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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6 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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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團支部的小青年也來找老樸出新詞。村裏要嫁閨女娶媳婦,都要叫老樸給寫喜訊,貼在公社的宣傳欄裏。史屯人識文斷字的人越來越少,中學生畢了業連報上的字也念不全。爹媽們想,不如攆到地裏掙工分去。老樸樂呵呵地做全村人的“代寫書信”先生,也做他們的春聯撰寫人。村裏沒什麽文化人,原先的謝哲學、孫克賢、史修陽們都死了,有些年頭不貼春聯了,老樸來的第二年,家家窯洞前又貼起了春聯。

到“反黨老樸”來的第三年,村裏來了城市的學生,叫做“知識青年”,他們看不懂老樸寫的春聯啥意思,說這些春聯在城裏早不叫貼了,全是“封資修”。他們把話說給了公社革委會的史書記,史書記挨家挨戶地走,念著春聯:“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像舊戲臺上的戲文。他找到老樸,和他商量,是不是能寫新春聯。老樸什麽都好商量,馬上就寫“戴花要戴大紅花,騎馬要騎千裏馬”。寫多了,這類歌裏零拆下的句子也用完了,他就寫“西哈努克走訪新疆自治區,周恩來總理接見賓努親王”,“毛主席會見馬科斯夫人,陳永貴同志參觀四季青公社”,橫批不是“人民日報”就是“紅旗雜志”。史春喜覺得不太帶勁,覺得老樸有點作弄史屯人。他又把老樸找到,說:“老樸啊,可以寫寫‘梅花歡喜漫天雪’,‘雄關漫道真如鐵’嘛。”老樸說他已經給幾十家寫“梅花”“雄關”了,不能幾百戶人家貼兩種春聯吧?史春喜搔搔又粗又硬的頭發,從豬場走了出去。他顧不上春聯的事了。

叫春喜看愁人的事多著呢。城裏來的“知青”禍害得整個公社不得清靜,一會兒打群架,一會兒偷莊稼,一會兒泡病假。更讓他愁的是兩年大旱,眼看又要鬧饑荒。馬上要過年,集上沒什麽生意,一個賣餛飩的攤子飄起的油葷氣把上學下學的孩子們都引過去。孩子們像看捏面人一樣看賣餛飩的用一個窄木片把餡子挑起,擱在黑黑的餛飩皮上。來吃餛飩的,多半是那批從城裏來的知青。他們吃完說唉,剛才吃的餛飩是空心兒的。賣餛飩的說明明包了肉進去。知青們說他們來時就見這半碗餡,包了那麽多餛飩還是半碗餡。賣餛飩的說有這就不賴——現在老母豬放個屁就是大油葷。學生們和當年十四軍的官兵一樣,錢也不給就跑了。

這天“反黨老樸”走到集上,想買點兒什麽過年。他怎麽也得給葡萄買點什麽,葡萄是他暗地裏、實際上的妻子。他轉到長途汽車站,見一個人的面前擱著一個土灰色的東西,有鍋那麽大。

那人一見他模樣是城裏人,馬上說:“買了吧,補補身子!你們城裏人都把這貨看得金貴著呢!”

老樸看不出那灰色的扁圓東西是什麽,問他:“咋看著有點兒像鱉?”

那人說:“是鱉呀!”

老樸一蹦老遠。他從來沒見過這樣大的鱉。他得意時是吃過鱉的,也懂鱉是馬蹄大的最好。他走近,蹲下,兩手縮在袖口裏,頭歪來歪去地看這只鱉精。賣鱉的叫他放心,它活得好著呢。它也怕冷,要是頭伸出來脖子老長,多冷得慌。老樸問價,他伸了五個凍得紫黑的手指頭在破爛襖袖口上,又翻了一翻。

老樸口袋正好只有十塊錢。可買了這個別的都買不成了。賣鱉的對他說這只鱉頂頭小豬,省著吃能吃到正月十五,熬它一大盆湯,煮蘿蔔、紅薯葉、榆樹皮粉子也香死啦!

老樸還是想和老鱉照個面穩妥些。萬一是死貨多晦氣。他撿了根樹棍,在鱉的頭前撥了撥,鱉不理會,老樸說:“你可是知道伸頭一刀,縮頭還是一刀哩!”

賣鱉的漢子把樹棍拿過去,捅了捅,一點兒動靜也沒有。賣鱉的是個三十多歲的漢子,這時也緊張了,怕它真死了。他又捅得狠些,鱉不伸頭,爪子動了動。他又要捅,老樸把樹棍奪過來,怕他真的捅死了鱉。他手伸到口袋去掏錢,褲子口袋是漏的,他心裏一驚,心想錢一定漏沒了。他突然想起什麽,抽出衣袋上的鋼筆,從裏面抽出卷得細細的鈔票。那是他臨出門時葡萄給他藏的。他說:“怎麽把它拎回家呢?”

賣鱉的漢子告訴老樸,鱉是他家養的,他爺爺就開始養它了。他家那時挖一個窯塌一個窯,請了風水先生,說得養只鱉。現在他爺爺死了,他爸兩天前也死了,他要不是過年揭不開鍋,也不會賣它,養了幾十年,也養成家裏一口子了,自己怎麽也把它吃不下去。老樸慢慢站起身,說他不買了,他也吃不下去他家這一口子。

漢子臉也急白了。他一早來蹲在長途汽車站,就想碰個外地人。本地人都不敢吃鱉,好不容易等到黃昏,才等到個買主。賣了鱉他得去稱面,他家八口人全指望賣這只鎮窯的精靈過年,家裏一口糧也沒了。

老樸還是搖頭。既然他知道鱉的故事,他說什麽也吃不了它了。

“那就八塊錢?”

“不是錢不錢的……”

“七塊,行不?算你救濟俺全家了。七塊錢咱全家能吃上半月面湯,都忘不了您!”

老樸心動起來,七塊錢,買了一堆鱉肉,還餘下三塊,說不定夠給葡萄買點兒好看的,好玩的。他說:“那就七塊錢。你得給我推家去。”他指指漢子的獨輪車。漢子一嘴的:“是!是!是!”

兩人低下頭來搬鱉時,老樸失聲叫出來。鱉正伸出它蒼老的頭。那是個黑裏帶綠的頭,頭上有一些絨毛般的苔蘚,頭顱又大又圓,一條條深深的擡頭紋下面,一雙陰冷悲涼的眼睛。老樸叫,就因為被這雙眼瞄上了。誰被這雙眼瞄上也怕。

老樸說什麽也不買那只鱉了。

漢子在街上追老樸,嘴裏直喊:“六塊,六塊!”鱉看著這兩個追來追去的雄性人類成員,覺著沒什麽看頭,又把它那顆古老的頭臉縮了回去。

漢子說:“你要我給你跪下不?”

老樸站下來。老樸這時想到了葡萄的公爹。他也不知道什麽讓他莫名地悲哀成那樣。他去給窮農戶分富農戶的田地、浮財時,末了還是讓他看見這樣的窮農戶。窮農戶還是讓他滿心酸脹。他自己的浮財也叫人分了,滿世界還是這種讓他慘不忍睹的窮農戶。

老樸把錢給了他,有氣無力地說:“你也別找了,全拿去吧。”

窮農戶漢子突然叫:“哎呀,毛主席萬歲!”眼圈都紅了。他邁開耍龍燈的雲場步子,把獨輪車“吱扭扭”地推進了史屯。他說老樸一定殺不了這鱉祖宗,二十多斤呢。他推薦自己做鱉屠夫。

可是葡萄、老樸、漢子三人守了一晚,鱉就是不伸頭。賣鱉的漢子說:“還沒我就有它了。”他蹲在地上,手慢慢摸著它厚厚的甲殼,上面的紋路和山上巖石一樣。漢子對鱉說:“你知道我心思,是不是?知道我不懷好心,把你賣給別人,要宰你了,是不是?”

漢子對老樸和葡萄說:“俺爺在世的時候,這鱉和他可親,他走它就走,他坐下它就臥他邊上,他在院裏曬太陽,它也曬。”

老樸說:“它不伸頭,咱也拿它沒法子。”

漢子說:“要不燒鍋水,咱就把它活煮?”

葡萄說:“那會中?燙著死得死老半天,恁厚的殼呢。那可是疼!”

三人都不吭聲,油燈裏的油淺下去,煙起來了。

老樸叫漢子先回。漢子為老樸不讓他找的四塊錢心虛,不過還是走了。

第二天過小年,老樸幫人寫春聯寫到夜裏十點才回來。一進窯洞見葡萄旁邊坐著個陌生女人,再看,陌生什麽?是他妻子。土坯搭木板的床上,躺了兩個孩子,腳對腳睡著了。妻子穿件呢子短大衣,裏面一件棉襖,頭上裹著又厚又長的羊毛圍巾。一向圖漂亮的妻子這時把自己捆成了個毛冬瓜。葡萄只穿件薄棉襖,藍底白細條子,自織的布,幾十年前的樣式。她在屋裏生了個炭爐,上面坐個花臉盆。水汽把她臉繚得濕漉漉的。一個屋裏的人,過著兩個季節。

葡萄說:“先擠擠,中不中?”她拍著手指上的炭灰往外走:“明天鋸塊板子,把床再搭搭。”

第二天晚上,葡萄把兩塊木板用推車推來了。板上還有一層層的大字報,有幾十層厚。老樸的妻子也不會幹活,在一邊虛張聲勢,“我來我來!往裏往裏!……往這邊往那邊!”老樸知道葡萄做活一舉一動都有方圓,別人插手,她反而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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