大方一些。忙使眼色朝絳雪擺手,一面故作不理,依舊嚶嚶啜泣起來。蕭玉心想:“蕭逸行事難測,此時雖然寬容,到底犯上罪重,吉兇莫測。”本就憂急萬狀,再從幃帳裏遙覷二女悲哭之狀,不能過去勸慰,急得抓發捶胸,雖不敢出聲,也是淚流不止。

這時蕭清也已回幃,料定乃兄必預逆謀,至少也是他和瑤仙怕死膽小,買通絳雪下手。越想越痛心,不由放聲大哭起來,一時哀聲大作。誦經村眾也相次聽喚來到,梵唱聲喧,倒顯得這場法事做得十分熱鬧,因事機密,不許洩露,除蕭逸門人子女外,更無人知,瑤仙一邊悲泣,一邊盤算。暗覷蕭逸在帳外閑眺,不時照料一切,依舊沒事人一般。怎麽想,也想不出他命絳雪移居他家是何用意。村人終究忠厚,見兩家子女哭得可憐,雖覺其父母萬惡,子女無辜,紛入帳中勸勉。內中還有好些和崔、黃兩家有親戚交情的女眷,畹秋葬後數日,也曾想著隨時照看孤女,並未遷怒推惡。只為二女因恐走動人多,諸多妨害,不便公然得罪,便裝作少不更事,不知遠近好歹,才冷淡疏遠下來。二女平日本討人歡喜,多日不見,越易生憐,俱都守在帳中照料,勸茶勸水,不忍離去。瑤仙想乘喧鬧中偷偷和絳雪密語幾句,但連打個手勢都不能夠。越急越傷心,越傷心越哭,越哭人越不走,反倒越來越多。村人也聽蕭逸說畹秋生前已認絳雪為義女,見狀俱稱讚她忠義。誰知二女都是苦在心裏,說不出來。男帳之中,因蕭元夫妻所行既惡,又不善為人,無甚親厚。所去的都是同門師兄弟,自然都不把蕭玉看在眼裏,只勸慰蕭清一人,有的還借話警誡。蕭玉越發忿激,也是恨在心裏。法事做完,蕭逸命眾先散,忽然借口二女傷心太過,欲加勸慰,命瑤仙也隨同前往。二女已橫了心,死生早置諸度外,聞命即行,並未躊躇。這間卻苦了蕭玉,關心瑤仙太過,不舍分離,當時又沒法攔阻,急得心魂都顫。蕭逸始終沒有理他,自率子女,同了二女往家中走去。

只因蕭逸未依頑叟將三人分別禁錮三年,再行放出完姻之言,寬容太過,以致三人不久逃出,為後山妖人擄去,披毛戴角,變去人形,受盡苦難。日後行使妖法,命其行刺蕭逸,並欲將全村人眾一網打盡,幾乎惹出滅村之禍。中間蕭清、絳雪二人更有好些驚險動人事跡。村眾正當危急之際,恰值李英瓊、餘英男、金蟬、石生四人奉教祖妙一真人之命,為了峨眉開府,往大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