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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 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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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樣來。她身上哪一處都那麽通人性,哪一處都給你享盡福分。

他站起來,渾身大汗地開始穿衣服。

葡萄說:“啥辦法?”

少勇不知她在說啥。

“你想出的法子呢?”

少勇叫她等等,讓他抽支煙。他想這個死心眼比他想的可死多了。他摸出煙卷,又摸火柴,動作七老八十的,把話在心裏編過來編過去。

葡萄跳起來,替他點上煙,一動不動瞪著他,等他抽,一口、兩口、三口。他把話編得差不多了,彈彈煙灰,問葡萄,她是不是快成他媳婦了。葡萄說是啊。他問那她聽他的話不聽。嗯,聽。那二哥現在說話,你得好好聽著,不興鬧人。



唉。咱中國現在解放了,是勞動人民的國家,勞動人民就是受苦人,窮人。受苦人有多少呢?一百人裏頭,九十三個是受苦人。受苦人老苦老苦啊,幾輩子受苦,公道不公道?不公道是不是?葡萄點點頭:那咱爹老苦啊,一天幹十四個時辰的活哩!……葡萄別打岔,你以後是志願軍醫生的媳婦。志願軍是工農子弟兵,都是窮人的兒子、兄弟,他們專門打抱不平,替窮人行公道。把不公道的世界毀了,這就是革命。我是個革命軍人,你是個革命軍人家屬,就得和革命站一堆兒,現在還明白嗎?

葡萄的嘴慢慢張開了,但她還是點點頭。少勇的意思就是你打我我打你唄,你說你革命、我說我革命唄。少勇親親葡萄的臉蛋:“好葡萄,道理都明白,到底讀點書,寫倆字兒。孫懷清誰也救不下,他活不成了。”

“你說啥?!”

“他是反革命啊!”

“你們說他反革命,他就反革命啦?”

“大夥都說……”

“就算他反革命,他把誰家孩子扔井裏了?他睡了誰家媳婦了?他給誰家鍋裏下毒了?”

“反革命比那些罪過大!”

葡萄不吱聲了。她老願意和少勇站一塊兒,她願意聽少勇說她懂道理。可她心裏懂不了這個道理。就是二大有錯處,他有頭落地的錯處?她要是能想明白該多好。不然和少勇一塊各想各的,可不帶勁。

“把咱爹槍斃了,天下就公道了?”

“不槍斃就更不公道。”

少勇回醫院去以後,葡萄迷迷糊糊睡著,外頭鳥叫時她猛地睜開眼,心裏好悲涼:二大要去了,這回真要去了。

半夜有人看見幾輛大卡車裝滿人往城外開去。第二天城裏貼出布告,說是鎮壓掉一批匪霸、反革命、惡霸地主。到處敲鑼打鼓,志願軍打勝仗了。

史屯人沒有趕上看行刑現場。因為裏面有不少死囚是熟人,所以老人們不準晚輩去河灘上看屍首。

看到行刑的就是一群侏儒。侏儒們是從外鄉來的,專門祭拜他們的一個宗廟,那是一座齊人頭高的廟宇,在河上游十五裏的地方。那裏人跡稀少,野獸出沒,偶爾有人去那裏覓草藥,看見一座矬子廟宇,像個玩具似的,都心裏納悶,但這裏很少有太平日子讓人閑下心去琢磨不相幹的景物,所以人們只知道河上游有座怪廟,不知敬的是什麽神。也從來沒有人蹲著或爬著進到廟裏,看看侏儒的菩薩什麽模樣。

葡萄這一夜聽見狗怪聲怪氣地低吼高吟,就睡不著了。她走到院子裏,看見不遠處的墳院裏飄著幽藍的火苗,鬼們今夜熱鬧著呢。孫家大院改成農會之後,她分到了一個小窯院,有三間北房、一間廚房、一個紅薯窖和一個磨棚。這個窯原來是陶米兒住的,她嫁走之後就空閑著,窯洞的墻上、拱頂上貼滿年畫和小學生的彩筆畫,都是年年過年時大家贈給英雄寡婦的禮。窯洞內外都收拾得光鮮漂亮,陶米兒過日子還是把好手。葡萄在院子中央的桐樹下坐著,一面聽狗們你一聲我一聲地哭。四百多家人有三百家養狗,倒沒有把誰叫醒。

就在狗們幹號時,出了城的大卡車正朝史屯開來。一路不打大燈,不捺喇叭,神不知鬼不覺地到了河灘上。天色擦白,公雞全啼叫起來。這是人們睡的最後一點兒踏實覺,很快就要醒來了。

順著十八盤風車往河上游走,走五六裏路就到了那片河灘地。河水從幾塊石頭裏擠過,變得又窄又急,河灘是旱掉的河床,上面凈是石頭,石縫裏長著雜樹,再就是密密的葦草。葡萄和大卡車幾乎同時到達。她臥進葦子叢裏,一點點向前爬。爬了五六十步遠,看見一大群腿過來了。有的走不動了,跌下去,就給跪著拖到水邊上。

天又亮了一點兒,河水裏有了朝霞的紅色。雄雞一個比一個唱得好,唱得亮,唱得像幾千年沒打過仗沒殺過人一樣。雄雞們能把鬼也唱走的。

五十個村子上千只雄雞一塊唱起來,河水越來越好看,跟化了的金子一樣。雄雞突然都不唱了,有些沒剎住聲地“呃”的一下噎住——槍聲響起來。

葡萄趴在那裏,從葦子縫裏看見腿們矮下去,後來就是一大片腳板了。槍聲不斷地響,“砰、砰、啪、啪”,每一響她的心、肝、膽都一陣亂撞。再看河水,開了紅染坊,把早晨的霞光比得暗下去。

太陽升起的時候,史屯響起鑼聲。周圍五十個村都響起鑼聲。五十個村都有鐵皮喇叭在叫喊:“都去農會啦,看布告!誰家家屬被槍斃了,去河灘上認領屍首!沒人認的,明兒一早全部集體埋了!……”

葡萄聽到鑼聲就往河上游跑。來收屍的只有她一個人。孫懷清是臉朝地栽倒的,但憑著脊梁,葡萄在上百屍首裏也一眼就認出了他。他身上還是那件淺灰舊袍子,裏面的棉絮給抽掉了。槍是從背後打來的,奇怪得很,他身上幾乎沒染什麽血。每個屍首都綁有一塊牌子在背後,上頭寫的有名有姓。這些牌子是為公審大會做的,臨時決定不開公審會了,提前一天半執行槍決。

葡萄聽見哪兒有人哼哼。她望過去,哼哼又沒了。她把孫二大的一只鞋拾回來,給他套上。突然,那腳動了動。她趕緊把手放到孫二大的鼻子下,還有氣哩!

“爹!爹!”

孫懷清的喉嚨呼嚕呼嚕地響,響不出一個字來。他其實是看見葡萄了,但眼睜得太細,葡萄以為他還閉著眼。

葡萄馬上撕開他的袍子,用嘴一咬,一縷布就扯下來了。她看那槍傷就在他左奶頭下面,沒打死他真是奇事。血開鍋似的從那翻開的皮肉裏往外咕嘟,她先把那縷布壓上去,壓了一陣子,把自己細布衫子裏面的圍兜兜扯下來,又撕又咬,連繡花的硬邦地方都讓她撕咬開了。好歹她把二大的傷裹上。

葡萄守了一會兒,太陽光從坡頂上露出來。她見二大的胸口有了一絲起伏。她把嘴湊近了喊:“爹,爹,是葡萄!……”

這回她看見他的眼睛了,裏面的光很弱,葡萄不知它能亮多久。不管怎樣,她還是把他背起來,背到葦子最深的地方,又拔了些幹葦草給他蓋嚴實。一會收屍的人來,就是有人留心,也以為二大的屍首已經先給收了。她從葦子裏出來又聽見了哼哼。她走回去,一個一個地看,萬一還有沒咽氣的呢。她找著了那個哼哼的人,是個三十幾歲的漢子,人高馬大,身上還掛個長命鎖。見了葡萄,他吭吭得更緊。葡萄想拉他,他渾身沒一塊好肉,她不知打哪裏下手去拉。她數了數,連先打的帶後補的,他一人獨吃七顆子彈,還咽不了氣。漢子是魏坡的,鬼子來的那年,下鄉來買糧,他賣了兩百斤小麥給鬼子,發現鬼子給的價比集上還高一點,就到處攛掇村裏人把糧賣給鬼子。後來他自己還從中間拿點回扣,添置了幾畝地。

他又吭吭一聲,她看他眼光落在腳上。腳頭是塊大卵石,他什麽意思?叫她用石頭來一下,別叫他咽氣咽那麽受癥?她把石頭搬起來,他眼一下鼓出來,露出整個的大眼白。她明白了,他不想讓這條命拉倒,他想讓她也救救他。她想想,太為難了。她還不知救不救得下自己公爹呢。

葡萄走開幾步,他還哼哼。鷂鷹越飛越低,黑影子投下來,飄過來刮過去。它們要下來把他也當一塊死肉啄,那可是夠他受癥的。她管不了那麽多,硬著心走了。

葡萄跑回村就見婦女會主任蔡琥珀站在她窯門口。蔡琥珀也是個英雄寡婦,做了幾年秘密老八,現在回村子當幹部了。蔡琥珀說:“葡萄,咋又不去開會?”

“又開會?”葡萄說。

“咋叫又開會?”

“可不是又開會。”

“今天是大事兒,葡萄你一定要積極發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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