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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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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走得很慢。興許人們心焦,覺著她走得慢。從她背後看,葡萄還是個小閨女,個頭不小罷了。圓房那天,孫家的客棚搭了十來個,棚邊緣上的“胡椒眼兒”都是用陰丹士林藍布新搭的。辦喜事當天,院子裏壘了三個八風竈,請了洛城的兩個掌勺師傅和一個打燒餅師傅,流水席從中午吃到晚上。全村的板凳、桌子都借去,還是不夠,開席前又去街上小學校借。葡萄沒有娘家,是給一幫逃黃水的人帶到史屯的。直到她圓房這天,村裏人才想起多年前孫懷清買下個小閨女這樁事。葡萄給花轎擡著在史屯街上走了一趟,鐵腦的舅舅騎大紅馬統帥迎親的人馬,壓轎的、護轎的、擔雞的、擋氈的,都是孫姓男兒。葡萄嫁得一點不委屈不寒磣,場面毫不次於這一帶任何一家大戶嫁女。停了轎,打起簾子,全村人看見走下來的王葡萄沒有披蓋頭,就是兩個黑眼鏡遮住眼,頭發也不梳髻,齊耳打了個彎彎,腦袋頂上是一頂紅絨花頭冠。村裏有跑過西安鄭州的人,說這是上海時興的新媳婦頭飾,蓋什麽頭?大地方成親前臉蛋何止是看過,親都親過。葡萄和鐵腦一鍋裏吃,一坑裏屙都七八年了,還用掀挑蓋頭嗎?不過人們都覺得戴一副黑眼鏡,多俊氣的臉蛋都能毀了。

葡萄還差兩步就到男人們面前了。她不走了,對著鐵腦說:“還不起來!”鐵腦飛快地擡頭,看她一眼。想看看葡萄和誰拿這麽沖的口氣說話。看看她和誰這麽親近,居然拿出和他鐵腦講話的惡聲氣來了。他發現葡萄盯的就是他。“叫你呢,鐵腦!”葡萄上前一步,扯起比她大三歲的鐵腦。

鐵腦等著一個鬼子上來給他解腳上拴的電纜。每回他在棗樹林子裏跟男娃們玩耍忘了時辰,葡萄就會遠遠地喊過來。她喊:“看見你啦,鐵腦!往哪兒藏哩?……回家吃飯了!……咱吃撈面條!……打蛋花哩!……還擱大油!你回不回?……叫你呢,鐵腦!……”那時她八九歲,他十一二。從場子這頭往那頭走的時候,葡萄不跟鐵腦拉扯著手,不像前面救下老八的那八個年輕媳婦。假如那個翻鬼子話的人懂這一帶的規矩,肯定就看出蹊蹺來了:此地女人無論老少,都是男人屁股後頭的人;沒有誰家女人和男人走一並肩,還手扯住手。葡萄和平常一樣,跟鐵腦錯開一步,他走前,她在後。鐵腦去史屯街上上學,葡萄就這樣跟著,手裏提著他的蒸饃、書包、硯盒。只有兩回例外,那是看戲,葡萄個子矮,鐵腦把她扛在脖子上。一面扛著她一面賭咒:“下回再帶你看戲我就屬鱉。”第二次她討好他,騎在他背上說:“油饃我都省給你吃。”“油饃就夠啊?”“那你要啥?給你做雙鞋?”“你會做鞋?還不把後跟當鞋臉?”葡萄卻是在十二歲那年給鐵腦做了第一雙鞋,底子納得比木板還硬。

葡萄沒有感覺到所有人都在看她。那個挎長刀的鬼子又斯斯文文地跟翻譯說了幾句話。

他的斯文話到了翻譯這兒就是吆喝:“站住!……不許動!”全體鬼子抽風一下,鞋掌子、槍桿碰出冷硬的聲響。

“你是他什麽人?”翻譯問葡萄。

“媳婦。”

翻譯對挎長刀的鬼子介紹了這對少年男女的關系,說話、點頭、屈膝蓋、顛屁股,幾件事一塊做。鬼子手扶在刀把上,朝葡萄走過來。他近五十歲,原本是個專畫地圖的軍官,正經軍官死得差不多了,把他弄上了前線。他看看這個中國女孩,給太陽曬焦的頭發紮成兩個羊角,顴骨上一塊灰白的蛔蟲斑。媳婦是要梳髻的,這點知識他還有。他的刀慢慢地抽了出來,刀尖還留在鞘裏。“有證人沒有?”鬼子通過翻譯問葡萄。

人們看見鐵腦已是一張死人臉。他們有一點幸災樂禍:好運還都讓你老孫家攤完了?有錢沒錢,在鬼子這兒全一樣。

“俺村的人都能證明。”葡萄說,“你不信問他們,收下麥他們都來俺家吃了喜酒。”

人們這時發現葡萄這女子不是個正常人,她缺點什麽。缺的那點東西非常非常重要,就是懼怕。這是個天生缺乏懼怕的女子。什麽人缺乏懼怕呢?瘋子。難怪她頭一次上秋千就蕩得和魏老婆兒一樣瘋。一個孩子的嘴沒讓奶頭堵住,哇哇地哭起來。

“你們能不能給他倆作證?”翻譯對四百來個史屯人說。

沒有吭聲,頭全耷拉得很低。

“沒人給你們作證。”

葡萄不說話了,看著翻譯,意思是:“那我有啥辦法。”鬼子的刀全出鞘了。翻譯趕緊問:“你公、婆能給你作保不能?”葡萄說:“能呀。”翻譯沖著人群喊,“誰是他倆的老人?出來出來。”

“別喊了,他們去西安了。二哥畢業呢。”

“你們這兒的保長呢?讓他保你們。”

“俺爹就是保長。”

鐵腦的兩個小腿都化成涼水似的,也不知靠什麽他還沒栽倒下去。他只巴望所有的饒舌都馬上結束,請他吃一顆槍子,就算饒了他。他怕那把長刀萬一不快,擱脖子上還得來回拉,費事。不過槍子也有打不到地方的,讓你翻眼蹬腿,也不好看。說不定還是刀利索。刀也就是上來那一下冷颼颼的不得勁,刀鋒吃進皮肉時還會“哧”的一響。還是槍子吧,別把腦袋打成倒瓤西瓜就行,鐵腦是個特要體面的人。

鬼子說了一句話。翻譯說:“小丫頭,你撒謊。”鬼子又說了一句。“撒謊是要有後果的。”葡萄問:“啥叫‘後果’?”鬼子對翻譯“嗯?”了一聲。翻譯把葡萄的話翻成鬼子話。

“刷啦”一聲,刀橫在了葡萄脖子側面。翻譯說:“這就叫‘後果’。說實話吧。”

葡萄抽動一下肩膀,眼睛一擠,等刀發落她。全村人和她的動作一模一樣,全是抽動肩膀,擠緊眼皮。幾個老人心裏悔起來,本來能做一件救命積德的事。

鬼子卻突然把刀尖一提,人們看見葡萄的一只羊角兒齊根給削斷了,落在地上。再看看那把長刀,已經垂下來。他同翻譯說了兩句話,眼睛盯著葡萄。

“假如你這樣的小姑娘都能舍自己的親人,救你們的抗日分子,那你們這個低賤、腐爛的民族還不該亡。”

沒幾個人聽懂他咬文嚼字地在講些什麽。大家只懂得可以松口氣了,葡萄總算沒做刀下鬼。

八個史屯的年輕男人給拉走了。是去當伕子修工事、搬炮彈、挖煤。不累死的餓死,結實活到最後就挨刀挨槍子。他們走得你扯我拽,腳上的電纜不時把誰絆倒。女人們都哭起來,不出聲,只在喉嚨深處發出很低的嗚嗚聲音。也都不擦淚,怕擦淚的動作給走去的男人們看見。場地在稍高的地勢,能看見被電纜拴走的人走過窯院最集中的街,能看清他們中一個人還歪著臉看從下面窯院長上來的一棵桐樹,梢子上掛了一個破風箏。

人們聽見三十來歲的老八說話了。他眼睛也紅紅的,鼻子也齉齉的,說:“說啥也得把他們救回來。”沒人吭氣。黃衣裳鬼子把八個史屯男兒遮住了。老八又說:“只要咱這幾個老八活一天,就記著這一天是誰給的。”還是沒人吭氣。鬼子也好,史屯男人也好,都要在史屯四百多人眼前走沒了。

“今天鬼子來得這麽準,當然是得到通風報信的。鄉親們都知道,老八最公平:有功的賞,有恩的報,有奸也要除!”

人們開始把心思轉到“除奸”這樁事上來,也都不哭了。鬼子是撲得準啊,怎麽一來就把史屯圍上,而沒去圍魏坡、賀鎮呢?

老八們拿上籌辦好的糧就要走。大家還是說了兩句留客的話:好歹吃了晚飯再走吧。老八們都說不了不了,已經是受了老鄉們的大恩大德了。他們還是讓老鄉們懂了那層真正的意思,你們這村咱敢待?還讓那奸細得一回手?

老八走後沒有一座窯院起炊煙的。也都不點燈,月光青灰色,卻很亮。要是一個人上到最高的坡頭上,史屯上百口窯院看起來就是一口口四方的巨大井口。十幾歲的男孩子們還是睡在場院上,只是這晚沒人給他們講“七俠五義”或“聊齋”。老頭們睡場院是怕窯屋裏悶,聽不見官路上的響動,鬼子再來跑不及。幾個老頭臉朝星星躺在破草席上,隔老大工夫,誰說一句:“咋救呢?看看人鬼子啥武器。”“老八會飛檐走壁。”“還說老八紅胡子綠眼呢!還不是跟咱一⊙。”

鐵腦也在場院上睡。這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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