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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0 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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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街上,誰也打聽不準戲到底在小學校還是中學校唱。史屯中學在街的西頭,小學在東頭。不斷有誤傳的消息出來,人群便卷著漫天黃土一會兒壓向東,一會兒壓向西。幾個維持秩序的民兵拿著鐵鍁把子一會兒敲這個腦袋,一會兒戳那人肩膀,嘴裏叫著:擠“〖罰∷們告訴大家一旦決定在哪裏演戲馬上下通知,不然這樣胡擠非踩死誰不可。人們哪裏肯相信他們的話,都說他們向著史屯的人,先讓史屯的人占好位置。他們有多年沒看梆子戲了,天天聽廣播裏的“樣板戲”,聽得爛熟,公共廁所半堵墻,男聲在這邊唱一句,那邊準有女聲接下一句。這回總算有新戲看了,還是他們自己的梆子。他們有的住得遠,看完戲還得有十幾裏路哩!

風硬得很,在人的鼻子上、顴骨上劃過去,拉過來。不知誰喊起來:看老樸媳婦!她往小學校去了!人們像塌了的大寨田似的,連石帶土向東跑。孩子尖聲哭叫,女人們劈開嗓門喚孩子。幾千雙腳把黃土街面踢腫了,又踩瘦了。沒有路燈的黑暗裏人們打著電筒奔跑,手裏拽著背上背著懷裏抱著大小不一的孩子。剛跑到小學校門口,有人大喊:中了共軍的奸計啦——中學球場上戲已經開演啦!人群連方向都沒完全轉過來,就又往中學跑。迎面來了個帶牛犢子來找獸醫的,來不及躲閃,被人群撞倒在地上,等他成個泥胎爬起來,他的牛犢子沒了。一小時後他看見牛犢子死在地上,讓人踩死了。他養一輩子牲口頭一次遇上人踩牛的。

中學的球場四周都坐滿人。所有的碎石爛磚土疙瘩都給人墊了腳。墻頭、教室窗臺也都成了好座位。坐在球場一側的人看了一晚上演員們的後腦勺、背梁、屁股。

駝背蔡琥珀給人擠得站不是坐不是,葡萄一把把她拉到自己跟前,叫她坐在自己位置上看,她去臺邊上找老樸想辦法。老樸給戲打小鑼,葡萄叫他,他聽不見。她怎麽也擠不過去,只好將就縮在一邊,看小半個戲臺,看大半個觀眾席。她看著看著明白戲唱的是什麽。戲是三十年前史屯的年輕寡婦保護老八游擊隊員的故事。老樸把戲改成了七個寡婦,個個都是女知青扮的,化出妝來七張臉一個模子。

老樸打小鑼很認真,不然他一走神就能看見葡萄。葡萄見他穿著一件藍棉襖,打鑼時襖袖一甩一甩的。那是什麽襖子?這麽薄!和過去史修陽的棉袍似的,夏天把棉絮抽了,袖子就會這樣亂甩打。也不合身呀,袖子太寬了,那不進風透寒?老樸媳婦坐他邊上,不知看不看出老樸冷。她也不知戲演到哪兒了,就想著老樸那呼扇呼扇的棉襖袖子。老樸的手老挨著凍,他怎麽寫出這本戲的?

她一扭臉,見蔡琥珀抽著駝背正哭。戲裏的七個年少寡婦中,背上背孩子的就是蔡琥珀。蔡琥珀那時剛生下她兒子。兒子還沒滿月她就把兒子爹給捐獻出去了。葡萄記得蔡琥珀當時出去救老八游擊隊員時沒背兒子。她把兒子交到了婆子手上,才站起身來的。她婆子在她身後壓下嗓音叫了一聲:“琥珀!”婆子知道她會幹什麽,想叫住她。葡萄想那時的蔡琥珀一身圓圓滿滿,衫子前襟上讓奶汁濕了兩大片,一頭頭發多好,梳在腦後像個紅薯面大窩頭。那樣一個琥珀就從日本鬼子鼻子下走過去,救老八去了。

蔡琥珀穿著男式中山裝。她當縣委書記一直穿男式衣服。她用中山裝前襟擦眼睛擤鼻涕。誰也不知道那年她救下老八游擊隊員後回到窯洞裏就昏過去了。是她婆子用納的鞋底把她打醒的。婆子打得她一泡尿尿在了身上。是她婆子把她打革命的,打成了個秘密女老八。革命後她才明白她爹娘把她說給一個沒見過面的男人做媳婦是不對的,是封建。她爹娘用她換了三斤棉花一石小米,她婆家花出去三斤棉花一石小米換了她這兩條腿的牲口。不過在她婆子用鞋底把她打跑之前,把她打到革命隊伍裏去之前,她不知道自己是兩條腿的牲口。蔡琥珀哭得好痛,看戲臺上的自己在那裏扯著嗓子唱戲詞兒,罵日本鬼子、罵漢奸。戲臺上的她穿棗紅衫子,擰著水蛇腰。那時她婆子不讓她穿一點兒帶紅色的衣裳。駝了背的蔡琥珀想,戲臺真好,演錯了重演,光演最風光的一段。她看了戲之後,把戲臺上的自己敬重了一番。她的一生能重演的話,那一段她還會照原本子演,後來這一段,要能改寫多好。把她偷莊稼、游街、挨批鬥的一段從戲本兒裏刪掉。她要有老樸那支筆就好了,把戲本兒中最後一段改成蔡琥珀寧願餓死也絕不偷社裏的莊稼。特別是要把游街的場面好好改一改。她胸前掛的牌子上寫著“偷糧賊、社會主義蛀蟲蔡琥珀”,她走在民兵後面,慶幸自己駝了背,臉朝地。蔡琥珀把戲本兒的最後一段改成了這樣:一個人民的女焦裕祿書記,在大荒年時把自己的口糧全省給饑民,自己病、饑交加,英勇死去。蔡琥珀哭得痛,因為她沒有那個機會去為人民省下自己的口糧了。她革命到底的機會給剝奪了。

她哭得那麽痛,讓葡萄在一邊也鼻子酸起來。葡萄當然不知道蔡琥珀哭什麽。她在散戲的時候走在蔡琥珀邊上,怕人們把她踩著。

“好戲啊!”蔡琥珀說,一個縣委書記又在她嗓音深處了,“這樣的好戲該多演演,讓群眾記住,誰打下了江山!”

葡萄擋著瘋野退場的人群。蔡琥珀矮了人一頭,胡踏亂踩的人群萬一看不見她,非踩爛她不可。

走到街上,人群發黃水一樣漲到街沿外,沖著兩邊的房屋。葡萄護著蔡琥珀,把她送到公社革委會院裏的一間偏房。那是蔡琥珀的宿舍。她說:“琥珀,啥事一會兒就過去了。”蔡琥珀心想,現在輪到這個沒覺悟的來開導我了。

葡萄看見人把老樸兩口子圍在院子裏,史春喜的嗓音更圓厚了,笑出一個大領導的氣魄來。老樸看見葡萄,剛說什麽,馬上又給別人分了神。人們把他拽到公社招待所,那裏給他兩口子和女主角擺了兩桌。葡萄看人群擡轎駕車似的轟隆隆往前滾,老樸兩口子乘坐著人群走了。

她回到地窖裏,見二大還在紮笤帚。她坐下來,也不說看戲的事。二大也沒問戲怎樣。二大什麽都不問,就知道老樸要時來運轉了。從葡萄這半年一句半句的話裏,他明白老樸的處境在變。省裏有人要他去寫稿子,給他將功贖罪的機會。老樸一直不答應,不過越不答應人越看重他,要給他恢覆工資了。這全是半年當中二大從葡萄的零碎話裏聽出的整塊話。他心裏想,一個好人,又和葡萄錯過去了。

二大說:“他不是咱中國人呢。”

葡萄說:“爹媽不是。”

二大說:“是高麗人。”

葡萄想二大忽然又說起這幹啥?他早就知道老樸的身世。她馬上明白了,二大的意思是,那樣遠來的,不是機緣又是啥呢?不打日本,他爹媽就不會來;不來,他也沒有那個中國爹,後頭也就沒他寫的那本書,再後頭他也不會為那本書倒黴。不倒黴他能在咱史屯嗎?

他手裏慢慢撥弄著高粱穗,慢慢插進線,慢慢緊線。早已不是過去那樣利索快當的一雙手了。他這雙手現在做什麽都是老和尚撥念珠,撥著撥著,他銀發雪眉,滿面平和。他垂下眼皮時,就像一尊佛。葡萄不懂,二大的樣子是不六根清靜得來的?她覺得他越來越少笑容,也去盡了愁容。有時她講到村裏的事,誰和誰又打鬧了,誰又給拉上臺鬥爭了,二大就扯開話去,說家裏幾十年前一件事,說鐵腦奶奶、爺爺的事,有時說得更遠,說他自己奶奶、爺爺、老奶奶、老爺爺的事。說到孫家從哪裏來,原先怎樣窮苦。葡萄有時碰巧在小油燈光裏看見他的目光,那目光散散的,好像什麽也用不著他看見了。

二大說:“還有那只老鱉,也是奇物。”

他的意思是老樸那天不在街上轉悠的話,就不會碰上這個賣鱉的漢子。漢子碰上史屯任何一個人都是白碰,只有老樸敢買、也買得起那只老鱉。後頭二大身體的變化,興許都和吃那只老鱉有關聯。葡萄把鱉湯鱉肉放了有半斤鹽,把它盛在一個瓦盆裏,上面蓋著油紙,放在地窖裏,每天給二大盛一碗,添上水去煮。他吃了兩個月之後,渾身長出一股溫溫的底氣。又過一陣,他腫大的關節全消了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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