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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回 愛纏綿 采藥上名山 驚搖落 攜女游城市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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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寧道:“我此時尚未拿定主意,高人仙佛雖在眼前,尚不肯賜我一見,等到回山再說吧。”英瓊這時再也忍耐不住,逼著非要問個詳細。李寧便道:“為父近來已看破世緣,只為向平之願未了,不能披發入山。適才街上遇見那位和尚,我聽他念佛的聲音震動我的耳膜,這是內家練的一種罡氣,無故對我施為,絕非無因,不是仙佛,也是劍俠,便有心上前相見。後來又想到你身上,恐怕無法善後,只得罷休。誰想他跟蹤前來,起初以為事出偶然。及至聽他指明要我住的那間房,又說出許多不近情理的話,便知事更有因。只是為父昔年闖蕩江湖,仇人甚多,又恐是特意找上門來的晦氣。審慎結果,於是先把他讓入上房,再去查看動靜。去時已看見桌上有這張紙條,人已去遠,才知這位高僧真是為我前來。只是四海茫茫,名山甚多,叫我哪裏去尋這凝碧崖?即使尋著之後,勢必不能將你帶去,叫我怎生安排?如果不去,萬一竟是曠世仙緣,豈不失之交臂?所以我打算回山,考慮些日再說。”英瓊聞言道:“爹爹此言差矣!女兒雖然年幼,近來學習內外功,已知門徑。我們住的所在,前臨峭壁,後隔萬丈深溝,鳥飛不到,人蹤杳然。爹爹只要留下三五年度日用費,女兒只每年下兩次山,購買應用物品,盡可度日用功,既不畏山中虎狼,又無人前來擾亂。三五年後,女兒把武功練成,再去尋訪爹爹下落。由爹爹介紹一位有本領、會劍術的女師太為師,然後學成劍術,救世濟人,豈非絕妙?人壽至多百年,爹爹學成大道,至少還不活個千年?女兒也可跟著沾光,豈不勝似目前茍安的短期聚首?‘不放心’和‘不舍得’幾個字從何說起?”

李寧見這膝前嬌女小小年紀,有此雄心,侃侃而談,絕不把別離之苦與素居之痛放在心上,全無絲毫兒女情態,既是疼愛,又是傷心。便對她道:“世間哪有這樣如意算盤?你一人想在那絕境深谷中去住三五年,談何容易。天已不早,明日便要回山,姑且安歇,回山再從長計較吧。天下名山何止千百,這凝碧崖還不知是在哪座名山之中,是遠是近呢。”英瓊道:“我看那位高僧既肯前來點化,世間沒有不近人情的仙佛,他不但要替爹爹同女兒打算,恐怕他留的地名,也決不是什麽遠隔千裏。”說著,便朝空默拜道:“好高僧,好仙佛,你既肯慈悲來度我父親,你就索性一起連我度了吧。你住的地方也請你快點說出來,不要叫我們為難,打悶葫蘆了。”李寧見英瓊一片孩子氣,又好笑,又心疼,也不再同她說話,只顧催她去睡。

當下李寧便先去如廁,英瓊就在房中方便,回來分別在鋪就的兩個鋪板上安睡。英瓊仍有一搭沒一搭地研究用什麽法子尋那凝碧崖。李寧滿腹心事,加上店房中借用的被褥又不幹凈,穢氣熏鼻難聞,二人俱都沒有睡好。

時光易過,一會兒寒雞報曉,外面人聲嘈成一片。李寧還想叫英瓊多睡一會兒,好在回山又沒有事。英瓊偏偏性急,鋪蓋又臟,執意起來。李寧只得開門喚店家打洗漱水。這時天已大明,今天正是香汛的第一日,店中各香客俱在天未明前起身入山,去搶燒頭香,人已走了大半。那未走的也在打點雇轎動身,顯得店中非常熱鬧。那店小二聽李寧呼喚,便打水進來。李寧明知和尚已走,店家必然要來報告,故意裝作不知,欲待店小二先說。誰想店小二並不發言,只幫著李寧收拾帶進山的東西。後來李寧忍不住問道:“我本不知今日是香汛,原想多住些日子,如今剛打算去看熱鬧。你去把我的賬連上房大禪師的賬一齊開來。再去替我雇兩名挑夫,將這些送與山中朋友之物挑進山去。回頭多把酒錢與你。”店小二聞言,笑道:“客官真有眼力,果然那和尚不是騙吃騙住之人。”李寧聞言,忙問:“此話怎講?”店小二道:“昨天那位大師父那般說話行為,簡直叫我們看著生氣。偏又遇見客官這樣好性的人兒。起初他胡亂叫菜叫酒,叫來又用不多,明明是拿客官當空子,糟踐人。我們都不服氣,還怕他日後有許多麻煩。誰想他是好人,不過愛開玩笑。”李寧急於要知和尚動靜,見店小二只管文不對題地絮叨,便沖口問道:“莫非那位大師父又回來了麽?”店小二這才從身上慢悠悠地取出一封信遞給李寧,說道:“那位大師父才走不多一會兒,並未回來。不過他臨走時,已將他同客官的賬一齊付清,還賞了我五兩銀子酒錢。他說客官就在峨眉居住,與他是街坊鄰居。他因為客官雖好佛,盡上別的寺觀禮拜,不上他廟裏燒香,心中有氣,昨天在街上相遇,特地跟來開玩笑。他見客官有涵養,任憑他取笑並不生氣,一高興,他的氣也平了。我問他山上住處和廟的名字,他說客官知道,近在咫尺,一尋便到。會賬之後,留下這一封信,叫我等客官起身時,再拿出來給你。”李寧忙拆開那信看時,只見上面寫著:“欲合先離,不離不合。凝碧千尋,蜀山一角。何愁掌珠,先謀解脫。明月梅花,神物落落。手扼游龍,獨擘群魔。卅載重逢,乃證真覺。”字跡疏疏朗朗,筆力遒勁,古逸可愛。可見昨晚這位高僧並未離開自己,與英瓊對談的一番心事,定被他聽了去。既然還肯留信,對於英瓊必有法善後,心中大喜。父女二人看完後,不禁望了一眼,因店小二在旁,不便再說什麽。店小二便問:“信上可是約客官到他廟內去燒香?我想他一個出家人,還舍得代客官會賬,恐怕也有希圖。客官去時,還得在意才好。”李寧便用言語支吾過去。

一會兒,店小二雇來挑夫,李寧父女便收拾上道。過了解脫橋,走向入山大道。迎面兩個山峰,犬牙交錯,形勢十分雄壯。一路上看見朝山的善男信女絡繹不絕,有的簡直從山麓一步一拜,拜上山去。山上廟宇大小何止百十,只聽滿山麓梵唄鐘魚之聲,與朝山的佛號響成一片,襯著這座名山的偉大莊嚴,令人見了自然起敬。李寧因自己不入廟燒香,不便挑著許多東西從人叢中越過,使命挑夫抄昔日入山小徑。到了舍身巖,將所有東西放下,開發腳力自去。等到挑夫走遠,仍照從前辦法,父女二人把買來的應用物品,一一背了上去。回到石洞之中,因冬日天短,漸已昏黑。父女二人進洞把油燈點起,將什物安置。累了一天,俱覺有些勞乏,胡亂做些飲食吃了,分別安睡。

第二日晨起,先商量過冬之計。等諸事安排就緒,又拿出那和尚兩個紙條,同店小二所說的一番話仔細詳參。李寧對英瓊道:“這位高僧既說與我是鄰居,那凝碧崖定離此地不遠。我想趁著這幾日天氣晴明,在左近先為尋訪。只是此山甚大,萬一當日不能回來,你不可著急,千萬不要離開此地才好。”英瓊點頭應允。由這日起,李寧果就在這山前山後,仔細尋訪了好幾次。又去到本山許多有名的廟宇,探問可有人知道這凝碧崖在什麽地方,俱都無人知曉。英瓊閑著無事,除了每日用功外,自己帶著老父親當年所用的許多暗器,滿山去追飛逐走。有時打來許多野味,便把它用鹽腌了,準備過冬。她生就天性聰明,加以天生神力,無論什麽武功,一學便會,一會兒便精。自從入山到現在,雖然僅只幾個月工夫,卻學了不少的能耐。她那輕身之術,更是練得捷比猿猱,疾如飛鳥。每日遍山縱躍,膽子越來越大,走得也越遠。李寧除了三五日赴山崖下汲取清泉水,一心只在探聽那高僧的下落,對女兒的功課無暇稽考。英瓊怕父親擔心,又來拘束自己,也不對她父親說。父女二人,每日俱是早出晚歸,習以為常。

漸漸過了一個多月,凝碧崖的下落依舊沒有打聽出來。這時隆冬將近,天氣日寒。他們住的這座山洞,原是此山最背風的所在,冬暖夏涼;加以李寧布置得法,洞中燒起一個火盆,更覺溫暖如春,不為寒威所逼。這日李寧因連日勞頓,在後山深處遭受一點風寒,身體微覺不適。英瓊便勸他暫緩起床,索性養息些日,再去尋凝碧崖的下落。一面自己起身下床,取了些儲就的枯枝,生火熬粥,與她父親趕趕風寒,睡一覺發發汗。起床之時,忽覺身上雖然穿了重棉,還有寒意。出洞一看,只見雪花紛飛,兀自下個不住,把周圍的大小山峰和山半許多瓊宮梵宇,點綴成一個瓊瑤世界。半山以下,卻是一片渾茫,變成一個雪海。雪花如棉如絮,滿空飛舞,也分不出那雪是往上飛或是往下落。英瓊生平幾曾見過這般奇景,高興得跳了起來。急忙進洞報道:“爹爹,外面下了大雪,景致好看極了!”李寧聞言,嘆道:“凝碧崖尚無消息,大雪封山,不想我緣薄命淺一至於此!”英瓊道:“這有什麽要緊?神仙也不能不講道理,又不是我們不去專誠訪尋,是他故意用那種難題來作難人。他既打算教爹爹的道法,早見晚見還不是一樣?爹爹這大年紀,依女兒之見,索性過了寒冬,明春再說,豈不兩全其美?”李寧不忍拂愛女之意,自己又在病中,便點了點頭。英瓊便跑到後洞石室取火煮粥,又把昨日在山中挖取的野菜煮了一塊臘肉,切了一盤熟野味。洞中沒有家具,便把每日用飯的一塊大石頭,滾到李寧石榻之前。又將火盆中柴火撥旺,才去請李寧用飯。只見李寧仍舊面朝裏睡著,微微有些呻吟。英瓊大吃一驚,忙用手去他頭上身上摸時,只覺李寧周身火一般熱,原來寒熱加重,病已不輕。一個弱齡幼女與一個行年半百的老父,離鄉萬裏,來到這深山絕頂之上相依為命,忽然她的老父患起病來,怎不叫人五內如焚!英瓊忍著眼中兩行珠淚,輕輕在李寧耳旁喚道:“爹爹,是哪兒不好過?女兒已將粥煮好,請坐起來,喝一些熱粥,發發汗吧。”李寧只是沈睡,口中不住吐出細微的聲音,隱約聽出“凝碧崖”三字。英瓊知是心病,又加上連日風寒勞碌,寒熱夾雜,時發譫語。又遇上滿天大雪,下山又遠,自己年幼,道路不熟,無處延醫。李寧身旁更無第二個人扶持。不禁又是傷心,又是害怕。害怕到了極處,便不住口喊“爹爹”。李寧只管昏迷不醒,急得英瓊五內如焚,飯也無心吃。連忙點了一副香燭,跪向洞前,禱告上蒼庇佑。越想越傷心,便躲到洞外去痛哭一場。這種慘況,真是哀峽吟猿,無此淒楚。只哭得樹頭積雪紛飛,只少一只杜鵑,在枝上幫她啼血。

這時雪還是越下越盛。他們的洞口,在山的最高處,雖然雪勢較稀,可是十丈以外,已分不清東西南北。英瓊四顧茫茫,束手無計,哭得腸斷聲嘶之際,忽然止淚默想。想一陣,又哭;哭一會兒,又進去喚爹;喚不醒,又出來哭。似這樣哭進哭出,不知有若幹次。最後一次哭進洞去,恍惚聽得李寧在喚她的小名,心中大喜,將身一縱,便到榻前,忙應:“爹爹,女兒在此。”誰想李寧仍是不醒,原是適才並未喚她,是自己精神作用。這一來,越加傷心到了極點,也不再顧李寧聽見哭聲,抱著李寧的頭,一面哭,一面喊。喊了一會兒,才聽見李寧說道:“英兒,你哭什麽?我不過受了點涼,心中難過,動彈不得,一會兒就會好的,你不要害怕。”英瓊見李寧說話,心中大喜,急忙止住悲泣,便問爹爹吃點粥不。李寧點了點頭。英瓊再看粥時,因為適才著急,竈中火滅,粥已冰涼。急得她重新生火,忙個不住。眼望著粥鍋燒開,又怕李寧重又昏睡過去,便縱到榻前去看。偏偏火勢又小,一時不容易煮開,好不心焦。好容易盼到粥熱,因李寧生病,不敢叫他吃葷,連忙取了一些鹹菜,連同稀粥,送到榻前。將李寧扶起,一摸頭上,還是滾熱。便用枕被墊好背腰,自己端著粥碗,一手拈起鹹菜,一口粥一口菜地餵與父親吃。李寧有兼人的飯量,英瓊巴不得李寧吃完這碗再添。誰想李寧吃了多半碗,便自搖頭,重又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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