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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 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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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喊:“二哥,你不能不去打呀?”

後面這句,他看不懂她的嘴形,站下來,光笑著搖頭。

志願軍打過鴨綠江不久,關在監獄裏的幾百個犯人悄悄傳說夜裏帶走的人不是轉移,是槍斃。這天夜裏,再次聽見鐵門打開關上的聲音。又過兩天,一個人起來去墻角的尿桶小便,驚醒了同號的另外一個人,這人是個教過日本人舞九節鞭的武功師傅,平常最沈默,這夜半夢半醒突然發出一聲尖厲的長嘯。同號和鄰近的幾個號裏的人幾乎還在夢裏就和上去一塊叫嘯起來。剎那之間,整個監獄五六百犯人全部投入到這個團體長嘯中去。一個警衛向天開了兩槍,嘯聲卻更加慘烈,更加陰森,另外幾個警衛慌了,向天打了一串又一串子彈,監獄的鐵柵欄、玻璃窗都被這嘯聲震得“嘎嘎”響。

警衛們跑著,喊著:“不許叫!再叫打死你們!”

可沒有用。因為所有犯人都在一種精神癔癥中,就是集體中了夢魘,怎麽也叫不醒。巨大的夢魘纏身扼喉,五六百人叫嘯得聲音龜裂、五臟充血、四肢打挺。叫碎了的聲音帶一股濃腥的血氣,凝結在汙濁的夜晚空氣中,後來他們肉體被消滅,還滯留在那裏。

驚天動地的長嘯已持續了八分鐘。其他警衛們也從營房趕來。不久,駐軍派了五輛大卡車,載著全副武裝的人民軍隊朝這個發出獸嘯的城關監獄趕來。

只有一個住在城裏的九十歲老人明白這是怎麽回事。他自言自語:又是監嘯。他小時聽老人們說過監嘯,但他那時的老人也沒和他解釋。只說幾百囚人其實已經靈魂出竅了。後來殺他們,殺的只是他們的肉身,他們的魂魄早飛走了,嘯聲是魂魄從陰界發出的。

這五六百人裏,沒叫嘯的只有一個人,孫懷清。他在頭一個人發出嘯聲時就一骨碌坐起。因為他根本沒有睡。他聽著周圍人發出的都不是他們本人的聲音。他在這嘯聲中什麽其他聲音也聽不見了,連槍聲也沒聽見。那嘯聲密密地築起一層層墻,他聽到的是空寂無聲。

離著四五裏路,是孫少勇的陸軍醫院。孫少勇這夜因為一個特殊的原因沒有睡。他正走在值班室外的走廊上,突然聽見“ⅰ啊、呃、噢、嗚”的獸嘯。他想到院子裏去聽真些,走過門廳的鏡子,他見自己一張死人臉。軍帽下,葡萄給他剃短的頭發根根豎直。

只有那個九十歲的老先生看了看大座鐘,嘯聲停止在三點一刻。這回監嘯持續了二十五分鐘。三點一刻時,孫少勇已回到了值班室。本來不該他值班,他主動要求代人值班。由於他父親的拖累,他已感覺到在部隊進步很吃力。他得比別人多做少說。他聽遠處的嘶嘯終於停了,槍聲還在零星爆響。後來他聽說了這次不尋常的事件叫做“監嘯”。再後來他從有關精神病理學的書中找到一點推論,說監嘯是人在極度恐懼極度緊張的情況下,潛意識爆發的一次宣洩。這種嘶嘯不受人的生理支配,也不受理性控制,屬於癔病或神經癥現象。但具體的病理根據,卻始終不能被證實。孫少勇軍醫不知道只有他爹孫懷清沒給這次大著魔裹卷進去。他在這一夜值班的八小時裏,抽出一碗煙頭來。早晨他背著兩手走出值班室,頭發裏帶著藍灰的煙。

他走到政委辦公室,把一張紙從門縫塞進去。那是他從三點一刻開始寫的一份反省書,裏頭把他自己罵得惡著呢。他在反省書最後一段說:“堅決支持政府鎮壓惡霸地主、暴動首領孫懷清,本人主張對孫懷清盡早執行槍決。”

史屯人知道孫二大要被送回來槍決是監嘯發生的第三天。史屯離城遠,有一大片河灘地,作刑場可是不賴。自古以來,一殺土匪那裏就是刑場。打孽打得最惡的時候,勝的一家也把敗手推到這河灘上殺。國民黨一九二七年五月在那裏一下斃了上百個共產黨,洛城破時日本人也在那兒活埋過國民黨十四軍的將士。河灘兩岸都是坡地,觀看行刑可帶勁。給帶到河灘刑場上槍斃砍頭的都是好漢。共產黨說:共產黨員是殺不完的!十八年後又是一個共產黨!國民黨將士也不賴,對日本鬼喊:我操死你東洋祖宗!歷代土匪都說:砍頭不過碗大的疤,二十年後老子又來啦!

葡萄見過一大片人頭長在河灘上,下半身埋土裏。那年她十三歲。再往前,她見過十八條屍首讓老鴰叼得全是血窟窿,又讓狼撕扯得滿地花花綠綠的腸子。那年她十一。還往前些,她見過打孽的勝家把敗家綁去宰,那年她八歲。每次她都不是和村裏人一塊到河灘坡上去看。她一個人悄悄下到葦子叢裏,要不就是雜樹林裏,趴伏成一個小老鱉,看那些腿先站,後跪,末了倒在血裏。那次她趴在葦子裏,見一大群腿銬著大鐐就站在她旁邊。她聽見那些人喊:砍頭不過碗大的疤……但那些腿的膝頭都是軟的,撐不直,還打顫。有時槍斃完了,帶槍的全走了,她見一些孩子們的腿溜進刑場,找地上的子彈殼。

葡萄在鋤麥,聽舅家閨女蘭桂叫她。舅死了後蘭桂嫁到不遠的賀鎮,她們那裏的匪霸也要押到史屯的刑場來殺。她叫著葡萄葡萄,你知不知道?葡萄直起腰,見她跑一頭汗,問知道啥。蘭桂說,俺姑父要槍斃哩!葡萄手裏拄的鋤把一下子倒下去。一年半前,她和孫少勇把六百三十塊光洋交出去,工作隊給史屯人都分了分,不是就沒二大啥事了?咋會還槍斃?她想問蘭桂哪兒聽來的風兒,可嘴動幾下沒聲出來。她跑回家,不理蘭桂跟在她身後交代,別跟人說是她說的。

葡萄牽出老驢來就騎上去。騎到城裏太陽已經落山。她摸了一陣路才又摸到陸軍醫院,拴上驢,她也不管警衛叫她“站住”,只管往院裏跑。孫少勇搬個小凳正要去聽報告,見葡萄一身做活兒的舊褲褂,頭上頂了爛草帽站在他門口。

“弄啥?”

“咱上當了!”葡萄一把抱住少勇,哇地哭了。

同屋的張大夫一看這麽個鄉下女人兩腳泥地吊在孫大夫胸口,趕緊從他們身邊繞過去。

“他們要槍斃咱爹!”葡萄一邊號啕一邊捶打少勇的肩、背、胸膛。

少勇怕別人聽見,慌手慌腳地把她往自己屋裏拖。他把葡萄按在自己鋪上坐穩,又去門口聽了聽,把窗子推上,才走回到她對面,坐在張大夫床上。

葡萄哭個沒完,一邊還說:“把咱爹的光洋分分,把咱爹的地、牲口也分分,就這還要槍斃咱爹……”

少勇直跺腳:“可不敢喊,可不敢哭!……”

她一聽更惱更傷心,對著他來了:“你當的是啥官呢?連你爹都救不下?還不如大哥呢!”

少勇上來跪在她面前,手捂住她的嘴:“可不敢,我的姑奶奶!……你讓我想想法子,行不行?……”

葡萄馬上不哭了,問他能有啥法子。他叫她別出聲,讓他好好想想。葡萄安靜了半袋煙的工夫,又催逼他快想。少勇說正想著呢。他怕她哭怕她喊,眼下她要他咋做他就咋做。

又過一會兒,他小心地問她,能不能叫他聽完重要報告哩再想。葡萄說那會中?那爹就叫人槍斃了!少勇說他一邊聽報告一邊想,葡萄沒法子了,點點頭。

少勇叫了個警衛,把葡萄領到醫院的客房去,又給她拿了他自己的襯衣褲子,讓她湊合換上。客房在醫院外頭的街口,是幾間失修民房,給來隊家屬臨時住宿的。少勇聽報告的兩小時,葡萄就繞著院子裏一口井打轉,小院子清涼安靜,讓她走成了個獸籠子。少勇來的時候她一回頭就是:想出啥法子來了?少勇心想,只要把她這一陣的死心眼糊弄過去,就不會這麽費氣了。他看看小院四個屋都不亮燈,沒有其他家屬,一下高興起來,隨口說還有他想不出的法子?沒等她回過神,葡萄已在他懷裏,一個身子都成了給他的答謝和犒勞。

少勇想,死心眼是死心眼,也好糊弄。他聞到她頭發裏和身上的汗酸味,甜滋滋的像缺堿的新麥蒸饃。他用下巴上的胡子在她額上磨,她把臉擠進他胸口,他身上的味道老幹凈,幹凈得都刺鼻。

他們在客房的床上躺下。都是娶過嫁過的人,也都打算要合到一處過,眨眼工夫就黏糊得命也沒了。然後少勇覺出什麽來,用手往葡萄身體下摸摸,褥墊都濡濕了。他把她摟緊。她可是個寶物,能這麽滋潤男人。難怪她手碰碰他就讓他覺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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