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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九四回 地棘天荊 陰譴難逃驚惡婦 途窮日暮 重傷失計哭佳兒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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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無補。當這憂疑危懼之際,不但現在不可現出和他弟兄親密,便是將來合力報仇以前,當著眾人面前,也是越疏遠才越好呢。”

瑤仙此時孤苦萬狀,舉目無親,除了絳雪,只有蕭玉是她心目中的親人。先還怪他一去不來,正想著絳雪與他報喪,就便略致幽怨,聞絳雪之言,方始省悟。自知受傷過甚,心智迷惘,舉措皆非,不如全由絳雪做主,還妥善些,便泣道:“好妹妹,我人已昏亂,該怎麽辦,你自做主好了。”絳雪自從主人在她難中救回之後,幾與小主人同樣看待,讀書習武,俱在一起。見主人慘死,少主視同骨肉,越發感奮,早已立志銳身急難,聞言便道:“姊姊既然信我,你只伏在媽的身上,見了人來,悲哭不起好了。別的姊姊都不用管,切莫真個傷心,留得人在,才好成事。妹子去了。”瑤仙人已失魂落魄,一味悲急,不知如何是好。聞言甚覺有理,泣道:“好妹妹,我此時也只好靠你了,快去快回吧。”絳雪又勸道:“趁這時候,就著桌上現成吃食,勉強吃些。既知人最要緊,便須保重。少時舉辦喪葬,當著外人,尚須做作,不到夜來人散,再肚餓想吃也吃不成了。妹子還不是一樣傷心,比姊姊就想得開。事已想定,不必忙在一時,看姊姊吃點東西,我再走才放心呢。”隨說隨把桌上現成過年點心拿起吃了些。瑤仙此時立志報仇,雖然勉抑悲懷,不曾哀毀過度,終是創巨痛深,五中如結,哪還吞吃得下。因見絳雪殷勤相勸,吃得甚是自然,不願拂她好意,又在用人之際,怕她多心,勉強掙起,用筷子夾了一塊八珍糕。還沒進口,一眼望見上面有前兩晚自己和乃母同剝的瓜仁果肉,忍不住撲簌簌又流下淚來。絳雪見狀,嘆了口氣道:“我走後,姊姊要細想想。打算報仇,單是傷心無用,第一精力身體是要強壯才行的咧。我見姊姊這樣,我也要勾起傷心,吃不下了,我還是拿些路上吃吧。反正村中都是仇人,我一個當丫頭的照例饞嘴,也不怕他們笑話。”瑤仙也怕她難過,連忙擦幹眼淚,將糕咬了一口。絳雪果把桌上點心拿了幾件,起身出屋,穿上雪具,將口中食物吐出,連手中點心一齊丟掉,輕輕慨嘆道:“我又何曾真餓想吃呢!”說罷,把滿嘴銀牙一錯,朝雪中啐了一口,踏雪往蕭逸家中馳去。

行近峰前,便見峰上三三五五下來許多村人,知道又是為了畹秋和魏氏的事,暗忖:“她三人做的事也真狠毒陰險,莫怪眾人痛恨不肯甘休。無奈自己出死入生,受她大恩卵翼,死前又認了母女姊妹,這有什麽法呢?也罷,命該如此,譬如從前不遇她夫妻,早被惡人虐待磨折而死罷了。按說,連這些年舒服日子都算白撿。此時只有恩將恩報,哪還能再計其他的是非與將來自己和瑤仙的成敗?且看事行事,到時再說吧。”邊想邊走,因畹秋已死,無庸再見人回避,見眾村人迎面走過,也不閃避,依舊低頭向前急行。村人俱都相識,眾人因請處治二奸,蕭逸不允急辦,中有幾人還吃了一頓搶白,路上紛紛議論,俱覺村主過於寬厚。見她跑往蕭逸家中,料是畹秋派來請求寬宥解危的信使,雖未阻止喝問,語氣都甚難聽。絳雪聞人指摘,裝沒聽見。

行抵峰下,恰好村人業已過完。絳雪一夜未睡,終日未食,氣虛火旺,跑了一段急路,頗覺吃力。剛打算一定神,略緩口氣再上,腳上雪具方脫了一只,便聽峰上喊道:“絳雪來了,她是我媽仇人家的丫頭,定是狗婆娘叫她向爹爹搗鬼。哥哥快來打她,不許她上!”絳雪擡頭一看,正是蕭璇、蕭璉兩小兄妹,各穿一件風披緊身,趴伏在平臺石欄上。蕭璉連聲亂喊,蕭璇一按石欄,身子前探,覷定下面。絳雪知道蕭家這幾個小孩都甚難惹,說得出做得到,連畹秋都吃了那樣大虧。危難求助之中,哪敢招惹,忙裝笑臉。方欲婉達來意,剛一面開口說了“崔家”兩字,底下話未出口,猛見蕭璇把兩只小手先後往下一揚,立時白乎乎打下兩團暗器。絳雪因聽蕭璉高聲亂喊,恐乃兄蕭珍聞信由坡上趕來,吃了暗虧,臉朝上說話,眼睛卻留神側面的石級。不想蕭璇更壞,悄沒聲地忽將暗器當頭打來。等到發覺想躲,頭一下已噗的一聲打在頭上,打了個滿臉開花。幸尚是一大團雪,不是真暗器,未受大傷。但那雪團團得甚緊,由高下擲頗有力量,也把絳雪打個鼻青臉腫,頭面冰涼刺痛,滿嘴殘雪,冷氣攻心,第二下雪團更大,總算躲過,略掃著一點肩膀,未被打中。絳雪又疼又恨,恐防她再打,急得亂躲亂吐,又不敢絲毫發作,神情甚是狼狽。耳聽兩小兄妹在上面拍手歡呼,哈哈大笑。同時蕭珍也在說話。一會兒蕭璇又在上面喝罵:“崔家丫頭,快滾回去,我們就不打你。告訴我媽的仇人,叫她等著活埋。過了破五,全村的伯伯哥哥們要她給崔表叔和雷二娘抵命呢。”絳雪暗罵:“小狗種們莫狂,早晚不要你父子給我娘抵命才怪。”有此三小作梗,決上不去。方想用什麽方法去見蕭逸,正在為難,還算好,蕭逸見村人散後,不見三小兄妹,知他們又往平臺上滑雪撲逐為戲,出來喚他們進去,聞聲往下探看。絳雪見蕭逸在柵欄上探頭,慌不疊叫道:“村主,我家主母已服毒死了。”蕭逸聞言,雖在意中,卻不料畹秋會死得這麽快。想起村中長老蕭澤長所囑之言,不禁把足一跺,一面喝住兩小兄妹不許胡鬧,一面命絳雪快上來。

絳雪到了上面,按照想就言語,說道:“我家大娘今早受傷回去,萬分愧悔。小姐先不知情,大娘一說詳情,吃小姐一埋怨,覺得此後不可為人,遂萌死志。覆接四老大爺一信,跟著村人圍門辱罵淩逼,當時正在吃飯,不知何時被她用烈酒吞下一包毒藥,就送了終。毒發了時,痛得滿床亂滾,牙齒舌尖一齊咬碎,兩只眼睛突出眶來通紅。事前還在叮囑小姐說:‘為娘一時負氣,鑄此大錯。我一生好勝,不願身落人手。事已至此,你蕭表叔雖看在崔、黃兩家至親至好情分,百計維護,也難保我不受村人淩踐。即得幸免,這等外慚清議,內疚神明,含悲茹痛的苦日子也沒法過,逼得我不能不走死路。這事情實在是自己不好,不能絲毫怨人。不過我當年苦愛你蕭表叔,後來許多亂子俱由這一念情癡而起。雖然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可是我何以今日落到這樣悲慘結果,你蕭表叔不會不知道。即便因我行事狠辣懷恨,追源窮本,也必有幾分憐憫之心,死了死了,罪人不孥。何況你一個孤弱少女,身世遭遇如此悲苦,他那樣寬厚多情的人,此後對你必然另眼看待。這毒藥沒有解救,媽是不行的了。媽這些話,千萬莫對人說。乖兒總要記住,親的還是親的。村中諸伯叔雖也非親即友,能原諒我,不遷怒於你,又能扶助你長大成人,盡心照看的,除了你蕭表叔,還沒第二個。媽少時毒發即死,死後只向蕭表叔一人報喪,他自會助你料理喪葬。別家誰都不要去,免得受人閑話,再說別人也未必憐借我們。’正說之間,毒已發作。可憐她娘兒兩個你抱我,我抱你,擠作一團。她更是疼得滿頭是汗,有黃豆大,話哪還說得出口,一個字一個字地掙著命哭叫。後來舌頭、牙齒一碎,更聽不清說些什麽。想是毒發太快,話未說完,心裏頭明白,幹著急,說不出話,待了一會兒,兩腳一蹬,就死了,直到如今眼還沒閉。小姐眼睛都哭流了血,當時傷心過度,暈死過去。好容易灌救回生,抱住大娘屍骨哭叫,死去活來兩三次。屋裏又沒第三個人,真把人急死。我和小姐從昨晚等大娘回去,一直沒合眼,水米不沾牙。我還勉強能支持,小姐簡直連站都站不起來。她先想自來,怎麽也走不動。是我再三勸說,大年初一,新死娘的人不能到人家去報死信。不像我是丫頭,不是你們家人,倒不要緊。她也實在不能走動,我這才連忙滑雪跑來,路上連跌了兩回才得跑到。請村主看在崔、黃兩家已死老主人分上,趕緊派人前去,看是如何安殮。我說這些話,大娘再三叫我和小姐莫對人說,日後村主千萬不要對小姐說,免她怪我。小姐正倒在大娘屍首旁邊,人已一息奄奄,我還要趕緊回去服侍她呢。”

蕭逸壓住村人,不使妄動,固然是念在至親世好分上,給畹秋少留餘地。一半也因蕭澤長曾說:“除夕推斷,全村快有災禍降臨,元旦這日不宜再有喪亡,否則大兇。”那封手諭,明是死符一道。實則早上得知魏氏瘋狂自吐供狀,因畹秋昨晚今朝連遭挫辱,恐知事敗求死,故示以破五限期,好躲過元旦這一天的兇日。原料畹秋死志已決,但她憂憐愛女,必把這有限末日茍延過去,她為瑤仙熟計深思,一一叮囑部署,務使完善,然後在全村公決之前從容就死。想不到那夥村人一鬧,一時惶急,沒有細想,誤以為當日便要落於人手,受那奇恥大辱,匆匆服毒,連這區區三五日的殘生都活不過去。雖是她孽滿數盡,但是元旦有人橫死,恰巧這日犯了六十甲子中最厲害的兇星,關系全村安危。聞報先自心驚,暗中叫不疊的糟。嗣又聽絳雪繪影繪聲說到畹秋死時那等奇慘,所遺孤女如此悲苦。蕭逸本是多情種子,不由想起畹秋以前款款深情,相待之厚。只為求凰未遂,反愛成仇,轉癡為恨,致鬧出許多離合悲歡,生仇死恨。固屬一念之差,仍由愛己而起,不禁生了憐惜之心,掉下兩行淚來。當時只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哪知畹秋仇深恨重,臨死仍伏禍機。加上這一女一婢都是機智深沈,念切薪膽,來日殷憂,尚猶未艾呢。蕭逸聽完絳雪之言,人死不能覆生,空自悼憐,無可如何。便命絳雪先回照看瑤仙,免其悲深又尋短見。一面命人傳話,去喚本月應值辦理婚喪執事人等,前往崔家代為料理,先設靈幃停靈,明早再擇吉備棺入殮。

當時絳雪業已拜辭走去,還未走到峰腳,忽見一個童子披頭散發,淚流滿面,號啕痛哭而來。立定一看,原是自己心目中殷殷屬望,思欲異日委身以重的蕭玉之弟蕭清。情知魏氏又步了畹秋的後塵,見狀又是傷心,又是憐惜。一時情不自禁,不但沒讓路,反伸手一攔道:“清少爺,你怎這樣傷心,莫非蕭大娘病重了麽?你不知我……”底下話未說出,蕭清一向沒把她看在眼裏,此時正當傷心悲痛,急於求見蕭逸之際,急匆匆哭喊著由石級往上飛跑,三五級做一步跨,恨不能一步便到了上面。忽然有人阻路,一見是她,因恨其主並及其婢,哪還有心腸和她答話。啞著聲音急喝一聲:“快些躲開!”話到手到,左手往旁一撥,人隨著擦肩而過,接連幾縱到了上面。絳雪因他素來情性溫和,驟出不意,又當饑疲交加之際,如非崖欄擋住,幾乎滑跌下去。心剛一冷,耳聽上面蕭清已向蕭逸哭訴起來。忍不住又往上踅了幾步,伏身崖畔,側耳去聽。

原來魏氏自從服藥之後,本來已較早晨安靜了些。蕭玉、蕭清隨侍在側,因乃母陰謀敗露,村規厲害,聽蕭逸口氣,至多看她沒有下手殺人,得從未減,僅能免死,重罰禁囚仍是難免。正在焦急之際,魏氏忽在夢中自言自語。先說雷二娘、崔文和相繼到來,說在冥間告了蕭元;她也是主謀要犯,並且事由她向畹秋討好藏鞋而起,決難容她漏網,要拉她前去對質。說時,手足亂揮,一會兒哭訴,一會兒哀求,一會兒又自打自捶。蕭玉弟兄見勢不佳,連忙上前想將雙手按住。不料魏氏力大如虎,不但按她不住,蕭玉還挨了一個嘴巴,幾乎連大牙都打掉;蕭清也吃她一腳踹下床來。沒等二次上前,魏氏已回過身來,自將雙手反折一擰,哢嚓連響,十根手指骨除拇指外一齊折斷。同時狂吼一聲:“我的報應到了!”猛地舌頭伸得老長,上下牙齒惡狠狠一合,滋出好幾股鮮血,舌頭立即落了半截。緊跟著喉嚨裏一聲悶叫,雙足一挺,平躺床上。等到蕭氏弟兄搶上前去,身子已僵硬,鼻孔氣息全無,人已死去。蕭氏弟兄心傷欲絕,哭喊灌救了一陣,並未回醒。

蕭清妄想救轉,又往鄰家,將郝老夫妻哭求請來,一看全身冰冷僵直,斷氣已久。蕭氏弟兄聽說回生絕望,不禁號啕大哭起來。蕭玉更是頓足捶胸,悲號欲死。經郝老夫妻再三勸導:“我們不是外人,甚話都可說。照你母親所做之事,至多挨過破五,必定難逃全村公判,誰也庇護不得。那時說重了,不是活埋,便是勒令自盡;說輕了,也須禁錮終身,不許再見天日。死活一樣難受,還受千人指摘。你們年紀尚輕,眼看生身父母身敗名裂,無法解救替免,怎能做人?這時不過早死三五日,免卻多少羞辱罪孽,這正是你母子三人不幸之幸。你母新死,你父靈棺未葬。事已至此,不打算辦理兩老身後喪葬大事,日後好好為人,贖父母之罪,為祖宗爭氣,你們就哭死又有甚用處?還落個不孝的惡名,永斬你家血食,豈非糊塗已極?”蕭氏兄弟聞言,才勉強抑止悲懷,跪謝教訓。郝老又道:“如照平時,你家有事,我們原可代為主持。但你父母俱犯村中大禁,雖說人死不究既往,但你父母以前並非同隱之人,情分本就稍差,平日又不會為人,更鬧出這等亂子,村中人等必動眾怒。恐村主要為懲一儆百之計,以戒將來,事尚難說。為今之計,我看村主素來器重清侄,人前背後時常誇讚,此時求他必有幾分情面。玉侄為長子,可由我們相助,先將你母斷舌納入口中,揩凈血跡,料理一切應辦之事,以備人來即可停靈設主。清侄速去村主家中報喪,痛哭哀求,務請他代為主持。你母死時情景,都照直說,他一憐念你,必命執事之人好好治喪,順理成章,照例做去。村人中縱有幾個餘忿不已,心中不服,只要他一出頭,決無人敢違抗。此後你二人便力學好人,依傍著他,不特免了當時之禍,連你們異日都不致遭人皆議了。”

蕭氏兄弟聞言,心中省悟,又急又怕又傷心,重又跪地磕頭,謝教謝助之後,蕭清忙即起身。行時,郝老又故意喚住說:“你此去只往村主家中報喪,眾惡所歸,又是新春元旦,別家不可前往。尤以崔家是罪魁禍首,不問畹秋是死是活,以後不可再有來往,免受牢籠利用,與之同敗。”說時,看了蕭玉一眼。蕭玉傷心死母之餘,仍未忘卻畹秋母女。哪知郝老知人曉事,早看出和瑤仙相愛,深知畹秋陰毒險狠,奸謀敗露,必不忍辱求生,死時難保不責令乃女代為報仇。此女聰明不在乃母之下,蕭元夫婦當初急難來投,假使不遇畹秋,村中事事公平,人人循分,焉知不為善良之士?算來這兩人也是害在畹秋手裏,何苦子蹈父轍,再饒上一輩?明知蕭清決不會去,故意指東說西,原對他含有警惕深心。蕭玉此時已落情網之中,非但沒有省悟,反覺郝老言之過甚,其母有罪,其女何辜?自己弟兄既可免人訾議,瑤仙一個孤弱幼女,更該得人憐憫才是,怎倒親近不得?好生不平,愈發加了相思關切。只當時母喪在堂,身遭慘變,不便抽空前去探望罷了。郝老暗中察其神色,料他未曾覺悟,蕭清去後,又拿話點了兩下。蕭玉只是低頭悲泣,不發一言。郝老本只看得蕭清一人重,對他原無什麽,因憐遭際大苦,加以勸誡,既不受命,也就不去理他,只把應辦之事相助料理。不提。

蕭清滿腹悲苦,如飛馳往蕭逸家中,見面之後,跪倒哭訴大概情形。說完已是號哭失聲,淚眥欲裂。蕭逸見他遭遇如此,甚是可憐。問知村人早散,乃母死時只有郝老夫妻在側,便寬慰道:“人死不能覆生。實則這樣倒好,既免我執法,又免你兄弟難為人子。郝老前輩素來隱惡揚善,我更不會對人提起。急速回去將形跡收拾幹凈。少時就命執事人去,今日設靈成主,明日再與崔家表嬸分別入殮。我先到崔家,一會兒就到。”蕭清聽了畹秋已死,也沒心腸細問,匆匆拜謝辭別。

絳雪隱身壁腳,聽知經過,早把滿腔幽怨去個幹凈,反覺蕭清可憐,流下淚來。聽完就走,先飛步往下跑去。二人前半截本是同道,原打算蕭清腳程和自己差不多快,在前先跑,趕到離峰較遠的無人之處,再假托瑤仙之言,將他喚住,訴說主人死況,托他帶信向乃兄報喪,就便慰問一番。誰知女子終是氣弱,加以眠食兩缺,蕭清來路較近,又因巨變驟膺,情急腿快,跑了不到半裏來路,便快追上。絳雪偷偷回頭一看,蕭清腳上穿著一雙雪橇,身左右雪塵如霧,低著個頭飛也似馳來。眼看越隔越近,如跑到半路再行喚住,必早被他追過頭去,萬來不及。一看所行之處,正是一片田疇,當中大路。路側兩行槐柳,平日綠蔭如幄,這時因白雪滿樹,都變成了玉樹瓊林,銀花璀璨,耀眼生輝。那道中心的積雪,因村人連日隨下隨掃,除下層業已凍結外,上層雪較松散,俱被村人掃起,沿著道樹成了兩條又高又長的雪堤,蜿蜒曲折。休說新春初一,村人昨晚守歲,早晨團拜賀年,忙年積勞,又值大雪之後,除了通貫全村的兩條大路而外,多半雪深數尺。就不補睡歇乏,也都約會至親密友,或是會集全家老幼,關起門來,尋那新年樂事,誰也懶得出門走動。即便因事出來,被這墻一樣的雪堤擋住目光,不到近前,也看不見。絳雪四顧無人,暗想:“這裏喊他不是一樣,何必還要跑遠?”念頭才轉,猛想起:“他這人枉自聰明文雅,卻性情偏直,跟他哥哥不一樣。平時那麽逗他喜歡,都沒怎樣和自己親近。高興時,還有說有笑,也肯隨著他哥哥,與自己主仆做兩對兒一處同玩;稍不高興,就各走各的。尤其是在練武藝的時候,凡人不理。今天又死了娘,遭了這大禍事,更難怪他傷心。適才好心好意想問他幾句話,你看他那個氣急敗壞的樣兒,也不管雪地有多滑,把人推倒,也不扶,也不理,就往上跑,差點沒跌到峰腳下去。後來聽他上面說話,村主也曾提起崔家死人的事,他連回問一句都沒有。好像除他那個死娘,誰也不在他的心上。這時正忙著趕回,莫又來個凡人不理,挨他打一下子。”想到這裏,不知如何是好。

她這裏只管胡思亂想,蕭清忽然跑離身後不過丈許。絳雪聞得後面沙沙滑行之聲,越走越近,主意還未打定,越發心慌。連忙腳底加勁,拼命搶行,急切間雖未被蕭清追過,卻已首尾相銜,相差不過數尺遠近。似這樣跑不多遠,絳雪已力竭精疲,不能再快。想由他自去,又覺這樣獨自相遇的良機難逢難遇,心中兀自不舍放過,已準備停步相喚。忽然急中生智,急出一條苦肉計來。這時也不細想地上凍結的冰雪有多麽堅利,竟然裝作失足滑跌,前足往前一溜,暗中用勁,後腳微虛,就著向前滑溜之勢,身子往後一仰,倒了下去。總算還怕把頭臉跌破,倒時身子一歪,手先撐地,沒有傷頭。可是情急慌亂,用得力猛,腳重身輕,失了重心,這一下,直滑跌出兩三丈遠。撲通一聲,先是手和玉股同時著地。覺著左手著地之處,直如在刀鋸上擦過一般奇痛非常。兩股雖有棉衣褲護住,一樣撞得生疼。這才想起凍雪堅硬得厲害,想要收住勢子自然不及。身子偏又朝後仰,尚幸跌時防到,一見不好,拼命用力前掙,頭雖幸免於難,因是往前力掙,又想停住,惶急之中,不覺四肢一齊用力。滑過一半,手腳朝天,脊梁貼地,成了個元寶形,又滑出丈許方止。

絳雪身才後跌,先就急喊:“哎呀!”這一弄假成真,按說更易動人憐救。誰知蕭清此時心神俱已麻木,只知低頭拼命向前急駛,連前面是誰都未看見。道又寬廣,雖有兩行雪堤,仍有三五人並行的路。身臨切近,一發覺前面有人走,就準備繞過。雪上滑行不比行路,如欲越出前人,照例預先讓開中間,偏向一旁,等到挨近,然後蓄勢用力,雙腳一登,由前人側面急駛滑行過去,才不致於撞上,兩下吃跌。絳雪原意,一跌倒便把身子橫轉,不容他不停步相救。然後再裝跌傷太重,要他扶抱,以便親近,略吐心曲。誰想事不遂心,跌時蕭清離身太近,也正準備越過她去,差不多兩下同時發動。蕭清連日在雪中練習滑雪之戲,又下過工夫,絳雪身子未曾沾地,蕭清已擦肩而過。這還不說,偏巧中間有一條小岔道,由此走向蕭清家中,要抄近半裏,積雪甚深,已無人行。因蕭清心急圖近,仗著熟練滑雪功夫,來去都走此路。絳雪身未停止,蕭清身子一偏,早拐了彎。跑得正急,先還不知有人跌倒,身才拐入岔道,耳聽呼痛之聲。偏頭回看,緊跟身後一個女子,背貼著地,手足向上亂蹬,正從岔道口外大路滑過,這才看出是上峰時遇的絳雪。心想:“這樣失足滑倒,常有的事,又非撲跌受甚重傷,也值大驚小怪。到底女子無用的多,像嬸娘那樣的好本領,真找不出第二個人。”當時歸心太急,以為無關緊要,只看了一眼,並未回救,依舊飛跑而去。

絳雪急遽中並未看出蕭清走了岔道,先是連真帶假地驚呼求救,勢停以後,便橫臥道中,裝作傷重不能起立,緊閉秀目,口中呻吟不已。心裏還以為蕭清無論如何也要走過,萬無見死不救之理。待了一會兒,覺著背脊冰涼,腰股冷痛,沒聽半點聲息。心中奇怪,微微睜眼偷覷,身側哪有半條人影,不禁心裏一空。擡起上半身,定睛往來路一看,雪地上只有一條條的橇印,並無人跡。再望去路,正是全路當中最平直的一段,一眼望出老遠。兩旁瓊枝交覆,玉花稠疊,宛如銀街,只有冰雪交輝,人卻不見一個。人如打從身側越過,也萬無不覺之理。自己明明見蕭清追臨切近,才裝跌倒,怎一晃眼的工夫,又沒第二條路,人往哪裏去了?知道絕望,暗罵:“沒有良心的東西!也許並不是他追來,或是沒等追上,想起甚要緊的事,返回去又找村主,慌慌張張沒見我跌倒麽?”自覺再坐無趣,站起身來一看,背股等處衣服俱被堅冰劃破;腿股受了點輕傷,隱隱酸痛;一只右手也被冰擦破了好幾條口子,絲絲血痕業已凍木紅紫;半身都是殘冰碎雪。還算腳底雪橇因跌得還順,沒有折斷,否則連回去都大難。正沒好氣要走,就在這整束腳上雪橇的工夫,偶一眼望見前面大道邊上雪地裏,有一半圓形的新橇印不往直來,卻朝右側雪堤上彎去,心中一動,暗忖:“這條路上岔道原多,因為積雪深厚,一連多日不消,村人忙於年事,只把幾條通行全村的大道要路每日掃開,別的都等天暖自化。一路走來,所有岔道俱被雪堤阻斷,道內的雪俱深數尺,高的竟與堤平,不細看道樹,真分不出途徑來。看這橇印甚新,又是向堤那旁彎去,堤旁還有一點崩雪,莫非這沒有良心的負心人,竟然飛越雪堤,由道上繞了回去麽?你真要這樣不管人死活,二天看我肯饒你才怪。”越想越不是滋味,急匆匆跑向回路一看,誰說不是,正是去蕭清家的一條岔道。道側堤尖已被雪橇沖裂出半尺深兩個缺口,道內雪松,更深深地現出一條橇印。分明自己倒地時,他裝著不聞不見,徑由這裏越堤滑去。當時氣了個透心冰涼,幾乎要哭,戟指怒罵:“小東西,你好,看我二天怎收拾你!”低頭呆立了一陣,再聽來路遠處,又有數人滑雪而來,猛想起自身還有要事,尚未回去交代,萬般無奈,只得垂頭喪氣走上歸途。

本就饑疲交加,適才拼命急馳,力已用盡,再受了點傷,又當失意之餘,意冷心酸,越發覺著勞累。好容易回到家中,把雪具一脫,跑進房去。見畹秋生前那般花容月貌,此時攥拳握掌,七孔流血,目瞪唇掀,綠森森一張臉,滿是獰厲之容,停屍床上。瑤仙眼淚被面,秀目圓睜,抱著屍臂,僵臥於側。室中殘羹冷飯尚未撤去,甚是零亂。爐火不溫,冷冰冰若有鬼氣,情形甚是淒慘,方覺悲酸難抑。瑤仙見她去了許久才回,便掙起身喊道:“妹妹,看你臉都凍紫了。快到這裏來,我兩個挨著說話,你暖和些。”絳雪見瑤仙雙手齊擡,情真意厚,現於辭色。想起途中之事,以彼例此,又是感激,又是內愧,不禁勾動傷心,忙撲了過去。瑤仙將她抱住,未容說話,絳雪再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起來。瑤仙見狀,以為蕭逸仇恨未消,絳雪受辱回來,禍猶未已,心中大驚。忙一把摟緊問道:“好妹妹,你怎這樣傷心?媽已慘死,莫非仇人還不肯甘休,給你氣受了麽?”絳雪知她誤解,這個時候雖有滿腹委屈心事,怎好出口。恐瑤仙憂急,忙把頭連搖,抽抽噎噎地答道:“仇人倒還好,我剛把話才一說完,立即答應派人來此料理辦喪,定在明日成殮,並且叫姊姊放心保重。我正走時,那蕭家老二也趕去了……”說到這裏,眼淚又似斷線珍珠一般落下,聲音也愈發哽咽起來。瑤仙見她悲傷不勝,便問:“妹妹你還勸我,這是怎麽了?”絳雪勉強把所聽的說完,只把跌倒一節以假為真,不提蕭清坐視不救。只說因聽魏氏同日身死,途中氣苦勞累,快到時跌了一跤,幾難成步。進門重睹室中慘狀,因此悲從中來,難以遏止。瑤仙傷心頭上,也沒想到她還有別的緣故。想起她如此忠義,以後二人相依為命,甚是愛憐。免不了撫問勸勉,互相悲泣了一陣。二人俱已力竭神疲,心身兩瘁,四肢虛軟,無力勞作。又想叫蕭逸到來,目睹乃母死狀奇慘。只同在屍旁蓋了一張棉被,互相擁抱取暖,守候人來。絳雪因少時難免有事,又取了點現成糕點,勸著瑤仙一同強咽了一些。

等約半個時辰,仍是蕭逸同了幾個門人子侄和兩名村婦、火房先到。絳雪早就留神,遙聽人聲,立即站起。瑤仙仍伏臥屍側,裝作奄奄一息、積毀將絕神情。俟人進房,才由絳雪將她由屍側扶起,雙淚交流,悲號投地。蕭逸見狀,已甚淒然,命人扶起瑤仙,再四寬慰,曉以大義。一面又命隨來村婦、夥房幫同打掃,收拾器皿,生好火盆,煮水燒飯,以備應用,並令即日留住傭作。瑤仙乘機陳說絳雪聰明忠誠,乃母平日視若親生,自己與她衣服易著,相待也無異骨肉,乃母臨終遺命,已認了義女,如今結為姊妹等情。蕭逸也常聽到畹秋誇絳雪聰明能幹,心想:“瑤仙孤苦無依,有此閨伴同居,也是佳事。她母女既已心願,我當然更無話說。何況瑤仙身世處境可憐,正好順她點意。”立時答應,不日傳知全村,作為崔家收養的義女,不得再以奴婢相待。絳雪聞言,也甚感激。不提。

一會兒,村中治喪辦事的執事人來,蕭逸吩咐了幾句,便帶原來諸人,又往蕭玉兄弟家中趕去。那執事人等原分兩班前來,等蕭逸走到蕭玉家中,有一班已經先到相候。進去一看,魏氏雖遭鬼戮,死狀卻沒有畹秋的慘。又有郝老夫妻和郝潛夫等近鄰代為部署,有了章法。只等村主一到,立即分別舉辦,無需細說。蕭逸又恨死人夫妻入骨,此來只看在蕭清面上,不比畹秋娘、婆兩家俱有厚誼,本人以前也還有幾分香火情面。主謀雖說是她,如無蕭元夫妻助惡幫兇,相安無事已有多年,也許不再發難。故此對於死者只有懷恨,毫無感情可言。只略坐一坐,吩咐幾句,便別了郝老等人回去。

蕭清年幼聰明,從小親熱蕭逸。蕭逸愛他敏慧誠厚,也是獨加青眼。蕭玉近一二年苦戀瑤仙,無心用功,本就不得蕭逸歡心;加以蕭逸不喜瑤仙,不肯傳授本門心法,與眾人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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