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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5 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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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點提防也沒有啊!

少勇不動了。

葡萄心想,自由戀愛的人真狠,把她弄成這樣就扔半路了。她說:“是個戲班子的琴師。叫朱梅。”

少勇已爬起來了,站在那裏黑黑的一條人影。“他在哪兒呢?”

“他過一陣回來接我。”她也坐起身,“你看這是他給的戒指。”

少勇不說啥。過了一會兒,他扯扯軍裝,拍拍褲子,又把背槍的皮帶正了正,轉身走出去。

第二天葡萄沒看見少勇。她跑到西邊的幾間屋去問男兵們:她的二哥去哪兒了?他回去了,回部隊了。他部隊在哪兒?在城裏,他們在那兒建陸軍醫院。男兵們問她,她二哥難道沒和她打招呼?

葡萄聽說琴師所在的那個梆子劇團讓解放軍給收編了,正在城裏演戲。她搭上火車進城,胳膊上挎著她的兩身衣裳和分到的兩塊光洋,手指上戴著銀戒指。工作隊的解放軍已經撤走了,地和牲口全分了,年輕的寡婦們也都讓他們介紹給城裏黨校的校工、鎮上來的轉業軍人。自由戀愛之後,全結婚懷了孩子。葡萄聽說那叫“集體結婚”。又一個她不太明白的詞兒,“集體”。

城裏到處在唱一個新歌:“雄赳赳,氣昂昂……”那歌她從火車上開始聽,等找到梆子劇團她已經會唱了,但只懂裏面一個字,就是“打”。又打又打,這回該誰和誰打?

門口她聽裏頭女聲的戲腔,便問一個穿軍服的小夥兒,他們是解放軍的梆子劇團不是?

穿軍服的小夥子說,是志願軍的劇團。他手提一個鐵桶,裏頭是從開水鋪買的開水,一面打量著這個穿鄉下衣服的年輕女子。她喃喃地念叨著,那不對,那不對。她打開一個手帕,裏面包了張紙條,給那小夥兒看。小夥兒放下桶,告訴她門牌號沒錯,這兒就是志願軍劇團。葡萄心想:城裏住了解放軍還住了什麽志願軍,那還不打?小夥兒問她找誰,她說找琴師朱梅。

小夥兒皺起眉,想了一會兒,說他聽說過這個琴師,不過他來的時候他已經死了,咳血咳死的。他把那張紙條還給葡萄。

葡萄沒接,扭頭走去。她也不搭理小夥兒在後面喊她。一拐彎她坐了下來,就坐在馬路牙子上。她催著自己,別憋著,快哭!可就是哭不出來。她從來沒想過,朱梅原來離她是那麽遠,那麽不相幹。過來過去的馬車、騾車揚著塵土,她覺得牙齒咯吱吱的全是沙。原來她是半張開嘴坐在馬路邊出神的。她撐著地站起來,來時的路忘得幹幹凈凈。

原來裝著的心思,現在掏空了。她空空的人在城裏人的店鋪前、飯館前走過。一個鋪子賣洗臉水,一個大嫂拉住葡萄,叫她快洗把臉,臉上又是土又是淚。葡萄想,我沒覺著想哭啊。洗了臉,她心裏平定不少。精神也好了。她只有兩塊光洋,大嫂找不開錢,也不計較,讓她下回記著給。大嫂問她是不是讓人欺負了。她心想誰敢欺負葡萄?她搖搖頭,問大嫂城裏有個解放軍的醫院沒有。

大嫂說她不知道。一大排“稀裏呼嚕”在洗臉的男人們有一個說他知道。他把一臉肥皂沫的面孔擡起來,擠住眼說醫院在城西,問葡萄去不去,他可以使車拉她去。葡萄問他拉什麽車。黃包車,他齜牙咧嘴,讓肥皂辣得夠受,指指馬路對過說:就停在那兒。葡萄看了看,問車錢多少。車夫笑起來,叫她放心,她的大洋夠著哩!他也有錢找給她。

他把葡萄拉到醫院,見葡萄和站崗的兵說上話了,他才走。葡萄給攔在門口,哨兵叫另一個哨兵去崗亭裏搖電話。不一會兒,葡萄見一個人跑出來,身上穿件白大褂,頭上戴個白帽子。一見葡萄,他站住了。

“二哥!”葡萄喊,“他死了……”

少勇慢慢走上來。葡萄突然覺得委屈窩囊,跺著腳便大聲哭起來。少勇見兩個哨兵往這兒瞅,白了他們一眼。他抱她也不是,不抱也不是,心裏有一點明白她哭什麽。新舊交替的時代,沒了這個,走了那個,是太經常發生的事。他伸手拍拍她的肩,又拍拍她的背。少勇喜歡誰,就忘了大庭廣眾了。

“二哥,朱梅死了。”葡萄說。

少勇把自己的手帕遞給她擤鼻子,擦眼淚。他對葡萄說:“上我那兒去哭吧,啊?”

葡萄擦幹眼淚,跟上少勇往裏走。裏頭深著呢,是個老軍閥的宅子,少勇告訴她。她讓後一點,讓他在前頭走。他和她說什麽,就停下來,回過身。村裏兩口子都是這樣走路,少勇心裏又一動一動的。他這時停下來,回身對她說:那是我們外科。看那個大白門兒沒有?手術室,我早上在裏頭剛給人開了刀。

到了他住的地方。一屋有兩張床,門口的木頭衣架上掛著兩件軍裝。少勇說:張大夫和我一屋。葡萄四面看看,墻上掛著幾張人像,有四個是大胡子洋人。少勇拿出一個茶缸,把裏頭的牙膏牙刷倒在桌上,拎起暖壺,給葡萄倒了一缸子水。又想起什麽,從床底下摸出個玻璃瓶,裏面盛著紅糖,他往茶缸裏倒了半瓶,用牙刷攪著。剛想和她說說話,她哇的一聲又接著哭上了。死心眼的葡萄啊,哭也是一個心眼哭到底。等茶缸裏的紅糖水都涼了,她才哭完。哭完她叫了聲二哥,說她該咋辦呢,這下子誰也沒了。

他也不知說什麽好。葡萄穿一件紅藍格的大布夾襖。開春不久,城裏人都還穿棉。家織的大布織得可細法,葡萄從小就跟他母親學紡花織布,母親後來都織不贏她。她用橡子殼把紗煮成黑的,和白紗一塊織成小碎格子,給他和鐵腦一人縫了件衫子,他去西安上學,穿成渣兒才舍得扔。他那時什麽也沒想,只覺得有個心靈手巧的妹子母親能清閑點。他怎麽會料到她的手不單單巧,摸在他皮肉上能讓他那麽享福。他嘗過城裏女人了。他前頭那個媳婦是城裏小戶的女兒,知書達理,可會寫信,兩人非得分開她才在信裏和他黏糊。葡萄不一樣。葡萄多實惠?手碰碰你都讓你覺著做男人可真美。

少勇走過去,坐在她身邊,肩膀擠住她的肩,大腿擠住她的腿。她的臉紅紅的,濕濕的,一根銀耳絲顫顫的。他把她的髻一拽,拽散開。葡萄看他一眼,明白他啥意思,他還想重新讓她做閨女。她手很快,一會兒便梳成兩根辮子,和唱白毛女的女兵一樣。少勇問她,給二哥做媳婦好不好?他說了這話心裏好緊張。就是當逗樂的話講他也還是緊張。葡萄轉過臉,看他臉上的逗樂模樣。他經不住她那生坯子眼睛,逗樂裝不下去了,他把臉轉開,腳踢著青磚地縫裏長出的一棵草。葡萄說,好。少勇倒吃了一驚。她這麽直截了當。這樁大事原來可以這樣痛快,這樣不麻煩。他心裏在想,和領導談一談,打個報告,再到哪裏找間房,就把葡萄娶了。他抓起她的手,擱在他臉上。這手真通人性啊,馬上就把那秘密的舒服給了他,給了他全身,給到他命根子上。他想不遠了,很快她能讓他享福享個夠。恐怕是沒個夠的,弟弟鐵腦福分太淺呀。

這樣想著,外頭響起了號音。開晚飯了,他叫葡萄跟他去食堂吃飯。

少勇把葡萄帶到院子裏。食堂沒有飯廳,打了飯的人都蹲在地上吃。少勇和葡萄面對面蹲著,一群一群的看護女兵走過來看,有皮厚潑辣的問孫大夫的對象吧?少勇嘿嘿地笑,嘴裏堵著一大口白饃。葡萄見她們全穿著白毛女女兵那樣的軍裝,胸口兩排紐扣,像母豬奶頭。少勇告訴葡萄,說不定要去朝鮮打大仗哩。葡萄應著,心裏想,怪不得城裏條條街都熱鬧成那樣。又有歌,又有鑼鼓,又有披紅掛彩的人,一卡車一卡車地過來過去。原來是要打大仗。仗越大,熱鬧也就越大,人的精神頭也越大。葡萄不懂得都打些什麽,但她知道過個幾年就得打打,不打是不行的。她從小就懂得看人的腿。腿和腳比人的臉誠實,撒不了謊,臉上撒著謊,腳和腿就會和臉鬧不和。每回打起來,打人也好、打仗也好,連打狼打耗子打蝗蟲打麻雀,那些腿都精神著哩。只要沒啥可打,太平了,那些腿都拖不動,可比臉無精打采多了。

少勇把葡萄送到火車站時告訴她,在他上前線之前,一定要把她娶過來。火車開動了,他還跟著窗子跑。葡萄喊他一聲:“二哥!”

他看懂她的嘴形了,笑著糾正她:“叫我少勇!”

她也看懂他的嘴形了,點點頭。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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