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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7 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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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所以他沒好氣地對妻子說:“這兒沒人看你積極表現。”

妻子拿出過去的斜眼翹嘴,以為還能把他心給化開。他看也沒看見。他眼睛跟著葡萄手腳的起落走,一時吃緊,一時放松,只是在他確定她需要多一雙手搭把勁時,才準準地上一步,伸出手。

不會幹活的老樸這時明白他每回伸手都是地方,合時宜,都博得葡萄的一個會心眼神。在老樸妻子和孩子的眼皮底下,老樸和葡萄的親近還在發展,動作身體全是你呼我應。妻子什麽也不明白。她相信老樸只會愛她這種纖細白嫩的女人。活得透徹的老樸這時已搞清了許多事:娶妻子那種女人是為別人娶的,和妻子的郎才女貌的幸福生活也是過給別人看的。光把日子過給人看的男人又傻又苦,和葡萄這樣的女人悶頭樂自己的,才是真的幸福生活。可人只要有一點兒得勢得意,馬上就要把日子過給別人看。老樸此刻和葡萄把另一張床支起,他不敢擔保萬一自己走出眼下的落魄境遇,會不會又去為別人過日子。

老樸妻子帶了些臘腸和掛面,還帶了些糯米和白糖。所以不用宰老鱉也能過年了。開春的時候,孩子們已和老鱉玩起來,小女兒兩歲,個頭分量只有一歲,她坐在鱉蓋子上,由四歲的哥哥趕著巨大的鱉往前爬。只要成年人一來,鱉頭就躲進甲殼裏。到了三四月間,鱉的甲殼油亮照人,返老還童了。

葡萄把鱉的事講給二大聽。二大牙齒掉得只剩上下八顆門牙,腮幫也就跌進了兩邊的空穴裏,須發雪白,乍一看不是老人,是古人了。只有他的身板還像十幾年前一樣靈活有勁,起身、彎腰一點兒都不遲緩。他一天能紮十多把笤帚,打幾丈草帽辮,或搓一大堆繩子。葡萄的三分自留地收下黃豆,他把豆磨成漿,又點成豆腐。他說:“一斤豆腐比三斤饃還耐饑。”葡萄這才明白為什麽二大叫她種黃豆。

葡萄把一碗掛面擱在他面前,他說:“來了就不走了。”

葡萄說:“說是不走了。連大人帶孩子四口子,住不下那窯洞,要搬街上哩。”

“把咱的豆腐送給他們。”

“送了。”

二大不問老樸妻子來了,葡萄該咋辦。葡萄早先告訴他,四清派到咱家住的樸同志又回來了。二大也不說:那是他為你回來的,閨女。二大從葡萄嘴裏知道老樸寫過書,有過錢,有過轎車。他也從她嘴裏知道老樸知道他藏在地窖裏,不過老樸仁義,知道後馬上跑回城裏,生怕他自己撒不了謊,把秘密吐露了。二大明白,一個男人只有心裏有一個女人時,才肯為她擔待恁大風險。二大從此把這個從沒見過的老樸看得比他兒子還重。起初他聽葡萄說老樸的媳婦不和他過了。他為葡萄做過白日夢。後來聽葡萄說老樸媳婦來了,住在街上招待所,老樸只當不認識她。二大為葡萄做的白日夢越來越美,把夢做到了葡萄和老樸白頭偕老。這天葡萄拿了一碗白糖水叫他喝,他一喝就問誰來了。葡萄說是老樸媳婦給的白糖,他們一家四口在豬場窯洞裏剛落下腳。二大嘴裏的白糖水馬上酸了,他為葡萄做的白日夢做得太早,做得太長。

二大的地窖讓葡萄收拾得幹凈光亮。她弄到一點兒白漆、紅漆、黃漆,就把墻油油。史屯窮,找糧不容易,漆是足夠,一天到晚有人漆“備戰、備荒為人民”,“農業學大寨”,“廣闊天地,大有作為”,“毛主席最新指示”。她天天晚上都坐在二大對面,和他說外頭的事。說叫做“知識青年”的學生娃在河灘上造田,土凍得太板,一個知識青年沒刨下土,刨下自己一個腳指頭。還說豬場的豬全上交了,要“備戰”哩。二大問她這回和誰戰,她說和蘇聯戰。過一陣問戰得怎樣了,她淡淡地說:“戰著呢——在街上賣豆腐,街上過兵哩,我蹲在豆腐攤上鬧瞌睡,醒過來兵還沒過完。眼一睜,腿都滿了。”又過了一陣子,她和二大說毛主席弄了個接班人,這接班人逃跑,從飛機上摔下來摔死了。二大問她接啥班。葡萄答不上來,說:“誰知道。反正摔死了。死前還是好人,整天跟在毛主席屁股後頭照相片。摔死成了賣國賊。咳,那些事愁不著咱。他一摔死街上刷的大字都得蓋了重刷,就能弄到漆了,把上回沒油的地方再油油。”過了幾天,她找的紅油漆就是刷“批林、批孔”大標語的。有時她也把村裏人的事說給二大聽。她說縣委蔡書記讓人罷了官,回來當農民。葡萄有回見她在地裏刨紅薯,和她打招呼,叫她甭老弓個腰低個頭,蔡琥珀說她只能彎腰低頭了,前一年腰桿讓紅衛兵打斷了。後來蔡琥珀又給拖著游街,彎腰駝背地走了幾十個村子,是偷莊稼給逮住了。

兩年大旱,史屯人都快忘了他們曾經有過十七盤水磨。河床裏跑著野兔、刺猬,跑著攆野兔、刺猬的狗和孩子們。葡萄對二大說:“造的田裏撒了那些種,夠蒸多少饃。”她出工就是打石頭、挑石頭、壘石頭。二大問她打那些石頭弄啥。她說打石頭不叫打石頭,叫“學大寨”。學大寨就是把石頭在這邊打打,挑那邊去,再壘成一層一層的,看著真不賴。二大仍不明白這個“學大寨”是個什麽活路。這裏不算一馬平川,也是坡地裏的小平原,地種不完,還去折騰那凈是石頭的河灘幹嗎。這天葡萄把上年的蜀黍皮泡下,又把蜀黍芯放在大籠上蒸。豬場關門後,她把豬場的鍋、蒸籠、小車都拿回自己家。她問二大:“蜀黍芯兒得蒸多久?”

二大說:“只管蒸。”

蒸到天快明,葡萄把蜀黍芯兒倒進一個大布袋。二大抓住布袋一頭,葡萄抓住另一頭,蒸酥的蜀黍芯兒就給擰出水來。連蒸了幾夜,擰出的水澱成一盆黑黑的黏粉,摻上已是滿山遍野的鍋盔菜,少撒些鹽,一入口滿嘴清香回甜。

二大說:“吃著真不賴。”

葡萄說:“嗯。那時都叫豬們吃了,老可惜。”

到了夏天,葡萄對二大說:“今年沒聽知了叫了。”

二大說:“那是孩子們去年把地下的蟬摳出來吃光了。他們饑哩。”

葡萄說起鬥爭會。駝成一團的蔡琥珀在臺上交待她偷油菜根,偷青麥子,身上讓人扔得全是牛糞。蔡琥珀口才不減當年,把人逗得一會兒一陣大笑。蔡琥珀交待完,公社革委會書記史春喜就領頭唱“不忘階級苦”,唱完擡出一筐一筐的雜面和野菜捏的“憶苦菜團子”。每人領到兩個菜團子,知識青年說他們要吃雙份憶苦飯,因為憶苦飯比他們平時的飯香。史屯人那天以後就盼著開鬥爭會,開完吃憶苦飯。

葡萄不舍得吃憶苦飯,總是帶回來給二大吃。她見二大臉又泛起虛腫的光亮,怕他撐不到打下麥子。二大從少勇救了他命之後,就再不準少勇來看他。所以每回葡萄提到去城裏找少勇弄點兒糧,他就說:“找誰?”葡萄馬上明白他在心裏還是把這個兒子勾銷掉了。

這天二大做了幾個鐵絲夾子,叫她把夾子下到河灘上,捕兔子、刺猬。

天不亮葡萄到河灘上,一個個夾子都還空著。這時她聽身後有人過來,一回頭,是老樸。

老樸一看就明白了。他和葡萄很久沒單獨見面,這時發現她黃著臉,身子也縮了水似的。他知道她一定是為了地窖裏那條性命苦成這樣。只有她的笑還和孩子一樣,不知愁。她見到他一下子就咧嘴笑起來。她把手裏的空夾子揚揚,說:“兔們精著呢!”

老樸知道地窖裏那個人一定餓出病了。他工資停發了幾年,每月領十二塊錢生活費,還有孩子妻子。就是他有錢,集上也買不來肉。他揣著五塊錢,在集上轉,見一個老婆兒賣茶雞蛋,買了五個,花了一塊錢,又去供銷社稱了兩斤點心。他一聽那點心砸在秤盤上的響動,就知道點心都成文物了。這裏誰買得起點心?

他剛走到供銷社門口,見妻子懷裏抱著女兒,手裏牽著兒子走了過去,牽著的那個一定要進供銷社,被妻子硬拖著往前走,走不多遠,孩子哭叫起來。他不知怎麽就已經把一包茶雞蛋和一包點心塞在了孩子手裏。

晚上他坐在門口看兩個孩子在屋裏和老鱉玩。這是公社革委會的一間辦公室,騰出來給老樸一家住。屋子大,只擺了兩張床,孩子把老鱉引出來餵,又坐在它背上趕它往前爬。老鱉像個好脾氣的老人,爬不動它也一再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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