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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回 難遣春愁 班荊聯冶伴 先知魔孽 袒臂試玄針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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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家人一一打倒,自是歡喜。雲從又各賞了一些銀子,吩咐對外不許張揚出去,說主人會武。子敬夫妻終嫌路上無人扶持,雲從力說無須,只帶了小三兒一人。又重重托了張三姑照看父母妻子,然後拜別父母起身,循著貴蜀驛道上路。因為想歷練江湖,走到傍晚入店,便打發了轎子,步行前進。

走了有四五天,俱不曾有事。最後一日,行至川滇桂交界,走迷了路,誤入萬山叢裏。想往回走,應往西北,又誤入東南,越走越錯。眼看落日銜山,四圍亂山雜沓,到處都是叢林密莽,蔽日參天,薄暮時分,猿啼虎嘯,怪聲時起。休說小三兒膽戰心驚,雲從雖然學了一些武藝,這種地惡山險的局面,也是從未見過,也未免有些膽怯。主仆二人一個拔劍在手,一個削了一根樹枝,拿著壯膽,在亂山叢裏,像凍蠅鉆窗般亂撞,走不出去。頭上天色,卻越發黑了起來。又是月初頭上,沒有月色,四外陰森森的,風吹草動,也自心驚。又走了一會兒,雲從還不怎麽,小三兒已坐倒在地,直喊周身疼痛,沒法再走。幸得路上小三兒貪著一個打尖之處,臘肉比別處好吃,買了有一大塊,又買了許多鍋盔(川貴間一種面食),當晚吃食,還不致發生問題。雲從覺著腹餓,便拿出來,與小三兒分吃。小三兒直喊口渴心煩,不能下咽,想喝一點山泉,自己行走不動,又不便請主人去尋找,痛苦萬分。雲從摸他頭上發熱,周身也是滾燙,知已勞累成病,好不焦急。自己又因吃些幹鹹之物,十分口渴。便和小三兒商量,要去尋水來喝。小三兒道:“小人也是口渴得要死,一則不敢勞動少老爺,二則又不放心一人前去,同去又走不動,正為難呢。”雲從道:“說起來都是太老爺給我添你這一個累贅。我這幾個月練武學劍,著實不似從先。起初還不覺得,這幾日一上路,才覺出要沒有你,我每日要多走不少的路。走這半天,我並不累。今天憑我腳程,就往錯路走,也不怕出不了山去。你如是不害怕,你只在這裏不要亂走,我自到前面去尋溪澗,與你解渴。”這時小三兒已燒得口中發火,支持不住,也不暇再計別的,把頭點了一點。

雲從一手提劍,由包裹中取了取水的瓶兒,又囑咐了小三兒兩句,借著熹微星光,試探著朝前走去。且喜走出去沒有多遠,便聽泉聲聒耳。轉過一個崖角,見前面峭壁上掛下一條白光。行離峭壁還有丈許,便覺雨絲微濛,直撲臉上,涼氣逼人,知是一條小瀑。正恐近前接水,會弄濕衣履,猛看腳下不遠,光彩閃動,潺濛之聲,響成一片。定睛一看,細瀑降落之處,正是一個小潭。幸得適才不曾冒昧前進,這黑暗中,如不留神,豈不跌入潭裏?水泉既得,好不欣喜,便將劍尖拄地,沿著劍上照出來的亮光,辨路下潭。自己先喝了幾口,果然入口甘涼震齒。灌滿一瓶,忙即回身,照著來路轉去。這條路尚不甚難走,轉過崖角,便是平路,適才走過,更為放心大膽。如飛跑到原處一看,行囊都在,小三兒卻不知去向。雲從先恐他口渴太甚,又往別處尋水,他身體困乏,莫非倒在哪裏?接連喊了兩聲,不見答應,心中大驚。只得放下水瓶,邊走邊喊,把四外附近找了個遍,依然不見蹤影。天又要變,黑得怕人,連星光通沒一點。一會兒又刮起風來,樹聲如同潮湧,大有山雨欲來之勢。雲從恐怕包裹被風吹去,取來背在身上,在黑暗狂風中,高一腳低一腳地亂喊亂走。風力甚勁,迎著風,張口便透不過氣來。背風喊時,又被風聲擾亂。且喜那柄霜鐔劍,天色越暗,劍上光芒也越加明亮。雲從喊了一陣,知是徒勞,只得憑借劍上二三尺來長一條光華,在風中掙紮尋找。不知怎的一來,又把路徑迷失,越走越不對。

因在春天,西南天氣暖和,雲從雖只一個不大的隨身包裹,但是裏面有二三百兩散碎銀子,外加主仆二人一個裝被褥和雜件的大行囊,也著實有些分量。似這般險峻山路,走了一夜,就算雲從學了劍訣,神力大增,在這憂急驚恐的當兒,帶著這些累贅的東西,一夜不曾休息,末後走到一個避風之所,已勞累得四肢疲軟,不能再走。暗想:“黃昏時分,曾聽許多怪聲,又刮那樣大風,小三兒有病之身,就不被怪物猛獸拖去,也必墜落山澗,身為異物。”只是不知一個實際,還不死心,準備挨到天明,再去尋他蹤跡。此時迷了路徑,劍光所指,數尺以外,不能辨物,且歇息歇息,再作計較。便放下行囊,坐在上面,又累又急,環境又那麽可怕,哪敢絲毫合眼。只一手執緊霜鐔劍柄,隨時留神,觀察動靜。山深夜黑,風狂路險,黑影中時時覺有怪物撲來。似這樣草木皆兵的,把一個奇險的後半夜度去。

漸漸東方微明,有魚肚色現出,風勢也略小了些,才覺得身上奇冷。用手一摸,業已被雲霧之氣浸濕,冷得直打寒噤。雲從先不顧別的,起立定睛辨認四外景物。這一看,差一點嚇得亡魂皆冒。原來他立身之處,是塊丈許方圓的平石,孤伸出萬丈深潭之上,上倚危崖,下臨絕壑。一面是峭壁,那三面都是如朵雲淩空,不著邊際。只右方有一尖角,寬才尺許,近尖處與右崖相隔甚近。兩面中斷處,也有不到二尺空際,似續若斷。因有峭壁攔住風勢,所以那裏無風。除這尺許突尖外,與環峰相隔最近的也有丈許,遠的數十百丈之遙。往下一看,潭上白雲滃莽,被風一吹,如同波濤起伏,看不見底,只聽泉聲奔騰澎湃。雲從立腳之處最高,見低處峰巒僅露出一些峰尖,如同許多島嶼,在雲海中出沒。有時風勢略大,便覺這塊大石搖搖欲墜,似欲離峰飛去,不由目眩心搖,神昏膽戰。哪敢久停,忙著攜了行囊包裹,走近石的左側。一夜憂勞,初經絕險,平時在家習武,一縱便是兩三丈的本領,竟會被這不到兩尺寬,跬步可即的鴻溝嚇住,一絲也不敢大意。離對崖邊還有兩三尺,便即止步,將劍還匣,先將行囊用力拋了過去,然後又將小包裹丟過,這才試探著往前又走了兩三步,然後縱身而過,脫離危境。

第一○五回 舉步失深淵 暮夜冥冥驚異嘯 揮金全孝子 風塵莽莽感知音

雲從驚魂乍定,才往崖邊又看了一看。暗想:“昨晚拿劍觸地,一路亂走,都是實地。曾記有一空隙,劍光照見是一條尺多寬的溝,只顧隨便跨了過去,恰好走的正是離對面大石極近之處。當時若非勞累已極,不能再走時,稍一多走兩步,便墜入萬丈深淵,怕不粉身碎骨?”想到這裏,又急出了一身冷汗,覺出有點頭暈,不敢再看。待去尋小三兒時,不知路徑應如何走法。高喊了幾聲,不見答應。默想昨晚來路,以為再往前越走越遠,便回頭覓路。且喜這條來路,倒甚平坦,只是路甚曲折,樹木也不甚多,還是且走且喊。走來走去,忽見前面兩邊危崖壁立,出口路分左右,時聞一股幽香,隨風襲人。站定想了想,想出該往右崖轉走。這崖左半伸出路側,右半卻是凹縮進去。

雲從剛剛往崖右轉過,便見滿山滿崖,俱是奇花老松,紅紫芳菲,蒼翠欲流。對崖一片大平坡,萬千株梅花,雜生於廣原豐草之間。花城如雪,錦障霏香,時有鳴禽翠羽啁啾飛翔。崖上飛瀑流泉,匯成小溪,白石如英,清可見底。溪水潺湲,與泉響松濤交應,頓覺悅耳爽心,精神一振。若非關心小三兒憂危,幾乎流連不忍速去。沿溪行完崖徑,轉入一個山環,走到一個峭壁底下。這山谷裏面,陂陀起伏,豐草沒腔,山勢非常險惡。有松梅之屬,雜生崖隙,比起來路景物,清華幽麗,相去何止天淵。雲從一路喊一路走,還不時回望梅林景致。正行之間,猛聽頭上面鼻息咻咻。擡頭一看,離頭三四尺高處盤石上面,正爬伏一個吊睛白額大虎,渾身黃繡,彩色斑斕,瞪著一雙金光四射黃眼,看看雲從,張開大嘴發威。雲從幾曾見過這個,嚇得哪敢再看第二眼,拔步便跑。逃出有半箭之地,忽聽那虎在後面一聲狂嘯,登時山鳴谷應,腥風大作,四外豐草如波浪一般,滾滾起伏。定睛一看,怕沒有百十條大虎,由草叢中跑了出來。雲從匆忙逃走,包裹行囊,竟會忘了卸下,跑起來十分累贅。等到想起卸下,那些大虎已分四方八面包圍上來。雲從心膽皆裂,眼看無路可逃,猛地靈機一動,暗想:“死生有命,自己雖不比劍俠一流,據妻子玉珍說,因為師父劍訣是峨眉真傳,數月工夫,通常數十人休想近前。尤其這一口霜鐔劍,吹毛過鐵。枉自學了本領,何不拼他一拼?”想到這裏,不等那虎近前,先將寶劍舞起。那劍映著日光,分外顯得青光閃閃,晶瑩生輝。那些虎群本已近前,作勢待撲,見了這般景象,想是知道厲害,那頭一條大虎吼了兩聲,首先旋轉身軀退去。其餘眾虎,也都分別躥入豐草之中,轉眼沒有蹤影。

雲從知是師父寶劍之力,膽氣為之一壯。這時才覺腹中饑餓,因為所剩食物不多,不知今日能否出山上路,又怕尋著小三兒沒有吃的,忍著腹饑,背了行囊前進。滿想小三兒如果未死,只須尋著昨晚瀑布之所,便可跟蹤尋覓。誰知直走到午牌時分,雲從心急如焚,施展輕身功夫,且跑且喊,也不知翻了多少崇山峻嶺,登高四望,漫說小三兒,連那昨日黃昏分時所見的景致,都看不到。被他四路亂跑,越走越遠,走到午後,周身疲乏,饑火中燒。沒奈何,將昨日所剩的吃食取出一看,還剩有七個鍋盔,斤許臘肉,各吃了一小半,略解肚饑。喝了一些山泉,歇息了一會兒,太陽業已銜山。知道不特小三兒尋找不著,今晚恐怕也難走出山去,不得不預為準備,只好掙紮上路。這次兩俱絕望,且先尋了落腳住處再說。

走不多遠,便見山崖旁有一石洞,入內一看,洞裏倒甚幹凈,便將被褥打開鋪好。進洞時已近黃昏,往附近高處觀望,還作那萬一之想。觀望了一會兒,仍是毫無朕兆。下山時節,猛見道旁樹林內一條黑影一閃。雲從驚弓之鳥,連忙舉劍準備。定睛看時,一只蒼背金發、似猿非猿的東西,如飛從林中躥出,疾若飄風,轉眼間縱到對面峰後去了。雲從因它不來侵犯,只受了點虛驚,準備回洞安歇。猛覺腳底下踏著一樣軟綿綿的東西,低頭一看,正是小三兒穿的一件外衣,不知被什麽東西撕破,上面留有血跡爪印,腥氣撲鼻。適才又見那許多大虎,知他準死無疑。想起自幼相隨,這次跋涉長路,辛苦服侍,何等忠心。悔不該不由官道坐轎馬走,害他葬身虎口,不禁痛哭起來。讀書人畢竟有些酸氣,他見小三兒死去,只剩一件血衣,沒有屍骨,便想用劍掘土埋了,當做墳墓。那劍何等鋒銳,觸石如粉,不消一會兒,便埋了血衣。雲從又用劍在山石上劃了“義仆小三衣冢”六個大字。一切做完,已是夕陽落山,暝色向暮,不敢再像昨日莽撞夜行,獨個兒空山吊影,踽踽涼涼,回到洞中坐定。才想起這裏野獸甚多,此洞焉知不是它們巢穴,少時睡著,前來侵害,如何是好,再走勢又不能,而且哪裏都不是安樂之地。籌算了一會兒,又往洞外去搬了許多大小石塊,當洞門堆了兩個石堆,擺放一前一後,特意做得不牢固,一碰便倒,以便夜中聞聲驚覺。將石堆好,委實力盡精疲,再也不能動轉。因為連日連夜辛勞,身一落地,便睡得如死了過去一般。

一夢非常酣適,忽覺有東西刺眼,醒來一看,早晨陽光,正斜射到臉上,洞門口石堆還是好好的。暗想:“自己昨晚竟睡得這樣香法,且喜沒有出事。”覺著腹中饑餓,且先不管它。略揉了揉眼睛,伸了伸懶腰,手提著劍走出洞去一看,洞門挨近處,竟伏了一地的斑斕大虎。這一驚非同小可,連忙舉劍縱身時,見那些虎都不怎動彈。留神一看,滿地都是血跡,心肝五臟撒了一地,那些虎個個腦裂腸流,傷處都在腦背兩處。雖然死去,卻都是爬伏在地,沒有倒臥的,虎目圓睜,威猛如生。那虎何等兇惡,尚且死了這些,那殺虎東西,必定比虎還要厲害十倍。昨晚疊經猛虎怪獸之險,自己竟絲毫不覺,安然度過,不由越想越怕。知道這裏不是善地,連東西都不顧得吃,回洞取了隨身包裹,算計小三兒絕無生理,擇那輕便得用之物帶了,餘者連行囊都不要,省得上路累贅。二次出洞,忽見洞口遺有一個提籃,籃裏盡是些松榛杏子同許多不知名的山果,好似采摘未久,有的還帶著綠葉。算計是販賣果子的小販,山行至此,為虎所傷,遺留在此。昨晚自己入洞時天色向晚,不曾發現。自己正愁食物只夠一頓,心中焦急,這滿滿一提籃,也可敷三四日之用。左右無主之物,便用手提了,繞過那群死虎,死心塌地,專打出山主意。先以為此地既有小販來往,必離山外不遠。誰知一路攀藤附葛,縋澗穿壑,也不知受了多少辛苦顛連,行到日落,依然只見岡嶺起伏,綿亙不斷,不知哪裏是出山捷徑。想起家中之事,著急也是無法。沒奈何,只得又去尋找山洞住宿。連遭驚險,長了閱歷,不敢再為大意,老早就籌備起來。

尋到山洞之後,相看好了地勢,先運兩塊大石到洞裏去,將地鋪打好。再出洞去搬運石塊,將洞口堆塞,只留一個尺許寬、三尺來長的孔隙,作為出入口。然後將餘剩的臘肉、鍋盔和那拾來的松榛山果,胡亂飽餐一頓。天將近黑,便即入洞,將兩塊大石疊作一起,連那僅可容人的孔隙,一並填沒。因時光還早,事到如今,惟有一切聽天由命,不再憂急。睡了一會兒睡不著,便起來做了陣功課,才行就臥。第二日倒沒什麽異處,仍舊認定一條準方向往前走,不管是什麽地方,出山就有了辦法。就這樣在萬山之中辛苦跋涉了十多日。最後一天,登高四望,才見遠處好似有了村落,還隔有好幾個山嶺。知道自練劍訣以來,連日山行經驗,目力大增,至少還得走一兩天,才能走到那所在去。總算有了指望,心裏稍微安慰一些。自己離家日久,決計一到有人煙地方,問明路徑,便雇車船,兼程往成都進發,以便早日請了師父同回,免得父母妻子懸念。一看提籃中山果,還足敷三數日之用,不由想起自打那日拾這提籃,第二日便斷了糧,這十多日山行,全仗它充饑,怎麽老不見少,還是這麽多?若說命不該絕,神靈默佑,怎又不見形跡?這晚因見路旁有適宜的地方,老早便歇了下來。

閑中無事,將那些山果一一數過,再行飽吃了一頓,看看明日還有那麽多沒有。第二日早起一看,籃中山果竟少去十分之二。走到下午,又吃了一頓,簡直去了一少半。並不似往日,天天吃,天天都是那麽多。好生後悔,不該數它,破了玄機,行糧再有二日,便要斷絕。一路上雖然見有不少野生果樹,彼時因攜帶不便,籃中之果又甚多,趕路心急,不曾留意摘取。末後這兩日,夾道松篁,並無果樹,須要早些趕出山去才好。想到這裏,越發不敢怠慢,努力前行。

且喜行到第二日午牌時分,已望見遠處山腳附近人家水田,有了村落,心中大喜。決計趁今日傍晚時分,趕出山去。沿途又經了許多艱險難行之路,直到日色偏西,才走到盡頭一看,是一座大峭壁,離下面還有百十丈高下。繞行了許多路,有的還隔著深潭大壑,壁立聳拔,四無攀援。眼看下面就是村落,只是無法下去,幹著了一會兒子急。末後看到一處離地較低,長著許多藤蔓,上面叢刺橫生。雲從情急無奈,揀那粗的拉起,用劍將刺削去,以便把握,用力試試,倒還堅韌。將十來丈的大藤接好了兩三大盤,先尋大石掛住,放下崖去,將劍插在背後包裹上面系牢,然後兩手摸藤,倒換手往下縋落。

崖底附近人家,先見這亙古無人的高崖上面有人來往,非常詫異。村人聞聲驚動,群出圍觀。雲從一時心急,竟有一盤刺未削盡,下到半崖,手上已被藤刺紮傷了好多處,覺得非常麻痛,其勢欲罷不能,只得奮勇咬牙下落。眼看離地還有兩丈多高,兩手一陣腫痛酸麻,再也支持不住,手一松,墜落下去。幸得練過輕身功夫,連日山行,長了不少勇氣閱歷,又在生死關頭,疼痛迷惘中,將氣一提,一個蜻蜓點水架勢,兩腳著地。那些村人見雲從從兩丈多高失手墜落,都代他心驚,以為即使不死,必帶重傷。見落地無恙,不由轟雷也似的喝了一個大彩,紛紛上前相問。這時雲從兩手已腫起一兩寸高,疼脹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眾人中有一個姓姚的老年人,在本村算是首富,早年也曾進過學,因為性子倔強,革了衣領,隱居在此,已有三十多年,人極好善。見雲從穿著雖不甚華貴,形容舉止都是衣冠中人,便排眾上前,對雲從道:“這北鬥巖是此間天生屏障,從沒有生人來往,尊兄怎得到此?”說時,見雲從牙關緊咬,面色難看,一眼又看到雲從的手上,說道:“這位尊兄中了毒刺,難怪不能言語。快著兩人來扶他到我家去想法醫治吧。”說罷,便有兩個壯漢,一人一邊,將雲從架住。雲從幾次想要說話,都覺口噤難開,周身發冷,手痛又到了極處,連謙謝都不能謙謝,只苦笑著,點了點頭,任那兩人扶起就走。到了姚家老者家中,已是面如金紙,失了知覺。幸得主人好善,村中又有解毒藤刺傷的藥,先與他將毒刺一一用針挑出,敷上解藥,日夕灌飲米湯。不消二日,毒是解了,只是一連十多日在山中飽受的驚險勞乏,風寒濕熱,一齊發作,重又病倒。醫了兩日,問起地名,叫做萬松山,有數百裏的絕緣嶺,盡頭已入雲南腹地。四周山巒雜沓,僅有一條八百裏山徑小道,可通昆明省城。如要入川,須由此路到昆明附近大板橋,再雇舟車上路。

雲從心憂禍患,惦記著父母妻子,便將自己迷路事向主人說了。只隱瞞了家中現有隱患一節,說自己有大事在身,出門已有多日,急於入川尋人,決計帶病上路,請主人設法,覓一代步。姚老者因他病勢沈重,時發時愈,疾發時便不知人事,勉強又留住兩日。雲從病中也勉強用功,連出過兩回透汗,覺著好些,再三謝別要走。姚老者勸他不住,只得好人做到底,派了兩個老成可靠佃戶,用山兜擡著他走。姚老者是個富家,救命之恩無法答謝,只得口頭上謝了又謝,問明了姚老者住址,同他兩個兒子名字,記在心裏,準備將來得便報恩。姚老者又帶了兒子親送了一程,才行作別回去。那兩個佃戶極為誠實,久慣山居,行走甚速。雲從有時昏迷,全仗他二人照料。不時把些銀錢與他,愈加感激賣力,雖是病中行路,卻比山行還覺舒適。一路無話。

這日走離大板橋還有二十裏路,離省城也只有二十八裏,地名叫做二十八溝。雲從一行三人到了店中打尖,覺著病已好了十分之四,心中甚喜。剛剛擺好酒飯未及食用,忽聽人聲鼎沸,鬧成一片。雲從喜事,走到店門前一看,隔壁也是一家飲食鋪子,門前有一株黃桷樹,樹上綁著一個黑矮漢子,相貌奇醜。兩個店夥嘴裏亂罵,拿著藤鞭木棍,雨點般沒頭沒臉地朝那醜漢打去。那醜漢低著頭任人打,通沒作理會,也不告一聲饒。雲從看著奇怪,忙喊跟來佃戶前去打聽。店小二從旁插口道:“客官不要多事。這是本鎮上有名賴鐵牛,前年才到此,也不知哪裏來的。想是爹娘沒德,生下他,一無所能,有氣力又不去賣,只住在山裏打野獸吃。打不著沒有吃的,就滿處惹厭,搶人東西。如今官府太惡,事情小,不值得和他經官。他每次來攪鬧一次,人家就將他痛打一頓。他生就牛皮,也不怕打。每次搶東西吃了,自知理短,也不還手,只吃他的,吃完了任人綁在樹上毒打。打夠了,甩手一走,誰也追他不上。他曾到小店中搶過幾次,我們老掌櫃不叫打他;別人打他,還勸說。後來他也就不來搶了。隔壁這家,原本也小氣一些,一見必打。他也專門搶他,搶時總是跳進店堂,或搶一個臘豬腿,再不就整塊熟肉,邊吃邊走。你打他,雖不還手,如果想奪回他搶去的東西,二三十人也近不了前。隔壁這家恨他入骨,可是除了臭打一頓,有什麽法子?打夠了的時候,他自會走的。客官外方人,不犯招惹這種濫人,由他去吧。”

說到這裏,忽見隔壁出來一個面生橫肉的大胖子,手中拿著一個燒得通紅的大火鉗,連跑帶罵道:“你這不知死的賴鐵牛!平常十天半月專門攪我,今天也會中了老子的圈套,且教你嘗嘗厲害。”那醜漢見火鉗到來,也自著急,想要掙脫綁繩,不料這次竟然不靈,把一株黃桷樹搖晃得樹葉紛飛,呼呼作聲,眼看那火鉗要烙到那醜漢臂上。雲從早就想上前解勸,一看不好,一著急,一個旱地拔蔥,縱將過去,喊聲:“且慢!”已將那胖子的手托住。那胖子忽見空中縱下一個佩劍少年,嚇了一跳,兇橫之氣,不由減去大半,口中仍自喝問道:“客人休要管我閑賬!這賴鐵牛不知攪了我多少生意,他又不怕打。今番好容易用了麻漬和牛筋絞了繩子,用水浸透,將他捆住,才未跑脫,好歹須給他一些苦吃才罷。”雲從道:“青天白日,斷沒有見死不救、任人行兇之理。你且放了他,他吃你多少錢,由我奉還如何?”那胖子聞言,上下打量雲從兩眼,獰笑一聲道:“我們都不是三歲兩歲,說話要算數,莫待他跑了,你卻不認賬。”說罷,便吩咐兩個店夥計停打解綁。那綁繩本來結實,又經水泡過,發了脹,被矮漢用力一掙,扣子全都結緊,休想解開。那醜漢仍掙他的,口中罵不絕口,直喊:“好人休要多事,我不怕他。”那胖子見他罵人,搶了鞭子,又上去打。

雲從方要解勸,說時遲,那時快,耳聽哢嚓哢嚓連聲大響,塵土飛揚,觀眾紛紛逃竄,一株尺許粗細的黃桷樹,被那醜漢連根拔斷,連人帶樹朝胖子撲去。一個用得力猛,手又倒綁樹身,樹根斷處,還有尺許,帶著許多根株,焉能行走。還未搶走兩步,早已連樹帶人,撲倒在地。那胖子早知不好,三腳兩步跑進店去,搶了一把廚刀,奔將出來。雲從一見,想起身佩寶劍,未容胖子近前,拔劍出匣,日影下青光閃處,綁繩迎刃而解。醜漢將身一搖,背上斷樹連枝帶葉,倒在一邊。同時胖子也提刀趕到,口中大喊:“我這條命與你們拼了!”說時,提刀便砍。雲從見勢不佳,迎上去將劍輕輕一撩,廚刀連柄削斷。胖子見雲從的劍晶光耀眼,寒氣逼人,高喊:“強盜殺人了,地方快來!”說著,掉頭就跑。那醜漢也要追去,卻被雲從橫身上前攔住。醜漢急得直跳道:“好人放手,我力氣大,休跌了你。因他上月罵我死去的娘,我想起原是怪我不該強拿他東西,這兩回都只尋別人要,並沒尋他。今天我到村裏討些鹽回來煮菜吃,已走過他的門口,是他著人追上我,說他店裏新煮肥臘肉,問我要不要?我說你只要不罵我娘就要,他滿口答應。給肉我吃了,才說要打我,看看到底我有多大本領。一來事前沒有講吃了不打,二來這些日身上癢酥酥的,只得憑他。他卻使巧法,用他水泡過的牢瘟繩子捆我,使我打夠了,掙不脫,才用火來燒,我豈能饒他?”說著,便想繞道追過去。他雖然天生神力,怎奈雲從身法靈活,他又不願將雲從撞跌,只是著急。

雲從暗想:“小三兒已死,這人如此誠厚多力,我不久便是世外之人,講什麽身份?何不與他結交,也好做暫時一條膀臂。”便誑他道:“你休得倔強,不聽我勸,打死人要償命的。你死了,何人管你死去的娘?陰靈也不得安。若就此丟手,我情願與你交朋友,管你一世吃喝穿用。你看如何?”那醜漢聞言,低頭想了想,說道:“你說得對。我娘在時,原說我手重,如打死人,她沒的靠的,便要尋死。如今她死了,人還在土窟窿裏睡著。山上野兔野豬多,莫不鬧得沒人管。還是信我娘的話,吃了點虧,算了吧。只是我還從沒遇過你這樣的好人。話可說在前頭,你管我吃,我可吃得多。你要嫌我時,打我行,一不許你罵我娘,二不許如那胖豬一般,用火燒我。”

雲從見他一片天真,言不忘母,好生喜歡。因為那胖子已去喊了地方和一夥持棍棒的人來到,猛想起昆明還有兩個親友世家,心中一寬。忙對醜漢道:“你說的話,我件件依從,連打都不打你。你現在可不許動,由我分派。”說罷將劍還匣,迎了上去。這兩個跟來的佃農見雲從亮劍,以為要出人命,嚇得躲在一邊,這時聽明雲從意思,才放心走攏。未及說話,一眼看見那兩個地方竟是熟人,心中大喜,不等雲從吩咐,早搶先迎了上去,那正地保早先本是那佃農同鄉,受過姚老者大恩。一聽佃農說起經過,雲從又是位舉人老爺,姚老者的上賓,心下有了偏向,早派了那胖子一頓不是。那胖子不服道:“我雖然用巧打他,也是他禍害得我太厲害。就拿今天這株黃桷樹說,還是我爺爺在時所種,少說也值五六錢銀子,如今被他折斷,難道憑你一說,就算完了?”雲從笑道:“你先不用急,樹已折了,沒法覆活。連他吃你的臘肉一起,算一兩銀子給你,準可完了吧?”胖子還待不依,地方發話道:“你這人也太不知足。這位老爺不和你計較,只說好的,給你銀子,世上哪裏去找這樣勸架的人?賴鐵牛誰不知他渾身不值三個錢,莫非你咬他兩口?再不依,經官問你擅用私刑打人,教你招架不起。”胖子見地方著惱,又經旁人說好說歹,才接了銀子要走。地方又拉住道:“你可記住,銀子是舉人老爺買價,那黃桷樹須不是你的,當面講好,省得人走了,又賴。”胖子見地方想要那樹,又不服起來。還是雲從勸解,樹仍舊歸他,另賞了地方一兩銀子,才行了賬。地方謝了又謝。眾人都說,畢竟當老爺的大方,一出手,就講銀子。那賴鐵牛不知交了什麽好運,免了火燒,還跟老爺走,正不知有多少享受呢。紛紛議論,不提。

雲從再尋醜漢,他獨自一個人坐在斷樹身上,瞪著眼正望著前面呢。雲從喚他近前,同進店中。病後用了些力,覺著有些頭暈,當時也未在意。先命醜漢飽餐一頓。問起他的姓名家鄉,才知姓商,並不姓賴,乳名風子,本是烏龍山中山村的人。他母親做閨女時,入山采野菜,一去三年,回來竟有了身孕。家中本有一個老母,想女身死。鄰舍見她不夫而孕,全不理她。好容易受盡熬煎,又隔了一年零八個月,生下風子。三四歲上,便長得十來歲人一般。加以力大無窮,未滿十歲,便能追擒虎豹,手掠飛鳥。人若惹翻了他,挨著就是半死。幸是天生至孝,只要是母命,什麽虧都吃,什麽氣都受。眾人畏他力大,不敢再欺淩他母子。及見他娘並不護短,又見他力大無窮,想法子支使磨折,不當人待。他原是塊渾金璞玉,心中何嘗不知眾人可惡,礙著母命,仍是埋頭任人作踐。有時問他母親:“怎麽人都說我無父,是個畜生,什麽緣故?”他母親一聽就哭,嚇得他也不敢再問,自始至終只從母姓。後來他母親實受眾人欺負不了,才由他背了,到天蠶嶺東山腳下居住。母子二人,都不懂交易。先時他打來的野獸皮肉,都被眾人誆要了去,所以自始至終,不知拿野獸換錢。那村的人雖不似先時村人可惡,也利用他不肯明說,眾人給他打了一條鐵鐧,叫他去打野獸。打了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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