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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1 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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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了的指甲也長出來了。慢慢的,他的動作緩下來,去掉了生性中的急躁。他一下子寬了心似的,對世上的、村裏的所有人和事都不圖解答,不究根底,最後他連知道也不想知道了。

他頂不想知道的事裏就有少勇的事。葡萄和少勇一年見一兩回面,都是去河上游看看挺。葡萄回來帶些糕點奶粉給二大,並不說那是少勇給他買的。她只說:“爹,他當醫療隊隊長,到哪處大山裏,給人開刀開出個六七斤的大瘤子。”“爹,人家把他的事寫成文章登上報了。”“爹,他弄了個啥叫做針灸麻醉。”他一句話不答,讓葡萄的話在他耳朵口上飄飄,就過去。有時有兩三句飄進去了,飄到他心裏、夢裏,他在醒來後會傷一陣神。有回葡萄帶回一根高麗參,說是少勇的病人送少勇的謝禮。最近一回,她說:“爹,他媳婦走了。”他沒問,走哪兒去了。她也知道他不會問,便說:“是知道我和他有挺,才走的。”他也不問,他媳婦咋知道的?她接著說:“他媳婦見了挺的照片。他給藏在他工作證裏。他媳婦問這孩子是誰,他就照實說了。他說他媳婦連個下蛋母雞也不如,他還不能和別的女人生個兒子?他媳婦叫他把兒子帶回來,他說帶不了,是葡萄的。”葡萄說到這兒,不說了。過了好多天,她才又說:“他媳婦那次還說,她要去醫院告他。”二大沒說,那不是把少勇毀了?他什麽也不說,這個叫孫少勇的人和天下任何一個人一樣,和他沒有關系。他只是在葡萄說老樸時,會搭一兩句茬。

二大原先想看看這個老樸。後來他心寬了,想,人幹嗎非得見個面才算認識呢?認識人不用見面,見了面的人也不一定認識。不見面,老樸以後走了,把這兒,把葡萄忘個凈光,他也不跟著寒心,他也就不怪老樸。所以老樸臨走時,他不叫葡萄把他帶下地窖來。

老樸走的那天,葡萄在街上和一群知青閨女賽秋千。她回來和二大說,老樸在下頭看,她在秋千上飛,就這樣,他轉身上了接他的黑轎車。黑轎車後面窗子上透出他媳婦的雪白毛圍脖。她在秋千上,人飛得橫起來,看老樸蓬得老大的花白腦袋挨在他媳婦的雪白圍脖旁邊了。黑轎車朝東開,和少勇每回走時一樣,乘朝東開的長途汽車。黑轎車開到史屯最東口時,葡萄的秋千正飛成和地面平齊,她脊梁平平地朝著地,臉正好全朝著天。她沒有看見黑轎車最後那一拐。

她說:“爹,我手把繩子抓得老緊。”

他聽懂了,她假如抓得不那麽緊會把自個兒摔出去,把身子和心都摔八瓣兒。他知道葡萄,葡萄是好樣的。她再傷心傷肺都不會撒手把自己摔出去摔碎掉。她頂多想:快過到明年吧,明年這會兒我就好過了,就把這個人,這一段事忘了。

葡萄把油瓶拿起來,給油燈添油。她這時心裏想,要是現在是三年之後該多美,我心裏說不準有個別人了,不為這個老樸疼了。

她忽然聽見二大說:“別點燈了,我能看見。”

她想,燈一直點著呢。她把燈撚亮些。

她見紮好的笤帚齊齊摞在一邊。二大的手慢慢地、穩穩地擺弄著高粱稈、高粱穗,他的眼睛不看手裏的活兒。高粱稈、高粱穗在他手指頭之間細細地響動,“刷啦、刷啦、刷啦”。她把手伸到他臉前晃了幾下,手停在空中。

二大瞎了。她想問問,他啥時開始看不見的。但她沒問。



少勇從村口進來時,看見史春喜的吉普車。史春喜和幾個大隊幹部正說著話,笑聲朗朗,見少勇拎著個黑皮包過來,笑聲錯了一個板眼。不過也只有少勇聽得出來。要擱在平常他會風涼一句:“喲,史主任不坐拖拉機了?”這時他心裏有事墜著,直著就從吉普車旁邊走過去。

黃昏去一個寡婦家當然讓吉普車旁邊的幹部們全安靜下來,盯著他脊梁。少勇感覺許多鬼臉、壞笑落在他脊梁上,等他走下田坎,後面不安靜了,笑聲像翻了老鴰巢似的哄上天去。擱在過去,少勇會心裏發毛,這會兒他把自己的身板豎得直直的,把已經稀了的頭發叫風吹得高高的。沒了朱雲雁,閑話都成廢話了,再也說不著他。他和寡婦王葡萄摟肩搭背打鑼吆喝地從村裏、從街上走,也沒人能把他奈何。這些年下來,孫少勇除了對治病救人一樁事還認真外,其他都在他心裏引出個苦笑。

他知道現在幹部們快要看不見他了,從史春喜母親家一拐,就是李秀梅家,再往前走,就是葡萄那高高的院墻了。葡萄這些年在院裏種的樹冒出院墻一截。就是秋天少勇也認出那些樹梢是楊樹、桐樹。桐樹種得多,夏天能把深井一樣的窯院遮出一大片陰涼,也遮住想朝裏看的眼光。

他看見史冬喜的兒子和他媽推一車炭渣在前頭走。男孩有十幾歲了,拖著兩只一順跑兒的大皮靴。冬喜死後,他家成了全村最窮的人家,這窮就成了春喜廉潔的招牌。少勇是明白透亮的人。他知道冬喜和春喜做派上很像,都不貪財,都領頭苦幹,但哥兒倆的心是不一樣的。

少勇站在葡萄的門口了。花狗死了後,又引的這只黃狗不認識他,在院裏叫得快背過氣去了。這天一早,葡萄從耐火材料廠扒車進了城,到醫院找到他,對他說:“咱爹瞎了。”晚上下了班他就趕來了。

他黑皮包裏裝的有檢查眼睛的器具。

葡萄開了門,身體一閃,把他讓進去,讓在她前頭下臺階,倆人連“來了?火車來的汽車來的”之類的話都沒說。他把外衣脫在葡萄床上,從褲兜裏掏出個小瓶和十斤糧票一斤油票放在櫃子上。葡萄知道小瓶裏是給二大的補藥,糧票油票是他省給他們的。少勇每回來總是撂下些錢或者糧、油票。

兩人一前一後下到地窖裏。葡萄把油燈點上,把火苗撚大。

二大說:“葡萄,叫你別找大夫。”

葡萄不說話,端著油燈讓少勇從皮包裏往外取東西。他拿出一個特制燈,一擰,把地窖頂照了雪白的一塊。

二大說:“我說不見大夫就不見。我要眼睛幹啥?”

葡萄說:“你不要眼睛幹啥?”

二大說:“你叫大夫走吧。跟他說對不起,讓他大老遠跑來。”

葡萄說:“大夫怕你害的是……”

少勇接上去說:“糖尿病。”

二大說:“你和大夫說,我就是瞎,又不聾,用不著他扯著嗓子說話。”

葡萄笑起來。少勇斜她一眼,她還笑得出來。

葡萄笑呵呵地說:“糖尿病把眼睛病瞎了,還能讓人癱呢。”

二大說:“我要腿幹啥?現在我和癱有啥不一樣?”

葡萄撅起嘴:“爹,葡萄惹你了呀?”

二大不說話了。他知道葡萄這句話重。他知道它重在哪裏——爹,我容易嗎?你再癱了,我咋辦?

緩了一下,他和和氣氣地說:“葡萄,你送送大夫。跟他說你爹七十四了,眼壞了就壞了吧,甭折騰了。”

兩個人僵在那裏。

二大說:“喲,大夫還沒走?葡萄,叫你送客的呀!”

兩人沒法子,上到窖上來。晚上少勇叫葡萄用個小瓶去便桶裏取一點兒二大的尿。他用實驗藥水一驗,說:“還好,不是糖尿病,先按青光眼治。”

他接過葡萄遞的茶杯,把兩只凍得冰冷的手焐上去。他忽然說:“葡萄,這不是事。”

葡萄說:“啥都不是事。”

“我是說把他藏著……”

“我知道你是說這,我不和你說這。”

“葡萄,我是說,得想個法子……”

“你怕你別來。”

“別不論理……”

“我就不論理。你殺過你爹一回,再殺他一回吧。”

“你讓他這樣活著,還不如死了呢!”

“啥也不勝活著。”

少勇放下茶杯,拿起床上的大衣。葡萄看著他。他的手去拿包時,她捺住他的手,她說:“沒車了。”

他看著她。假如他二十年前和她失散了,這時在人群裏找她,肯定是找不著她的。因為找人時總想著一個人二十年了還不知變成什麽樣了。她一點兒沒變,所以他眼睛一定會把她錯過去。少勇不知道,兩年前來的香港大佬孫少雋犯的就是這錯誤:他在抗旱的人群裏找一個變了的葡萄,可他錯過了一點兒沒變的葡萄。

少勇把她抱在懷裏,閉上眼。

她柔柔地推他,一邊柔柔地說:“等等。”

他說:“我都快五十了。”

她身子還是等的意思。他不知道,她是想等她把一個叫老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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