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年以後，司馬舟信第一次見到俞格蘭的時候，俞格蘭累得休息於通往事務所樓梯，作為一個環衛工人，她只有二十五歲，正值大好青春的時候，環衛服上的反光條卻已經破損、剝落得認不出。

俞格蘭啃著一塊已發黑的肉幹，從外表壓根看不出是什麽肉，馬擇飛怕她影響事務所的生意，不顧司馬舟信的勸阻，把她打發走了。

司馬舟信在馬擇飛打發之前，遞給俞格蘭保溫杯和一個包花生米，也順便問了一下她咬的是什麽。

俞格蘭說：“我也不知道，有點像豬肉，也有點像牛肉。”

司馬舟信看著肉，問：“你怎麽找到這個的？”

俞格蘭有點不好意思，說：“飯盒取出來的，拿來曬幹餓的時候咬幾口。”

她開著環衛車走了。這件事發生於事務所剛開張的一個星期。

司馬舟信第二次見到她時，他正開車離開老家。

俞格蘭的工作調到一個偏僻的山村。她正站在山路拐彎處，環衛車停在背後，她舉那個凹凸不平的不銹鋼外層保溫杯飲水，右手向司馬舟信招了招手，臉有笑容，司馬舟信轉盡方向盤，停了下來。

“我說，您怎麽在這啊！”即使滿身垃圾臭味，俞格蘭也很熱情。

司馬舟信彎腰撕下貼在車上的透明膠帶和沾在輪胎的一枚花紙，說：“老家親戚走了。”

俞格蘭蓋上保溫杯，說：“那你很傷心吧。”

司馬舟信唉聲嘆氣地說：“傷啥心吶，我剛見他第一面也是最後一眼，還不知有這個親戚。”

“沒回過老家都這樣。”俞格蘭說。

司馬舟信肩靠車子，望著她：“你怎麽也在這？”

俞格蘭從拐彎處的山崖眺望略顯紫黑的天空，說：“外邊能幹什麽。”

“起碼有機會，”司馬舟信說，“你才20多，怎麽幹起掃地來？”

俞格蘭指著司馬舟信後面的山，說：“我從這出來的，城市是文盲的墳墓、知識人的絞肉機。”

司馬舟信聽了後，臉色變了，絞肉機把肉絞碎了，只剩下堅硬的骨頭，骨也傷痕累積。他笑著對俞格蘭說：“你是塊發黑的肉。”

第三次見到俞格蘭時，俞格蘭已經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屍體，僅僅時隔兩個月，司馬舟信再次被通知回家，才得知，俞格蘭是他的表妹。

當大宅所有親戚噪音一片時，司馬舟信鉆了出來，院裏，他望見父親司馬潘始正在抽著竹筒煙，圓形鏡片的反光令人對他的神情捉不透。

司馬舟信現在才得知父親也回來了，前去開口問：“上次那個誰走了，你怎麽沒回來？”

司馬潘始側頭看了看兒子，幾年相隔，第一句也不是問候，而是回答：“人家要的是你車，不是你這人。”

司馬舟信終於明白了為什麽他的汽車被用來拉了棺材，但也有點不合理，他對父親說：“你不也有車嗎？”

“我有，沒說過，”司馬潘始翹起了二朗腿，吐了一口煙霧，“你認識俞格蘭？”

司馬舟信想了想，說：“以前不認識。”

司馬潘始動了動脖子，說：“可她非常認識你。去城裏打工她也不好意思認你，估計是怕給你添麻煩。”

司馬舟信緩緩坐下，問：“怎麽死的？”

司馬潘始回答：“算車禍吧。”

“什麽叫‘算車禍’？”

司馬潘始站了起來，理了理他的中山裝，說：“看，你揭開棺材看。”

司馬舟信冷冷一笑，試問天下哪位父親吩咐兒子去偷揭開別人的棺材？

“難道你去揭了？”司馬舟信滿不在乎望著屋檐。

司馬潘始把煙筒放下，眼珠向上盯了盯司馬舟信，說：“我看了車禍現場，在山路轉角的地方。”

司馬舟信看著父親走進一塊瓦房，掏了一疊厚厚的信封遞給瓦房內的年過6旬的婦女，她半推半就接下了信封。

瓦房的玻璃窗碎了，玻璃剝落的縫隙被透明膠帶補了上去，像是給裏面的人影鋪了一層霧，只有窗臺擺的一個保溫瓶清晰可見，他認出保溫瓶，走了進去。

這是俞格蘭的家，放了棺材之後，已容不下人，父親口頭上說了句“太擠了”，就走了出去。

司馬舟信見到墻上貼滿了橙紅色的獎狀，有些已經脫落，有些發黴，僅僅只有小學一到三年級的。

俞格蘭的母親叫做陳碟麗，她說：“舟信，都長這麽大了，格蘭小時候跟你騎過自行車，小時候你比水桶還矮。”

司馬舟信已經完全不記得二十多年前的事情，陳碟麗說過往，他便點頭，陳碟麗一直說，司馬舟信有了一點模糊的印象，問：“為什麽你讓她只讀完三年級？”

陳碟麗一下子止住了嘴巴，嘆了一口氣，說：“條件不允許，她過了幾天哭著把書、紙墨全燒了。”

一直以來滿不在乎的感覺幾乎消失了，反而心胸好像被刀背一點點橫向地磨著，司馬舟信挺直腰坐了下來，說：“屍檢沒有？”

陳碟麗神情詭異：“意外不用屍檢吧。”

司馬舟信望著棺材，說：“我見見她，能不能？”

陳碟麗臉色很為難，不過仍然答應了，揭開棺材蓋時，她沒忍心看，背對著眼有淚光。

俞格蘭的臉容洗幹凈後與騎在環衛車上的她完全不同，純樸而幹凈。

司馬舟信好像被什麽猛刺了一下，眼前這張臉跟他過世的母親長得很相似。

由於從來沒回過老家，司馬舟信自然不知自己與陳碟麗什麽關系，也不好意思問，可以肯定的是，她一定是母親的姐妹。

陳碟麗看了一眼司馬舟信，楞住了，司馬舟信皺著眉頭，一臉在問怎麽了？

陳碟麗說：“你和你爸看格蘭她時的神情很像。”

司馬舟信揣測著或許俞格蘭本身就是為什麽他的父親要他揭開棺材的原因，他說：“我爸剛才給你的是錢嗎？”

陳碟麗點了點頭，說：“過年過節都給，親手給的。”

司馬舟信失神地喘了一口氣，此刻的他開始後悔沒有回過老家。轉眼望著俞格蘭的臉，司馬舟信問：“我爸怎麽說車禍的？”

陳碟麗想了想，說：“他說，建議屍檢，我問了他屍檢是什麽。”

司馬舟信閉上眼，問：“我爸怎麽向你解釋‘屍檢’？”

陳碟麗說：“他說，死因存疑的都得屍檢，我一直納悶著不是意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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